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飛-梁祝篇 第十章

今夜,又是月圓之夜。然而月圓人未圓。仰首望月,細探它盈虧的痕跡,祝英台忽地發覺她如的一生之中月似乎從來不曾圓過。

祝家上下一片欣喜,偌大的祝府也被裝點得美輪美奐。看著眾人臉上的喜氣,祝英台幽涼一笑,真不知他們在是慶祝與太守府的聯姻,還是在慶祝終于可以把她這個不祥之人掃地出門。扭過頭去看向窗外,不忍視那滿室的紅。滿室的珠光寶氣,掩映在一片大紅之中,更顯得格外刺目。那紅,就如同她心上流淌的血一般,令她痛徹心扉。

她的房間被布置得比往日奢華百倍。琉璃垂燈,五色雲母屏風,氤氳似的紫紗雲氣帳,珍奇的古玩玉器,名家墨寶……凡事能想到的,都會在此處見到。這些年來,她的繡樓一向如同冷宮一般,物質上父親雖然從未薄待過她,但如此之多的奇珍異寶,她還是頭一遭見到。就連’一向刻薄、並不待見她的騰氏這次也沒有對此有任何的異議或是不滿。祝英台嘲諷地扯動嘴角,想來是因為日後的榮華富貴全要因她而來的原故吧。

再過幾個時辰便是她出閣的日子了,祝英台狠狠地咬唇,不理會嘴角慢慢滲出的血絲。明日,她便要躺在另一個男人的懷中與他同床共枕!想到馬文才那副油頭粉面的樣子,祝英台不由一陣作嘔。對于父親甚至于是整個祝家來說,能與太守府結親,這是何等榮耀之事!但卻沒有人理會過她的感受。風塵女子尚且有選擇恩客的權力,而她,竟然連選擇的余地都沒有。如果不答應,梁山伯便會被生生地打死在她面前!她知道她是不祥的。從她出生的那一刻起,手中的斷掌之紋,便注定了她一生的命運。曾經,她怨恨過命運的不公;曾經,她為自己的未來爭取餅。然而,那—刻,她屈服了︰那一刻,她顫抖著,把自己以後的命運押上了賭台。雖然明明知道,這是一場必輸的賭注,但她已別無選擇。如果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那麼就讓她這個不祥之人來贖罪吧。至少,他會活著……

多久不曾再撫過琴了,她不知道。記憶中,上一次撫琴,好像是彈給他听吧?一抹淺淺的、不易察覺的笑意漾入她的眼底。玉指輕挑,清冽的琴音直上九天,婉轉回旋。一陣接著一陣的高亢琴音,音階扶搖直上,響徹雲霄,久久徘徊在碧落蒼穹之間。

銀心站在繡樓外,靜靜听著樓中傳來的琴聲。小姐的琴從未如此激越過,好似殷切地想要訴說什麼,一聲聲,一弦弦,感天動地,催人淚下。她知道小姐的心思,也很同情這個從小就服伺且待她親如姐妹的小姐,但她只是個下人,她又能做些什麼呢?梁相公已經死了,太守府的公子雖然听人說有些不成材,整日流連于花街柳巷,但男人都是這樣的呀。豪門大族的男人們哪個不是三妻四呢?小姐長得這麼美,又瀆了這麼

多的書,穩坐正室應當是沒問題的吧?

正在胡思亂想間,卻听到一聲異樣的聲響,琴聲戛然而止。

四周一時之間靜得可怕,祝英台怔怔地看著手下斷弦的琴,一臉茫然。剛剛她突然覺得心亂如麻,手下瑤琴音不成調。心神激蕩間,只听得一聲脆響,弦,斷了。

斷弦……對于彈琴之人來說,斷弦即意味著要有不祥之事發生。祝英台凝視著手中的斷弦,淚,悄悄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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懊來的總是要來,縱然再有干般的無奈、萬般的不願,這一天也總是要來。

天還沒亮,祝英台就已坐在妝台旁,任由丫鬟為她梳了個「龍鳳吉祥」的發式,那是所有的發式里最雍容華貴的一種。然後便是鳳冠霞帔,祝英台戴上綴滿珍珠與七彩寶石的頭冠,微低螓首,似是不堪重負。冠上垂下的銀絲珍珠面簾蔽住了她的目光,亦讓她盛妝後的容顏變得隱約。

繁瑣的妝扮之後,祝英台身著一襲紅色之衣緩緩步下繡樓,前往正廳拜見雙親。廣袖的對襟罩衫上所繡的鴛鴦圖案栩栩如生。朱裙後裾長長地曳于身後,使步態愈加雍容柔美。

「英台我兒,今日後,你便是馬家的人了,要謹守婦德,孝敬公婆……」祝公遠的眼中略有些潮濕之意,他雖怨她的出生奪走了妻子的生命,但畢竟也是他的骨血。夫人,我們的女兒終于要出嫁丁,你在天有靈保佑她吧……

「英台記下了,」祝英台穿戴著重煞人的鳳冠霞帔,不便施禮,只略微福了福,「英台自當謹守婦德,孝敬公婆,但是——」

祝英台冷冷的目光自珠簾後射出,「爹爹答應孩兒的事,不會食言吧?!」

「這個——」見祝公遠微怔了一下,騰氏忙在一旁咳了一聲,祝公遠遂點頭道︰「這是當然。」

「那就好,」祝英台放心地點了點頭,又最後看了一眼這個生養她的家,在一片鞭炮聲中絕然地走出家門,不曾有過絲毫的留戀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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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家在會稽郡,距祝家莊有幾百里地。若是走旱路,新人得在路上歇兩宿,新郎倌前來迎娶,跟著花轎走,路上略感不便;若是水路,順了水道至多三天也就到了。離祝家二里路,就有碼頭,所以兩家便決定走水路。先用花轎把新娘子抬到船上,然後到了馬家再拜天地。

一路之上,鞭炮聲、鼓樂聲、賀喜聲不絕于耳,碼頭上擠滿了圍觀之人。這邊梁山伯剛死,那邊「斷掌美人」祝英台便出閣,嫁的又是會稽太守之子,這等百年難得一見的熱鬧場面豈能錯過,說不定還會有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要

真是那樣的話,那明天的街頭巷尾就又有新鮮話題了。一片吵嚷聲中,喜樂隊伍浩浩蕩蕩而來。先是舉著「喜喜」字和華蓋的隊伍,新郎倌身穿大紅莽袍,騎著白馬行于新娘所乘的描金繡鳳的花轎旁。

想到很快他就能把這個天仙絕色擁在懷中,馬文才不禁喜上眉梢,揚首挺身策馬。

靶覺到轎子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祝英台知道,碼頭已經到了。轎簾掀開了,祝英台在喜娘的摻扶下緩緩下了花轎。陽光映著紅色喜帕,祝英台只覺滿眼都是刺目的紅,不禁輕晃丁一下,這一晃卻不小心把喜帕給晃了下來。喜帕下是一張黯淡的臉,寫滿莫名的倦怠,神情蕭索,毫無神采,但卻絲毫不損害她的美麗。華麗輕柔的羅裙長長地曳地,有流霞之姿;垂于膝下的對襟大柚邊口繡有精致的花紋,一幅紗羅披帛順勢流下,透明卻泛著淺淡的金色。

「看到了,看到了,新娘子好漂亮!……」

「哇!還不洞房呢,老天爺就幫忙來掀蓋頭了!」

而馬文才,一時之間不覺看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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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緩緩駛入甬江時,已是暮色漸露。

「要下雨了。」祝英台站在窗口望著窗外的天空,喃喃自語。

「姑娘,窗邊涼,當心受了風寒。」旁邊伺候的喜娘連忙走了過來。喜娘是馬家派來的,片刻不離左右,名為服侍,倒不如說是監視。

祝英台搖了搖頭,只是望著窗外,卻不理她。喜娘討了個沒趣,心里不免有些嘀咕。這個女娃兒看著漂亮秀氣,斯文恬靜,話也不多,可是卻怎麼看也不像個要出嫁的新娘子。哪個要出嫁的新娘子不是一副含羞帶怯的嬌羞模樣,但這個女娃兒自打上了船,就沒有笑過。冷冰冰的哭喪個臉,不像是出嫁,倒像去奔喪。心里想著,嘴上卻也不敢說什麼,畢竟是太守家的兒媳婦,得罪不得。見祝英台轉身向艙外走去,忙跟了上來,「姑娘想要什麼,說一聲就是了,何必親自去呢……」

祝英台回眸視她,「我只是想到艙外透透氣。怎麼,這也不行嗎?」

「姑娘說得哪的話……」喜娘滿臉堆笑,「行,怎麼不行……」

冷冷地扯了下嘴角,祝英台也不再多說,徑自朝船頭走去。喜娘不敢阻攔,只得緊跟在身後。

在船頭站了片刻,風浪忽然間大了起來,只听見船桅上的繩子,被風刮著呼嚕直響。甬江的浪,有兩三尺高,嘩啦一聲,向船邊直撲將來,船開始搖擺不止。

「回……回去吧,」喜娘嚇得臉色也白了,「許是起浪了……」

河水波滔洶涌,白浪一個跟著一個,船體顛簸欲沉,忽地猛烈晃了起來,喜娘一時不穩向後倒去。

原本黑雲四布的天空,忽然雲頭堆起,電光尤如幾條銀龍般從雲縫里竄出,閃上幾閃,接著嘩啦啦地一個大雷。瞬時間雷電交加,大雨傾盆而下。祝英台正欲轉回船艙,卻在轉身的剎那,隱約看到江邊立著一聲墓碑。一個閃電直劈而下,只見墓碑上清晰地寫著︰「會稽梁山伯之墓」。

祝英台頓如天雷轟頂,面如死灰,往後退了幾步,跪倒在地上,滿面淚痕。身旁喜娘的呼喚聲、眾人的喊叫聲似乎已離她越來越遠。死了……梁兄死了?梁兄竟然死了?!這人世上只有他是真心對她的,如今竟連他也去了!爹爹騙?’地,終究還是騙了她啊……

「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啊……」一路之上強忍的悲痛瞬間全部瓦解了,祝英台身心疲憊地俯了下去。那日樓台會後,她便被禁足,祝公遠以梁山伯的性命相要挾,地才被迫答應婚事,而梁山伯竟然已經死了!祝英台淚如泉涌,雙膝跪地,嚎啕大哭︰「梁兄,你為什麼要丟下我一個人,讓我孤獨地活在世上?!」直哭得天昏天暗,風雲變色。馬文才和船上的其它人想要過來拉她,卻都被大雨淋得張不開眼。突然間,岸上驟然一聲巨響,梁山伯的墳邊忽然裂開一條直縫,冥冥之中好似有人挽扶一般,由那直縫里,有一塊石碑慢慢直立起來,碑上大書五個字︰「祝英台之墓」。

一抹欣喜與決絕閃人祝英台的眼底,原來……原來梁兄沒有丟下她……

「梁兄,等等小妹——」縱身一跳,任由那江水無情的淹沒地。

模糊中,她似乎听到喜娘尖銳的叫聲︰「不好了,新娘子落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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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江水滲體內,祝英台的意識開始分離,最後的記憶是那雨中的草亭,有個少年書生撞人她的懷中,也撞進她的生命里。

隨後黑暗吞噬般席卷而來,她安詳地閉上雙眼,任由黑暗將她吞沒。

濃重的墨色,潛伏著種種危機,將她的命運推向未知。她不是死了嗎?為什麼又回到這片熟悉的漆黑中?是第幾次來到這片漆黑當中了?祝英台搖頭,她已不記得了。只是初次的害怕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沉睡于記憶中的熟悉。夢回深處時,這片濃稠的墨色是便她的保護色,替她掩去現實生活中的所有苦痛。遠處射來一道亮光,刺目得教她無法正視,卻又不由自主地看向亮源,那是——

曲廊盡頭的湖畔水榭中,一個娉婷的倩影正在琴師的伴奏下翩翩起舞。婆娑旋舞間,不時的飛來三兩只蝴蝶伴著共舞,娉婷的倩影如舞蝶仙子般蠱惑了人的眼。

驀然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跑了過來,死死抓住那倩影,嘶吼︰「都是你,是你這個斷掌的罪人搶走了我王後的位置!還我的後位來……

倩影拼命地搖頭,「不,我不是不祥之人,我不是!」

一個寬闊的胸懷包裹住她,「化蝶,你不是不祥之人,你是朕的皇後。,’

倩影回首看向擁抱住她的男子,眼底溢滿幸福。

好熟悉的畫面,似乎曾經有一個人也如此的擁抱過她,也對她講過同樣的話……

「舞蝶仙子……那便是你的前世了。」熟悉的

聲音仿佛從遠處穿過時空而來,這蒼老的聲音多少次在夢魂里擾亂她,顛復她,由靈魂底層蔓生到腦海,始終忘卻不了。

她的前世?會嗎?難道她連前世都是個斷掌?拼命地搖頭,潛意識地排斥這個念頭。不要,她不要做斷掌!今世她所受的苦難道還不夠嗎?還要她生生世世都受這苦不成?

「唉——」幽幽的嘆息聲傳來,「那的確是你的前世……」

畫麗又閃。湘城被湘水漫過,水中漂浮著無數尸體;一個少女獨自在城郊的冷宮里虛度年華;進宮受寵,被刺身亡,後又再度轉世……一副副畫面在她眼前不停地閃過,如此的熟悉又是如此的真實,由不得她不信,原來這竟然真的是地的前世!原來地與梁兄的緣分前世便已注定……那為何今生他們仍不能團聚?

好暈!腦袋開始昏沉沉的,听不見也看不見了,無法再思考下去,就連身體都變得沉重不堪。疼痛慢慢蝕上心頭,遍布全身,內外皆火煎似的難受。黑暗再次籠罩了她的眼。誰來救救她?!

「英台……英台……」這熟悉的聲音,是梁兄!奮力地張開眼,旺實了自己的猜測,是他,是他……

終于又看到他了……

「你醒了,你終于醒了!」梁山伯欣喜若狂,「英台——」

「梁兄,」嘴角漾出虛弱的笑容,「我們是在陰間嗎?」

陽世不能做夫妻,陰間團聚也好。她並不奢求太多,只要能與他在一起便好。

靶覺到另——束注視的目光,祝英台困難地扭頭,「是你?……你怎會也在這里?」

那雙睿智的眼與那永遠祥和的臉,她也決不會忘記也決不會認錯的。只是,「婆婆,你怎麼也到了陰間?」

「姑娘,這里不是陰間,是陽間,」老婆婆和藹地一笑,「這里是會稽郡的郊外。」

原來,她沒有死。那梁兄也……欣喜地看向梁山伯,「我們還活著?」

「老身說過,以姑娘的相貌性情,將來必定會有一段如意姻緣的。」老婆婆邊說邊往外走,她的使命已完成了,她也該回去了,「現在整個會稽郡的人都已知道太守府的新娘子失足落水,連尸體都沒有找到。祝家已經為你立了衣冠冢,從今往後這世上便再元梁山伯與祝英台這兩個人了。」

目送老婆婆的身影漸漸遠去,梁山伯與祝英台感激的拜了又拜。

梁山伯將那日分開後的一切經過娓娓道來,祝英台邊听邊含笑點頭。前世是舞蝶仙子也好,

是化蝶公主也罷,今世她只是祝英台,一個不祥的斷掌之人。但老天,畢竟還是待她不薄,終究還是眷顧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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