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參相待 第2章(1)

勝敗乃兵家常事、勝敗乃兵家常事……秦雪郁在心里不斷默念著這句話。一遍又一遍,強迫自己定下心,別自亂了陣腳。不過話說回來,這一切都似乎太遲了,畢竟,她已經被俘!十九歲的她經歷過大小戰役,從來沒有敗績,更遑論被抓了。

但這一次,追捕一小撮流竄的馬賊,追了三天三夜,眼看著已經要追上,可以將他們一網打盡之際,誰知道在這浮雲遮月的星夜里,中了對方的計?

原來那幾名馬賊只是誘敵的幌子,待北漠軍一路追到山谷之中,也就進了馬賊的巢穴。一場近身惡斗下來,領軍的秦雪郁被活逮。

馬賊不過就是一群綠林莽漢、烏合之眾,居然還會使計,這實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所謂窮寇莫追,古有明訓,她為何還是不信邪?因為秦雪郁就是一個不信邪的人。也因為她太急著想要打勝仗,想為已經日漸沒落、積弱多年的北漠軍提振士氣。

結果現在卻落得如此下場!以前人稱金戈鐵馬的北漠軍,現在已經淪落到比馬賊還像一盤散沙,領軍的秦雪郁心痛如絞。

夾雜黃土細沙的夜風極勁,帶著血腥味,一陣陣的像刀子一樣刮過。她的雙手被粗繩反綁在背後,低著頭,拖著沉重腳步,緩緩前行。

「走快點,不要拖拖拉拉!」厲鬼般的惡吼在背後爆開,不耐煩地用力一推讓秦雪郁差點跌倒。她倒吸一口冷氣,硬是一聲不吭。

她在先前惡斗中受傷,護身的薄鏡甲都破了,雖不致命,但也是結結實實的一刀,溫熱的血正順著背脊流下來。吃粗暴的馬賊狠推,正中背傷,痛徹心肺。她咬牙死忍,咬得牙根都發疼。

皮肉受傷事小,要是讓這些殺人越貨如家常便飯的惡賊發現她不但是女兒身,還是北漠大將軍秦天白的女兒,那麼——後果會不堪設想!

從軍數年,她對這樣的狀況早有準備。貼身衣襟里就縫著劇毒藥物,吞下後即刻斃命,一干二淨;但此刻她雙手被反綁,根本無法拿到藥丸。要是她求死不成,活生生遭辱……

她機伶伶地打個冷顫。

「跪下!」押著她的惡賊踹她一腳,語帶不屑,「北漠軍不過如此,領軍的主將還怕得發抖?弄種!」

他們走進了一個大岩洞。中央起了火堆,火光能一熊,映在四周一張張凶惡骯髒的臉上。秦雪郁的頭更低了。

「就抓了這一個?」領頭一人閑閑開口。

秦雪郁听了,心中卻是一凜。

因為,那嗓音里透露出來的霸氣與沉穩,絕非尋常。和粗牙粗口、光會逞凶斗狠的流寇並不相同。

「其它的全怕死,跑得比龜孫子還快!」馬賊輕蔑地取笑,「連馬都不要了,全送給我們!」

「抓他們也沒用,只有這一個身上有令牌————」

「那就不是普通的巡邏兵了,少說是個參將。」領頭的笑了笑,「北漠軍況真是糟透了,連個參將都輕易被擄,笑死人。」

連軍中的狀況都了如指掌,這絕不是四處流竄的馬賊。不知為何,秦雪郁的心一陣陣恐慌亂跳,彷佛知道大難即將臨頭。

勝敗乃兵家常事……但敗軍之將,不如一死!

「你,抬起頭來。」領頭的對她下令。

「呸!」

秦雪郁是抬起頭了,但眾人都還來不及看清楚時,她一口口水已經狠狠吐向那個發話的人。

「他女乃女乃的!找死,老子我就成全你!」怒吼聲在她腦後響起。嘔哪一聲拔刀,冷冷刀光閃爍,破空而來。

就是故意要激得對方拔刀!此刻,她一心求死。與其讓這些惡賊發現她的真實身分,不如快刀斬亂麻。

「且慢。」首領突然阻止了手下,語氣有些奇異。尖刀硬生生在半空停住,眾人屏息,都望著發話的首領。滿布塵沙的靴子踱了過來,在秦雪郁面前停步。然後,她的下巴被捏住,一使勁,硬是抬起她的臉,還撥開披散的亂發。

露出來的,是一張艷麗的臉。濃眉下,大眼黑白分明,此時映著火光,也像是有火焰在瞳心跳躍。五官深刻,流露倔強不馴神態,臉蛋雖特意涂黑涂髒了,試圖掩人耳目,但近看之下,不折不扣是個令人目眩的美女。

而目光一對上,秦雪郁的心也重重跳了幾下。

這首領的眼眸似乎深不可測,有種奇異而強大的魔力,要把人的魂魄全勾去似的。跟她想象的馬賊全都滿臉橫肉、眼露凶光模樣大大不同。

危險,這人極危險。

「果然是個娘兒們。」首領哼了一聲,「放眼天下,也只有北漠淪落到讓女人也從軍,真是笑掉我的大牙。」

「長得還挺美——」

「既然這樣,不如讓兄弟我們樂一樂?」

「是呀,我來好好挫一挫北漠軍的威風!」

「我看她擋不了老子我的棒槌,等等整得她哭爹喊娘的求饒!」

污言穢語越說越入港,甚至伸手想來抓。秦雪郁表面上雖冷靜,但冷汗卻悄悄沿著額際、背後流下,傷口處猶如火燒般灼痛。

不能再等了。秦雪郁深吸了一口氣,準備當機立斷。

突地,大手閃電般探出,用力捏住她的頰,力道大到幾乎可以捏碎骨頭。

「想咬舌自盡?沒那麼容易。」首領冷冷一笑。那笑法,讓人冷進骨髓。「你對我還有用得很,不會讓你這麼早死。」

她一雙明眸冒火,狠狠瞪著他,巴不得用眼光殺死這滿臉大胡子的男人。

首領示意手下拿條髒兮兮的布巾過來,正準備塞她的嘴,以防她又咬舌;結果一個不留神,被秦雪郁快狠準地咬中他的手背!

這一下可是使盡吃女乃力氣地咬,首領痛得怒吼起來。

啪!旁邊一名手下立刻代勞,揚起手,一個火辣辣的巴掌重打得她眼冒金星,臉偏到一側,嘴角也流血了。「賤人,你找死。」手下叫囂著,「竟敢咬我們大哥?等一下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笑死人,大哥還這麼無用?」她就是故意要激怒對方。

惡狠狠的莽漢撲上來又要再打,卻給那帶頭的首領擋住了。

「脾氣倒是挺辣的,好個牙尖嘴利的娘兒們。」首領似乎毫不在乎,語氣還透著幾分贊賞。

他又盯著她瞧,似乎在研究著什麼,然後冷不防地靠了過來,鮮血淋灕的手也對著她舉起——

「你要是敢動我,北漠軍不會放過你的。」秦雪郁一個字一個字冷冷回應,毫不畏懼,字字清晰,展現了過人的氣魄。

首領冷笑,「北漠軍已經是笑話了,連疆界都快守不住,還能怎麼樣……」

突如其來的一支響箭,打斷了首領的狂言妄語。那箭挾勁風而來,正中首領的右肩。用的是短箭,幾乎整支沒入肩頭肉,箭尾還兀自顫動著,可見得勁道有多強。首領往後跟槍地退了幾步,終至摔倒。而眾山賊一片嘩然,一窩蜂地回頭往外沖,正待抓起發箭之人,卻只見外頭星空閃爍,草長露重,山谷里完全死寂,哪有人的蹤影?

這一箭,竟有如鬼魅所發,他們搜了又搜,連鬼影子也沒搜到。

等他們回過神來之際,岩洞里,首領倒臥在地,而秦雪郁已經不見了。

秦雪郁睜開眼楮時,不確定自己到底是不是死了。

因為,她覺得很舒服、很輕盈。全身上下暖呼呼的,腦袋暈沉沉,就像十歲那年過年時,第一次喝了幾口女乃酒,听著身旁眾弟兄與父親豪邁的談笑吆喝聲漸漸變模糊,終至迷糊入睡。

之後,就再也沒有過了。女乃酒當然還是喝的,但不曾再有那麼輕松而信任的心情。北漠軍接下來打了幾次敗仗,勢力漸漸衰退,她父親秦天白大將軍希望能衣錦回鄉、榮歸京城的希望一次次落空,升官無望,反而是西疆的慕容將軍越來越意氣風發,看在她心里,真的為父親不值與難受。

秦雪郁一直努力在學。一般士兵做的,她要做得更好。而帶兵的戰術、兵法更是她耗費一個又一個晚上,夜深人靜時在星空下、火堆邊靜听老兵或將領們高談闊論,一面虛心討教,印證自己翻書翻卷宗鑽研而得來的。目的只有一個!要重振北漠軍的威風,讓她父親的名聲再度響亮。

這些年來,她的青春全都耗在北漠軍中。比誰都辛苦,沒有一天休息過,即使合眼,也還在擔心軍隊、擔心內憂外患、擔心父親……

可是她今夜睡了很好的一覺。醒來之際,她差點要忘記之前發生的種種︰重傷、被俘、差點受辱、遭到毆打,以及!獲救?

是誰救了她?還對她施了什麼神奇的法術,才讓她好像抱著一團柔軟的雲在漂浮似的?緩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幾張陌生的臉。有的蒙著臉帕,有的披頭散發,全身髒兮兮的,皺紋好多,看似幾名大嬸,但樣子都很可怕。最驚人的是,她們湊得很近,離她的臉不到一寸。

「嚇!」秦雪郁結結實實吃了一驚,伸手就想抵抗。

但暗暗使力了半天,卻更驚恐地發現,俯趴著的她手腳都不听使喚,軟綿綿的,連撐起身子都沒辦法,更遑論逃開了。

「醒了!泵娘醒了!」大嬸用北漠話對外頭嚷了起來。

一個人影迅速進了小土房,來到她面前。

她可是在哪兒見過這名男子?五官端正、神色內斂,不似一般大漠男兒那般粗獷豪邁,眼眸有如墨黑的潭水,那麼溫和地看著她,讓她驚惶混亂的心緒慢慢地穩定了。

有這樣一雙眼眸的男子,必定是不會害她的。不知為何,秦雪郁的心里就是如此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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