宋凱在書房跪了一天一夜。
他向來沒有低頭過,不管面對再強的敵人,甚至是自己大大小小的傷,練球的低潮,全國的壓力……無論什麼狀況,在他眼中,從沒有讓步二字可言。但是現在,他甘願屈膝。
「我要和凌心在一起。」不管父親怎麼痛罵,甚至動手打他,他一個高大挺拔、血氣方剛的年輕男人,不還手也不辯解,說來說去,就只有這一個要求。
「辦不到!」宋父仍在盛怒中,字字都吼到他臉上。「你這樣怎麼對得起凌心的爸媽?怎麼對得起我們?我要你照顧她,是當妹妹一樣照顧,你居然、居然做出這種事情來!」
「可是,她不是我妹妹。」宋凱簡單地回答。
「她就是!她是我女兒,自然就是你妹妹!」宋父暴跳如雷。
案親摔上門出去了,留他自己在書房里。宋凱依然跪著,沒有打算起來。
就像他沒有打算逃避一樣。事情爆發了,他會承擔下來。他要的只有凌心,就這麼簡單。父母的不諒解本是意料中事,他相信自己可以撐過去。
就像地獄般的訓練一樣,再痛苦都會過去,為的只是一場完美的比賽,身體上的折磨根本不算什麼。堅持到最後,一定可以得到他想要的。
一定可以。他對自己有信心。
盛怒的父親不肯听他多說,他也硬氣,就跪在書桌前不動。姿勢雖謙卑,但他挺直的脊背和俊臉上堅定的表情,在在宣示著他鋼鐵般的決心︰不同意,他就不起來。
案子倆就這樣僵持著,誰也不讓步,一模一樣的牛脾氣。
直到日暮,心疼兒子的宋母才偷偷端了飯菜進書房。夕陽下,兒子依然穩穩跪著,完全沒有打算起來的樣子,宋母忍不住眼眶一紅。
「鬧成這樣,何必呢?」她臉上的皺紋仿佛在一日之內增加了一倍,平常就算在家也會擦個口紅、上點淡妝的她,此刻毫無心情,素顏慘澹,疲倦蒼老的模樣,讓宋凱看了,心頭一陣刺痛,但他還是咬著牙,不聲不響。
「先吃點東西吧,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黯淡暮色中,宋母苦口婆心勸著,「一整天連水都沒喝,怎麼成呢?你爸爸也氣得吃不下……」
宋凱還是無動于衷。這父子倆啊……
勸了半天,宋凱完全沒有讓步,宋母只能嘆氣離去。
一個小時後來看,飯菜都冷了,還是原封不動。兒子如雕像一樣,動都沒動過。
再一個小時……不知道多久之後,天已經全黑了,宋母進來時,順手開了燈,刺眼的光線讓宋凱有些暈眩。
「宋凱,你起來多少吃一點吧。」宋母已經累到聲音沙啞,勸到不知道還能勸什麼了。看來,只能用最後一招了。「你不吃,凌心也什麼都不肯吃,剛幫忙煮飯的時候,一面煮一面掉眼淚,就算你撐得住,她怎麼撐得住?」
丙然奏效,本來動也不動的宋凱,抬頭了。
「你就多少吃一點,這樣凌心才會……」
「我去看看她。」
宋母還沒說完,宋凱已經掙扎著準備站起來,不過因為一整天跪著,腿都麻到沒知覺了,所以踉蹌著險些摔倒。
「這是做什麼?你急什麼?」宋母扶住兒子,愁容滿面勸說著︰「不要這樣,你先吃點東西吧!你爸爸還在氣頭上,你就先不要去看凌心,要不然讓爸爸看到了,一定又要大發脾氣!」
宋凱才不管,他只是一心一意要去看宋凌心。
宋母卻非常堅持,緊緊拉著兒子,怎樣都不放手。「不要去!宋凱,你到底還要讓我們多生氣?夠了吧!」
宋家一直是嚴父慈母,宋母以夫、以子為天,幾乎從來沒有這麼聲色俱厲過。說到後來,嗓音不但嘶啞,還帶著哭音,讓宋凱愣住了,他忍不住回頭。
看見,母親的眼淚。
「就這一次,听媽媽的話,先不要沖動,好不好?」宋母放軟語氣求著,一面承諾,「媽媽會去看著凌心,也會叫她吃飯。你就先待在這里好好想一想,吃點東西,等明天……或之後,爸爸氣消了一點,才能好好談啊。」
眼看母親已經聲淚俱下,宋凱再叛逆也無法抵擋,只得硬壓抑住想奔到心上人身邊的沖動,默默坐回書房地板上。
刺骨的寒冷陣陣傳上來,宋凱咬牙忍住。
再忍一下吧,最可怕的既然已經發生,情況不會再更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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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情況沒有好轉。
宋父這一次是傷透了心,對兒子極端不諒解,宋凱數度想要解釋,卻都只換來凍死人的冰冷沉默回應,甚至是毫不留情的「滾」一個字。
他父親要他滾。他的母親眼楮紅腫了好幾天都不消。而宋凌心,則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足不出戶,宋凱完全沒辦法接近或撫慰她。
只要想到她此刻會是多麼驚恐自責,宋凱傷痕累累的心,仿佛又被劃上好幾刀,還潑了幾桶鹽水一樣。
從主屋到她的房間,突然遠得有如天涯海角。宋凱不是不能直闖她的臥房,但他已經答應過母親,暫時按兵不動,不要再激化彼此間的沖突、讓父親的怒氣又更升高,所以,他在火樣的焦躁中煎熬著,幾欲發狂。
陰沉了好幾日的天空,終于,在這天下午飄起了雪。
趄先是一片一片飄落,然後越下越急,到了晚上,已經開始堆積,可以預見的,是明天清晨的晶瑩大地雪景,以及未來幾天泥濘滯礙的交通。
宋凱在書房的窗邊佇立。從這兒,他可以遙遙望見風雪中,後面宋凌心房間透出來的微弱燈光。
她還沒睡嗎?是不是也在看雪?還是也正望著這一邊,試圖尋找他的身影?
宋凱猜對了。宋凌心此刻也正站在窗邊,她隱身在窗簾後,努力想要讓視線穿透重重屏障、外面濃重的夜色、以及紛紛飄落的雪花。但她盡其所能,也只能看見一個隱約的高大身影,在書房的窗邊。
她的哥哥,她的情人……
她的家……
伸手關掉桌上台燈,她的房間陷入一片完全的黑暗,仿佛把她自己也淹沒。
雪光透窗而來,映照在收拾得干干淨淨的書桌上。事實上,整個房間都整理得有條不紊,沒有一樣多余的物品,沒有一件隨手丟著的衣服,沒有攤開的書本或散落地上的CD,床上的玩偶像是軍隊一樣,整齊排放在被子鋪得極端整齊的床上。
也就是說,毫無人氣。
門邊,有一個旅行袋。
待夜深之後,宋凌心離開了窗簾已經拉上的窗邊,走過她住了好多年的熟悉房間,有些不穩的步伐,在地毯上輕移。她提起旅行袋,安安靜靜,沒有驚擾任何人地悄悄下樓。
整棟房子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響,大家應該都睡了。
木制的樓梯要小心走,才不會發出吱呀噪音;雖然主屋根本听不見這邊的聲響,但宋凌心還是放輕了腳步。
下樓,穿過黑暗的廚房,鍋碗餐具、菜刀鏟子都排列在流理台旁邊,冰箱發出微微的馬達運轉聲,襯得四下更是靜得嚇人。
她像是幽靈一般,靜靜走過,到了後門,正要開門時——
「凌心。」身後,突然有人出聲叫她。
宋凌心嚇了一大跳,手開始劇烈發抖,幾乎轉不開門把。
「這麼晚了,你要去哪里?」身後的人又問。嗓音蒼老而疲憊,是宋母。
「媽媽,我……」一開口,宋凌心就哽住了。
她不敢回頭,也不敢繼續說話,怕自己下一瞬間就哭出來、就反悔了……
「你要去哪里?」宋母還是追問著。她一個人坐在餐桌前,幾乎融入黑色的背景中,所以宋凌心才沒注意到。
「我、我要……我去幫陳亦名他們的忙,有活動,需要翻譯……」她笨拙地解釋著,嗓音發著抖,而且,一直不敢回頭。
「你看著媽媽。」宋母堅持著。「這麼晚了,外面又在下大雪,你要去哪里呢?」
「陳亦名來接我,他應該在外面了。」宋凌心是轉身了,但眼楮盯著地板,沒有直視宋母。「活動在F市,有點遠,我們想晚上出發,至少趕在大風雪前走,比較保險……晚上開車也比較不會塞。」
這不是第一次宋凌心出去參加類似的活動,所以說起來還算合理,但宋母的眉頭卻還是深鎖。
「這次要去幾天?」
「開會……一共是四天三夜。」宋凌心口吃了,「我、我想出去幾天,也許對大家都、都好,也許……」
宋母沒有回答。她默默听著,默默看著如受驚小鹿般顫抖著的宋凌心。
看出來了嗎?媽媽看得出她在說謊嗎?
媽媽看得出她的傷心跟自責嗎?看得出她有多難受嗎?
「你等一下。」終于,宋母說話了。她起身,行動有些遲緩,然後,月兌下了身上的毛衣外套,蹣跚走到她面前。
伸手,宋母把還留有體溫的粗針毛衣外套交給她。
黑暗中,宋凌心借著外面廊下透進來的微弱燈光,可以看見那雙已經有些老態,不復白潤豐滿的手,有著皺紋斑點,歲月痕跡的手。
那雙手,曾經握著她的小手,一筆一畫,耐心教她學寫那些圈圈、橫杠……陌生的文字好像畫圖一樣。童年的宋凌心這樣說時,總引來溫暖慈藹的笑聲,笑咪咪的眼角有著細細魚尾紋。
這些年來,她唯一的母親的手。
「穿著吧,就算一出門就上車,也是會冷。」宋母強自壓抑著情緒的嗓音,听在耳里,仿佛哽咽;又好像刀子一樣,在她心頭割下道道傷痕。「你這一去……自己小心。」
宋凌心咬緊下唇,也咬出了深深的傷痕。她不敢出聲,只是低頭接過了外套。暖意包裹著她的手,卻無法傳到她心中。
她孤身走出了收留她多年的溫暖。
一步一步,在潔白的初雪上,留下凌亂的腳印。
珠淚一顆顆無聲滾落,墜在雪中,她沒有低頭看。
每個人心中都有過一段最好最單純的回憶,而宋凌心的,像片片雪花,飄散在這片瑩白大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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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之後,宋凌心沒有回來。
一個禮拜,兩個禮拜……時間一天天的過去,宋凌心依舊音訊全無。
宋凱幾乎瘋狂。他應該要回球隊報到了,卻甘願冒著被開除的危險,請假數天,為的就是要問出宋凌心的去向。
然而,問她平常有來往的朋友,都說不知道她在哪里。
而陳亦名,這個平日談笑風生,非常爽朗的台灣男孩,在宋凱氣勢驚人的逼問下,也變了臉色。他堅持研討會真的是四天就結束了,而當時他忙到沒有時間注意別的,根本不知道宋凌心在研討會結束後並沒有回家。
「她之後還回過電話給我,因為我有別的事情找她幫忙,就前幾天啊!她說沒有空,可是,除此之外,都很正常!」陳亦名信誓旦旦,「真的!听起來很好,一點異狀都沒有!」
「她沒有說她人在哪里嗎?」宋凱冷聲問。
「沒有,我以為她在家里!」
幣了電話,宋凱必須深呼吸好幾下,才能按捺住想把話筒摔出去的沖動。
她就這樣從眼前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宋家老房子附近,最近都沒人見過她來;到學校去查,才得知宋凌心已經辦了休學;她房間收拾得干干淨淨,一些用品跟衣物也不見了,由此可知,她根本不是臨時起意離開的,而是蓄意而為。
為什麼?
他與父親已經整整一個月沒有交談過只字片語。而他的母親,在一夕之間仿佛老了十歲,宋凱常常發現她在廚房發呆。發呆的時候,總是坐在餐桌前,沒有焦點的目光投向後院方向,好像在等待著什麼似的。
下午,宋凱走進廚房時,看見的就是這幕令人心中一抽的景象。
宋母茫然坐著,不動也不講話,仿佛泥塑雕像。
「媽。」
沒有回應。
宋凱走過去,站在母親面前,宋母這才驚醒,抬起迷惘的眼楮看著兒子,「好像……又要下雪了。」
母親的老態令他心痛。宋凱在她跟前蹲下。
「媽,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宋凱看看她身上單薄的衣服,皺眉道︰「要不然加件外套吧,廚房比較冷。我幫你去拿你平常穿的那件毛衣外套?」
宋母搖搖頭,表情蕭索。「不用了。」
頓了頓,宋凱還是忍不住要問︰「媽,你知道凌心在哪里嗎?」
宋母默然,沒有回答。
「媽……」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宋母深呼吸一口,似乎壓抑著哽咽。
「但你知道她離開了,對不對?」宋凱咄咄逼人,追問著,「那幾天我听你的話,沒有跟她見面,到庭發生了什麼事?她為什麼要走?」
「是我叫她走的。」
宋母還沒回答,身後傳來的,卻是宋父冰冷的嗓音。
宋凱僵在當場,如電的目光直射向母親。她低著頭。
水珠滴落,宋母深色的長褲上,多了一小塊陰影,是淚的形狀。
「爸爸……叫凌心走?」他像在問母親,也像在喃喃自問。
把宋凌心當掌上明珠一樣寵的父母,竟然一個叫她走,另一個不聞不問,也沒反對?宋凱沒辦法相信。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如果宋凌心真的是失蹤,他父母大概會第一個急死吧!哪可能像現在這樣?
听見兒子的疑問,宋父冷冷說︰「留在家里不安全,當然要走。」
「不安全?」宋凱像是喪失了語言能力,只能重復反問。
「反正這一次,她在你找不到的地方。我不要你們再見面。」
宋凱沉默了,整個人完全靜止,仿佛雕像。
只有握緊的拳、發白的指節說明了他心中的激烈情緒。
「多久?」宋凱沒有回頭,壓抑著,只是冷冷問。
是啊,多久?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還是一輩子?
「多久?你還敢問?還有臉問?」宋父的火氣再度爆發,氣得臉都漲成豬肝色,十分可怕。「你要亂搞男女關系、上酒家喝花酒,跟球迷鬼混……我都不管你,自甘墮落是你的事,但你為什麼要去招惹你妹妹?你這畜生!」
宋凱只覺得眼前突然一黑,好像一口氣提不上來,要使勁逼自己深呼吸幾口之後,才能勉強保持原來蹲姿,沒有跌倒。
他只是愛了一個人,卻讓溫和慈藹的母親在他面前落淚,被傳統古板至極的父親痛罵畜生,最可怕的是,讓他心愛的人孤身遠走。
出錯的,到底是什麼?為什麼結局會是這樣?
宋凱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