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近郊的山腳下,有個純樸的小村落。
十多戶人家比鄰而居,雖然都只是簡陋的屋子,生活稱不上寬裕,但卻有著依山傍水的無價美景。
位在最角落的那幢木屋,雖然房舍看起來和鄰居差不多,但因為屋旁養著幾只雞,屋後又種了一些瓜果蔬菜,顯得格外生氣勃勃。
清晨,一抹嬌小縴細的身影正在這幢木屋外忙碌著。
柔煦的朝陽下,她的秀發閃耀著黑瀑般的光澤,白皙的肌膚宛如凝脂,標致的瓜子臉上有著俏麗的五官。
此刻她嫣紅的唇兒噙著一絲淺笑,正在喂食那些雞。忙完之後,她轉身進屋,從水缸里取了一盆清水,再放入一條干淨的布巾,走進其中一間寢房。
床榻上,躺著一名四十多歲的婦人,氣色看起來不太好,不時地咳著。
「女乃娘,今天有好一點嗎?」佟湘兒一邊關心地問,一邊伺候女乃娘洗臉。
「咳咳……別擔心,女乃娘只是一點小病……咳咳……沒事的……」呂寶鳳一邊咳一邊回答。
「小病也是病呀!瞧您咳得厲害,今天也得多休息才行。」
前兩日女乃娘不小心染上了風寒,雖然情況並不是太嚴重,但根據以往的經驗,女乃娘每回染上風寒,總要咳個十天半個月才能痊愈,而听見女乃娘止不住的咳嗽聲,總讓她覺得心疼。
她爹在她尚未出世時就因為意外而喪命,娘也在她八歲那年被人害死,從那個時候起,她和女乃娘就一直相依為命,至今已經過了十年。
想起了悲傷的過往,佟湘兒的心不禁狠狠一揪。
她趕緊背對女乃娘裝忙,因為她知道自己根本就藏不住情緒,而她不希望因此影響了女乃娘的心情。
「女乃娘,我先把水端出去了,等會兒就幫您送早膳過來。」
佟湘兒捧著水盆走出屋外,用那些水來澆菜,接著走進灶房。在準備早膳的同時,過往的回憶如潮水般涌上,讓她的唇間輕輕逸出一聲輕嘆。
日子過得真快,一轉眼十年就過去了,但無論過了多久,她還是好想念娘、好想念她真正的故鄉——西域。
盡管在杭州近郊住了整整十年了,但其實她是在千里之外的西域出世的。
在她年幼時,曾听娘提起過當年的事情,據說娘本來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幸好被一戶好心的人家收養,從此有了疼愛、照顧她的義父、義母和義兄。
听說娘的義父開了一間小飯館,後來義兄繼承了家業,一心希望能將小飯館經營成江南一帶知名的大飯館。
由于娘擁有天生的絕佳嗅覺、味覺和調味的天賦,為了幫助義兄完成心願,娘一听說西域一帶有各式獨特的調味香料,便主動表示要前去看看。
果然在那里,娘找到了幾種特殊的香料,再加上精心的調配,成為獨一無二的烹調佐料,能讓菜肴更加生香。
娘調配好了一車的佐味香料,請幾名僕從運送回江南,讓義兄飯館的廚子試試,結果加了特殊香料的菜肴大受客倌們歡迎,而從那個時候起,小飯館幾乎每日都座無虛席,很快就有了擴展規模的打算。
當時,娘一來為了取得香料上的方便,二來因為愛上了西域的風土民情,便決定要定居下來,而就在那個時候,娘遇見了爹。
或許是因為同樣自幼父母雙亡,兩人格外的相惜、相愛,原本都有了成親的打算,想不到爹卻忽然染了重病去世,而那時娘已懷了身孕。
由于不想給義兄添麻煩,再加上不願離開與爹相遇、相戀的地方,所以娘並沒有讓人把她懷孕的事情傳回江南,選擇繼續留在西域。
這樣的日子過了八年,原本以為她們會這樣繼續平靜安定地過下去,想不到卻發生了一場可怕的劫難——娘與生俱來的天賦雖然順利幫助了娘的義兄,卻也引來其它飯館的覬覦。
某一日,有兩個男人前來交涉,想要娘將調味香料的秘方告訴他們,盡管娘明確地拒絕了,對方卻不放棄,不斷地利誘、勸說。
隨著娘一次又一次的拒絕,他們的態度也愈來愈凶惡,甚至還語出威脅,撂話若是娘再不肯答應,就要毀了一切。
娘察覺到危險,動了遷居的念頭,想不到還沒來得及搬家,在某個娘再次拒絕了那兩人的當天夜里,家中突然發生大火。
那一夜,烈火熊熊,娘本來已經月兌困了,卻為了救出仍在寢房中的她,又沖了回來,結果被倒塌的梁柱給砸中,重傷嘔血,無法月兌困。
臨終前,娘將匆忙帶在身上的一只珠寶匣交給了女乃娘,叮囑女乃娘帶她到江南去投靠義兄。
然而,千里迢迢來到江南之後,女乃娘四處去打探,才得知原來娘的義兄早已經不在了。
無處投靠的她們,便在杭州近郊的這座小村落定居下來。
這些年來,她們自己種菜、養雞,不僅自給自足,多出來的新鮮蔬菜還能賣給其它的村民們,再加上她有時還會幫人洗衣掙錢,因此生活雖然稱不上富裕,但也還算衣食無缺,沒有什麼好煩心的。
只是有時候,她忍不住會想起當年的事情,想起娘還沒有遇害時,她們那幸福愉快的日子……
佟湘兒輕嘆口氣,拉回心思。她先深吸口氣,整理好情緒之後,才將早膳送進女乃娘房里。
「女乃娘,早膳來了。」
佟湘兒扶著女乃娘下床,兩人一塊兒坐下來用膳。
呂寶鳳動筷嘗了幾口之後,忽然皺起眉頭,幽幽地嘆氣。
「怎麼了?」佟湘兒擔心地問︰「女乃娘,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我再去請大夫來一趟?」
「不,不是……咳咳……只是每回生病,總會想起你娘……咳咳……」
佟湘兒聞言心一揪,不知道該怎麼答腔,就怕不管她說了什麼,都會讓女乃娘的情緒更加低落。
呂寶鳳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幽然嘆道︰「還記得嗎?以前不管是誰生了病,你娘總會做她最拿手的那道料理……咳咳咳……吃了之後全身暖呼呼的,就算原先再怎麼虛弱,也覺得立刻恢復了不少元氣……咳咳……如果能再嘗嘗那道料理,我的病肯定能立刻好起來,只可惜……唉……咳咳……」
听著女乃娘的話,佟湘兒也想起了那道充滿溫暖關愛的料理。
那是娘自創的一道鮮蔬雜燴,由多種新鮮的蔬食加上娘獨家調配的香料,小火熬煮兩個時辰,味道清甜甘潤、美味至極,只要嘗上一口,不僅齒頰留香,更讓身子立刻熱暖起來。
或許就是因為每當女乃娘染了病,總不禁回想起那些往事,使得情緒格外低迷,連帶影響了病況,才會總要拖個十天、半個月以上才能復原。
「唉……女乃娘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再嘗嘗你娘的那道鮮蔬雜燴呀……咳咳咳……」
佟湘兒聞言,一顆心狠狠揪緊,胸口泛起了疼痛。
其實,別說是女乃娘,就連她也很懷念娘親手烹調的料理啊……
眼看女乃娘有氣無力、無精打采的模樣,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做那道娘的自創料理給女乃娘嘗嘗,無奈她根本辦不到。
倒也不是她不會做,畢竟從小娘就帶著她熟悉灶房的一切,甚至還稱贊她擁有跟娘一樣的絕佳天賦。
對于那道料理該使用的食材和烹煮方式,她記得很清楚;可問題是,娘親手調配的香料是不可或缺的。少了調味香料,炖煮出來的雜燴就是完全不同的味道了。
看來有生之年,想要再嘗到熟悉懷念的滋味是不可能了,畢竟她們此刻人在杭州,根本沒法兒取得那些香料來調配呀!
唉……要是能找到相似的調味就好了,即使沒辦法做出一模一樣的味道,但相近的滋味應該多少也能撫慰一下女乃娘思念的心情吧?
可問題是……該上哪兒去找呢?即便是相近的滋味,也沒那麼容易尋找吧!
佟湘兒暗暗地思忖,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對了!前陣子她听附近的大嬸提過,城里‘鳳祥飯館’里的菜肴有著別于其它飯館的特殊風味,似乎有獨門的調味佐料,或許她該找個機會去試試。
她不奢望‘鳳祥飯館’的菜肴滋味和使用了娘獨門香料做出來的味道相同,只求有些相似,那就夠了。
‘鳳祥飯館’位于杭州城東,是江南一帶最大的飯館,生意極為興隆。
每日一開張,客人就會不斷地涌入,各地的茶樓飯館甚至還會不定時地派人前來‘鳳祥飯館’品嘗、觀摩。
它之所以會如此成功,除了擁有廚藝精湛的掌勺大廚之外,更因為他們擁有獨門不外傳的香料配方,能讓烹調出來的菜肴別具一番風味,讓客人們垂涎三尺、食指大動。
正午時分,是一天之中飯館最忙碌的時候。
幾名店小二不斷地來回穿梭,熱絡地招呼、伺候每一位上門的貴客,而滿座的客人則是大快朵頤、高聲談笑。
鬧哄哄的飯館中,一抹挺拔的身影佇立在角落。
他是‘鳳祥飯館’的少東韓少磊,今年二十三歲,預計明年就要完全接掌這間飯館。
高大挺拔的他,身穿一襲丈青衣袍,輪廓分明的臉孔上,有著讓姑娘們怦然心動的深邃五官。
然而,此刻他的濃眉不自覺地皺著,墨黑的眼眸更是若有所思地望著正在櫃台邊和杜掌櫃熱絡談話的姑娘。
她是李家的千金,李雪梅,她爹李建安是「如意酒莊」的老板,而他們飯館的酒全都是由李家供應的。
過去這十多年來,韓、李兩家不僅事業上有著密切的關系,更因為比鄰而居,私底下也有著相當不錯的情誼。
在所有人的眼中,他和李雪梅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將來若是成為夫妻,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但……這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這個問題浮上心頭,讓韓少磊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知道兩家的長輩本來就有著結為親家的期望,隨著李雪梅今年滿十八,那種打算為他倆辦婚事的念頭似乎也更強烈了。
他會娶李雪梅嗎?
如果他沒有堅決反對,任由事情順其自然地發展下去的話,這是很有可能的,但……他真的想娶她嗎?
韓少磊陷入一陣沉思,就連他也不太確定這問題的答案。
盡管他和李雪梅相識了這麼多年,對彼此的一切再熟悉不過,但他總覺得光是這樣還不夠。倘若兩個人真要共度一生,似乎應該要有其它更多、更強烈、更堅定的情緒才對……
「少爺。」
一聲叫喚,拉回了韓少磊的思緒。
他望著眼前的奴僕,問道︰「什麼事?」
「少爺,您吩咐的告示一早已經貼出去了,客人們都議論紛紛,看起來很感興趣,相信這件事情很快就會傳開了。」
「是嗎?那很好。」他滿意地點點頭。
下個月底,他決定在‘鳳祥飯館’舉辦一場盛大的比試會。
比試的規則是,如果有人能準確說出飯館所準備的每一道菜肴用了哪些食材和調味佐料,最後的獲勝者除了可以贏得百兩銀子之外,更能夠在‘鳳祥飯館’里一整年用膳都免費。
‘鳳祥飯館’原本就遠近馳名,這會兒又將舉辦這場獎賞豐厚的比試,肯定會成為江南一帶熱鬧談論的大事,而這就是他想要得到的效果。
正當韓少磊打算進灶房去看看的時候,李雪梅走了過來,她身邊的僕從手里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壇酒。
「少磊哥,今日咱們酒莊出了一批好酒,我特地送了一壇過來,要給你嘗一嘗。」李雪梅笑道。
「謝謝。」韓少磊示意一旁的店小二將那壇酒收下。
「少磊哥別客氣。對了,我看到了外頭那張告示,下個月底要舉辦比試會,我想這段期間到飯館來的客人肯定會更多了吧!」
看著李雪梅的笑臉,韓少磊心里再度浮現不久前才暗自思忖的問題。
論容貌,李雪梅雖然稱不上沈魚落雁,但也還算秀氣;論家世、論交情,更沒有什麼好挑剔的,但為什麼一想到或許兩人即將成親,他的心底就不斷浮現質疑的聲音?
「到比試會結束之前,飯館肯定會異常忙碌吧?希望一切可以進行得很順利。」李雪梅望著他,臉上浮現淡淡的紅暈。「少磊哥肯定還有許多事情要忙吧?我就不打擾,先回去了。」
「路上小心。」
韓少磊目送李雪梅離去之後,將心思拉回到下個月初將舉辦的比試會上。
其實,以‘鳳祥飯館’目前的名氣和規模,根本就不需要辦任何的比試來拉抬聲勢。他之所以會決定這麼做,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要完成他爹韓威祥交給他的一個任務。
當年,爹有個感情甚篤的義妹柳鳳儀,為了協助爹實現擴展飯館的夢想,千里迢迢地遠赴西域,精心調配出獨一無二的調味香料,也就是現在‘鳳祥飯館’所使用的獨門香料。
只不過,听說當年柳鳳儀為了保守香料的秘密,不幸遇害了,葬身在一場大火之中。
這麼多年來,‘鳳祥飯館’之所以還能一直有源源不絕的香料可供使用,全賴先前深受柳鳳儀信賴的一名伙計大約知道她使用了哪幾種香料來混合,在經過無數次的反復嘗試之後,終于勉強調配出相近的香料。盡管味道稍有不同,但也不至于遜色太多。
那件不幸的事情迄今過了十年,雖然已是陳年往事,但爹的心里一直耿耿于懷,認為若不是柳鳳儀一心要保護家中的飯館,也不會遭受惡徒的毒手。
原本爹以為一輩子都將懷著這份無法彌補的愧疚,想不到前陣子卻听說柳鳳儀當年生了個女兒。
或許是因為不希望未婚生女的事情惹來非議,也或許是不想給遠在江南的爹添麻煩,柳鳳儀一直瞞著這件事情。
在刻意低調的情況下,很少人知道柳鳳儀有個女兒,即使看見了那個孩子,也都直覺地認為只是某個奴婢的女兒。
這件事情會在十年之後傳進爹的耳里,全是因為當初負責運送香料的伙計,前陣子奉爹之命去了趟西域,想不到卻意外听見當年險受大火波及的柳家鄰居和人提起往事。
由于曾和柳鳳儀當了八、九年的鄰居,對方不僅曾見過柳鳳儀大月復便便的模樣、曾听見那個小女孩喊柳鳳儀「娘」,甚至還曾听柳鳳儀稱贊那個女孩和自己有著同樣的天賦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