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他從顏希肅手中拿到于從之的兵符,所謂兵符在他看來不過就是一塊不怎麼起眼的黃玉,但他知道若皇上真的死了,越王手中則會有統管禁軍的兵符,如今他有于從之的幫助,要替太子護著皇位,雖無必勝的把握,也未必會輸。
他的父親在多年後,用一塊兵符表達了對他的愧疚,他感激,卻不是因為父子情,而只是感激于從之身為臣子選擇了對的一方,空白的父子親情是不會輕易就能一筆勾消的。
他大步走了出去,原本門庭若市的悅客來,這陣子關上了大門,那些破損的桌椅、器皿全被丟了,反而顯得偌大的酒樓冷冷清清的,看著眼前的景象,他的心情復雜,這些是葉初雲多年的心血,這里毀了也代表著舅父的心死了……
拉開悅客來的大門,他沒打算讓楊冬晴進門,隔著三階石階,他要她在門口將想說的話說完便好。
「說吧。」他雙手背在身後,看著跪在石階下,雪落在身上,融了一身濕的楊冬晴,「找我何事?」
楊冬晴冷得打哆嗦,怯生生的抬起頭。他與她的距離太遠,她根本傷不了他分毫,「于少爺。」
這嬌嬌軟軟的口氣听得于樂柏直想翻白眼,他忍著氣,「有話快說。」
「求于少爺救救我家夫君。」
他冷冷一哼,「不是去求了越王嗎?怎麼?你都送上門去了,他還是不點頭?」
听出他話中的諷刺,楊冬晴一個咬牙,繼續裝成弱不禁風的樣子,「求于少爺。」
她用力的磕著頭,原本她還在詛咒老天爺突然下了場大雪,弄得她冷得直打哆嗦,現在倒慶幸這場雪,至少讓她磕這幾下也只是額頭微微發疼而已。
「越王都沒辦法了,你還是另請高明吧。」于樂柏根本沒把她的苦肉計看在眼里。
「于少爺,請留步。」楊冬晴看他轉身要走,連忙站起身,心生一計,裝成腳一軟,無力的就要摔落,原以為于樂柏縱使再厭惡她,但見了也該伸手扶一把,誰知他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她跌倒在石階上。
身子撞上石階,楊冬晴痛得眼淚掉了下來。
一輛馬車由遠而近,于樂柏注意到了是葉初雲的馬車。
馬車原打算直駛到後院進春暢園,這會兒卻停在悅客來大門前。
葉初雲掀開布幔,瞄了一眼,「怎麼回事?」
于樂柏聳了聳肩,「來了個趕不走的,讓我家嵐兒心煩,所以我來趕她走。」
葉初雲低頭瞧了一眼,京城這些日子有關楊冬晴與越王之間的耳語自然也傳進他的耳里,是真是假,他無權也不想去探究。
他下了馬車,走到楊冬晴的身旁,伸出手。
楊冬晴眼中含淚的抬起頭。
「起來吧!」葉初雲說道。
她咬著牙,握著他的手站起來。
「回去吧。」葉初雲等她站穩便收回自己的手,口氣淡淡的說︰「天冷。」
楊冬晴委屈自己跪了一天,好不容易盼到于樂柏出現,怎麼可能就此回去。
于樂柏看葉初雲穿得單薄,立刻月兌下自己的披風走過去。
楊冬晴見他靠近,眼楮閃著光亮。
「天冷,你當自己的身子是鐵打的嗎?」
葉初雲笑著接過他手中的披風,眼角卻瞄到一陣光亮一閃而過,他立刻伸手一推,推開于樂柏,拿在手中的披風掉落在雪地上。
于樂柏被推得踉蹌一下,一個轉頭卻見葉初雲的手壓著手臂,血一滴滴落在雪地上,滴染出詭異的朵朵黑色血花。
葉初雲低頭看著傷口,臉上有些木然,原該鮮紅的血變黑,刺痛越來越劇烈,他覺得全身血液逆流沸騰,瞬間明白,這刀有毒……
于樂柏氣急攻心,這個毒婦,他要殺了她,但他還沒動作,一道黑影比他更快沖到楊冬晴面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解藥!」眼露狂暴的越王手又加重幾分。
「我……」楊冬晴快要不能喘息,她睜大著眼看著越王。
她可是為了他在辦事,但他現在卻好似要殺了她,她害怕的掙扎著。
「解藥!」越王近乎失控的大吼。
「沒有……」她快要不能喘氣了,「沒有……解藥。」
她從瞎子那里拿到這毒,只听說是種毒樹的汁液,涂在刀器上殺人便可奪人性命,既然一開始就為了殺人,她根本沒想過要拿解藥。
沒有解藥?!這句話彷佛抽走越王所有的力氣,他頹然的松開手。
楊冬晴跌在雪地里,拚命的喘著氣。
葉初雲的臉色越來越慘白,看到這一幕,他卻忍不住笑了出來,「同樣的朔風凜凜、風號雪舞,王爺,這倒是你我之間最好的結局。」
越王一瞬間腦中空白,只能愣愣的看著他。
一股滾熱的血腥沖上喉,葉初雲極力想忍,卻忍不住讓血痕從嘴角滑落。
越王猛然回過神來,跌撞的沖向他,一把抱住了他,「本王帶你去找太醫……不會!你不會死。」
于樂柏硬要扳開他的手,「放開他!不許你踫他。」
「讓開。」
「要讓開的人是你,」于樂柏氣紅了眼,「全是你害的!」
越王心頭一震,但他不想也不願承認。「不是。是你!今日一切全是你造成的。」
「別再吵了。」在房里坐著不安心,顏亦嵐在顏希肅的陪伴下走出來,她看到楊冬晴一臉驚恐的被越王的侍衛壓住,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葉初雲受了傷,「快找大夫。王爺,煩請將舅父送往春暢園。」
越王打橫的將人抱起,快步的走了進去。
顏亦嵐心里頭七上八下的,看著被越王侍衛壓住的楊冬晴也無心理會,搭著于樂柏的手趕緊進屋。
越王畢竟是越王,一聲令下,宮里的太醫幾乎都來看過了一輪。
但針也施了、藥也灌了,葉初雲就是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氣息微弱得就像隨時可能斷氣。
悅客來里的人沒一個睡得著,于樂柏原想將一直守在葉初雲身邊的越王趕走,但被顏亦嵐制止,他只能憤憤的離開內室,坐到花廳的炕床上。
顏亦嵐替越王換了盞茶,發現之前上的茶他沒踫,這麼久的時辰,他只是坐著,一動也不動的盯著葉初雲。
「王爺,該早朝了。」她輕聲的提醒。
早朝?顏亦嵐的話慢半拍的進了梁憶天的腦海里,他是該早朝了,這麼多年來,他是如此的在父皇面前力求表現,父皇現在病了,正是需要他在一旁伺候,他沒告假,所以要上朝,自然得上朝……但他的腳卻如千斤重,怎麼也邁不開。
顏亦嵐在心中輕嘆了口氣。她心中是氣越王的,畢竟若不是他要楊冬晴來殺于樂柏,也不會陰錯陽差的錯傷了葉初雲,但看到他現在這失魂落魄的樣子,她又不好擺著難看的臉色。
太醫熬好藥,抖著身子送了上來。
悅客來的大當家就算是華佗再世只怕也沒救了,但這話太醫卻是梗在喉里,不敢吐出一字半句,就怕越王一發狠,要了他的腦袋。
越王立刻接過藥,將葉初雲給扶起,掰開他的嘴,將藥給灌進去,但是藥才入口,葉初雲卻吐出了一大口黑血。
顏亦嵐大驚失色,連忙拿著帕子擦著他的嘴角。
越王大怒,將葉初雲放躺在床上,上前一腳踢倒跪在地上的太醫,「你這個庸醫,本王要砍了你的腦袋!」
「我舅舅傷重,你還想著要砍人腦袋。」在花廳的于樂柏忍不住沖了進來,「這是悅客來,不是你越王府,沒那麼多惡心血腥的事。」
顏亦嵐忍著淚,沒空理會那兩個大吵的男人,心疼的擦著葉初雲嘴邊的血。
清荷說她听到在熬藥的太醫們交談,只怕葉初雲是回天乏術了,現在不過是拖著熬時間,她的淚水無聲的滑落。
「滾出去。」于樂柏指著門口,「去爭、去搶你要的皇位,不要留在這里惺惺作態。」
越王瞪了太醫一眼,什麼話都不說,又坐回床邊,拿過顏亦嵐手中的帕子,輕輕擦拭葉初雲嘴角的血。
于樂柏正要沖上去,卻被顏亦嵐制止。
她的手輕撫著他的胸膛,「別再說了,舅父若听見,心里會有多難受。」
于樂柏的手緊緊握成拳,「當年我殿試在即,舅舅卻對我下藥,讓我病得下不了床應試,白白讓狀元位從我手中溜走。」
顏亦嵐聞言心中一驚。
越王緩緩的抬起頭,驚訝的看著于樂柏。
于樂柏諷刺的一笑,「震驚嗎?他知我與太子交好,怕我高中狀元,入朝與你為敵。你滿心以為舅舅一心為我圖謀,卻沒料到早在多年前,他就選擇了你。我心知肚明,但從未恨過他,我永遠記得被趕出府時,那場漫天飛雪,是他背著我,縱使力氣漸失,也從未想過把我撇下。
「你呢?可還記得初識時的他?他只求溫飽、平順的過一生,但因為你的野心,他今日變成什麼模樣?」
越王可以感覺握在手中的脈搏越來越弱。從一開始是為了報殺母之仇,葉初雲明白他的恨,一直在身旁默默守候,他曾經承諾過,如果成功,他要帶他遠走高飛,過逍遙自在的日子。但隨著自己的野心越大,他忘了曾經許下的承諾,想要的越來越多,哪里肯離開。
他可以感覺葉初雲對他越來越冷漠,他滿心以為是因為于樂柏,現在猛然一想才知他的冷漠不是因為其它人,而是對他失望了。
想起他志得意滿的跟葉初雲說將來的江山是兩人的江山,葉初雲總說是他一人的江山……頓時,他胸口悶悶的鈍痛。
忽然間,他覺得自己虧欠葉初雲太多,他仔細的看著葉初雲的臉,看他就像是睡著了一般,他沒哭,早在母妃死後,他在絕望之中學會了不再流淚。
他放下了他的手,仔細的替他蓋上被子,然後挺直腰桿,「進宮。」
于樂柏不解的看著越王。
「進宮。」越王目光透著殺氣的道︰「我要報殺母之仇。」
于樂柏的臉色一凝,「你到現在還不知回頭?」
「回頭?!」他凌厲的目光射向他,「你可知我是如何走到今日的?!只要殺了殺我母妃之人,我就敬太子為唯一天子。」
于樂柏覺得荒謬,所謂的殺母仇人是皇後和皇後母家的一干人,太子肯定不允。
「以你的聰明才智,」越王冷靜的看著他,「自然知道這件事無須稟報太子。」
于樂柏的眼底亮光一閃。
「我要殺了我父皇。」越王的口氣沒有絲毫溫度。
于樂柏震驚得瞪大了眼。弒君?!
「對,我近年是忘了初衷,被權勢迷花了眼,忘了他才是真正殺了我母妃、害我變成這副模樣的人。」越王大步的走了出去,「我會帶禁軍入殿,你就說我謀反。」
顏亦嵐緊張的看著于樂柏,「越王是什麼意思?」
于樂柏斂下雙眼,拍了下她的手安撫,「照顧舅父,我去去就來。」
顏亦嵐害怕,但也只能點點頭。
寧靜的夜,黑暗中傳來無法細數的腳步聲和馬蹄聲,吵醒了京城里的百姓,眾人不解,就見大軍如同潮水般往皇宮的方向涌去。
一陣騷動之後,又回歸平靜。
天亮了,又是相同的一日,卻又好似不同。
百姓們正為昨夜那不尋常的軍隊而談論著,有人發現悅客來的大門掛上了發喪的白燈籠,一時之間京城耳語相傳,都知道悅客來的大當家死了。
但隨即這個消息被蓋了過去,因為更驚天動地的消息傳來——皇帝崩逝!
昨夜朔風呼嘯,宮中一場血腥死傷無數。
外頭傳言如何,全入不了顏亦嵐的耳,她被扶坐在花廳的椅上,端坐到天色大白。
清荷上了點湯,但是她就算為了肚子的孩子也吃不下半口,痛徹心腑的哀傷蔓延,明明前一天還是好好的人,一夕之間只剩一口氣,太醫還讓她先把白燈籠掛了,他們則怕越王怪罪,不敢再留。
舅父還滿心期待著她肚子里的孩子出生,還說若是長得像她一樣的話,他就高抬貴手,以後不叫她球,「球」這個名號改給胖女圭女圭用。
想起往事,她扯了下嘴角,舅父已不久人世,若是于樂柏再有萬一,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撐得住?
這個時候,尤金從門外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少女乃女乃,少爺回來了!」
顏亦嵐的眼楮一亮,起身要到悅客來大門相迎。
遠遠的,于樂柏便看到悅客來門上高掛的白色燈籠,原本急切回府的腳步慢了下來,眼前這一片白,顯得不真切。
越王入宮等到夜深,先是一刀殺了病榻上的皇上,然後再以皇上病重為由,召集王公大臣至金鑾殿,然後帶著禁軍進殿,將皇後母家一干人全殺了。
他在東宮恍若無事般的與太子對奕,就算明知殿上早已血流成河,他也波瀾不興,直到渾身是血的太監來報,他才手握兵符,號令軍士入宮將越王人馬一網打盡。
這是一場戲,由越王主導的一場戲,就像葉初雲掛在嘴里常說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又在乎呢?
一切都結束了,但他的心中卻無一絲喜悅。
然後他看到站在大門口的顏亦嵐,他一生要守護的人,縱使給他再多權勢富貴,他也不想忘了最初初見她時那份最單純的悸動。如果越王當初能夠不被野心沖昏頭,或許他與舅父的結局會不同。
顏亦嵐看到他,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直流。看到于樂柏衣服上有著未干的血跡,她知道那不是他的血,是別人濺到了他的身上,他的發散了,一身狼狽。
于樂柏忍著胸口刺骨的痛,抬起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無聲的扶著她,走向春暢園,多年來與葉初雲的點點滴滴在腦海里浮現,他拖著步子,彷佛走得慢些,就可以騙過自己,那一片醒目的白是夢。
但無論走得再慢,路終有盡頭。
兩人進春暢園,葉初雲的床上卻空無一人,原本哭泣的顏亦嵐眼淚也忘了流,驚訝的微睜。
「舅父?!」顏亦嵐有些慌了手腳,「明明剛剛還在床上,等著你回來才要……怎麼現在……」
一個如妻子所說只剩一口氣的人,不可能離開,除非……
于樂柏的眼神一冷,在宮中混亂中,越王逃了,他還以為他到最後成了怕死的鼠輩,現在看來,越王心中早在一開始就有別的盤算。他松開了扶著顏亦嵐的手,轉身就要沖出去。
顏亦嵐見他這樣子,大概也猜到是怎麼回事,她突然抱著肚子,申吟了一聲。
于樂柏冷不防的停下腳步,一眨眼又回到她的身邊,「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尤金,快去請大夫。」
扶著于樂柏的手,她緩緩的抬頭看他一眼,輕聲說道︰「我很好,只是——別追了,或許這是舅父最想要的結果。」
于樂柏的眼神一黯。葉初雲最想要的結果——
他的目光移到了空無一人的床上,在上頭有一抹光亮閃動,于樂柏緩緩伸出手,拿了起來。
「床上怎麼會有花鈿?」顏亦嵐一臉不解。
于樂柏一眼就認出這是他娘親的遺物,他也知道這只花鈿一直在越王的手里,而今他帶走了葉初雲,卻留下了它……
他細細的打量著,最後露出一抹笑,抬頭看著因為憂煩,所以頭上沒有任何首飾的顏亦嵐,將花鈿插在她的發上。
她微驚,忙著要拿下。
他制止她的動作,「舅舅沒死,他永遠活在我心中,只是遠游罷了。」他沒看到舅父的尸首,所以他就當他沒死,一輩子活在他心底。
顏亦嵐直視著他清明的眼,最後露出一抹甜甜的笑,點了點頭,要下人將白幔、白燈籠全都撤下。
于樂柏靜靜的看著還滿是葉初雲氣息的春暢園,如今舅父真放下過去,從此海闊天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