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的財奴 第1章(1)

寒風瑟瑟,秋霜覆地,一片枯黃葉落。

逆著風,一大一小兩道身影相依偎著,凍得發白的手兒微微顫著冷意,艱難的在蕭瑟秋風中踽踽而行。

「母妃,薇兒冷……」

粉妝玉琢的小女孩裹在淺黃色纏枝團花大氅下,只露出粉撲撲的白玉桃腮,過大的氅衣讓小小的身子顯得更為嬌小單薄,恍若那三月里盛開的楊花,風一吹就飄到白雲深處。

走在小女孩身邊的是一位面容清麗無雙卻略顯憔悴的美麗女子,她烏發如絲,眼若點漆,唇似那沾了露珠的海棠,紅艷照人,美得叫人自慚形穢,不敢逼視。

可是那冰肌玉頰活似被削下一塊白肉般,整整瘦削了一大圈,如花美貌蒙上一層淒楚的黯淡和愧疚在心的無奈,泛紅的眼眶內滾動著晶瑩淚珠。

回不去了,她曾貴為嬪妃又如何,一切都回不去了。

後宮嬪妃為爭得「那一位」的寵愛惡斗頻頻,即使她無心與眾人爭鋒,但是帝王的愛寵有誰能拒絕,就因為多了幾分愛憐就成了該死的人嗎?

然而聖心難測,曾經是那般的憐惜,一朝無情,竟是以雷霆萬鈞之勢,將她打落塵埃,再無回轉余地。何其殘忍,又何其悲乎?

罷了,罷了,離開也好,至少不用在上千佳麗妒恨的眼光中步步驚心、時時提防,唯恐一時不慎落了套,把命丟在深宮內院,成為一縷無處可訴冤情的芳魂。

只是拖累了父兄親族,害他們被安上外戚干政的罪名,全因她「勾結外戚行謀逆之舉」……呵呵呵,真是可笑至極,皇上他居然相信了!他是不是從未相信過對他忠貞不二的臣子?

「母妃,冷……」小女孩扯了扯母親的手,再次說道。

「薇兒乖,忍忍就不冷了,多走兩步路暖暖身子,出了城門……出了城門就有厚衣服穿了。」秀婉女子回過神來,面帶淒楚,話中有遲疑的哽咽,強忍著冷風襲面握緊女兒小手。

茫茫前路,何處是歸途?

望著越走越近的高聳城門,其實她內心十分無助和彷徨,人來人往的城門口,商賈雲集,貴人出入,而她卻不知該往何方,更不知天下之大又有哪里可容身。

尤其身旁還帶著剛滿五歲不久的稚女,瞧著她不識愁滋味的純真臉龐,心底的傷感益發沉重。養在蜜罐里的母女倆真能在紛亂的世道生存嗎?她們已沒有娘家親族可依靠,只有靠自己……她憂慮不已眉頭難舒。

「好,薇兒乖,不冷不冷,薇兒跑跑,很快就暖和了,薇兒很厲害的。」小女孩不知道前途一片茫然,露出令人疼惜的甜糯笑顏,一雙黑玉似的眸子亮如星辰,放開母親的手,歡快的向前跑了幾步。

「小心點,別跑,要是摔跤了可是很痛的。」唉!這孩子沒煩沒惱地,落到這般境地仍活潑好動得像是皮猴。

看到女兒開心的笑容,女子的心里多少有些安慰,至少她還和女兒在一起,未因此事而被迫分離。

一想到被安上謀逆罪名的季府,蕙妃,不,是已被貶成庶人的季明蕙有無限悵然,眼泛憂傷,悲多過怨。

季府是受她牽連,皇宮內的骯髒事多不可數,她是含冤莫辯、有口難言,硬生生被栽贓嫁禍,毫無防備的走入別人設計好的陷阱,讓她一下子由雲端掉入泥沼。

巫覡之說向來為帝王所忌憚,即便是千古名君也不允許後宮嬪妃怪力亂神,何況曾深受其害的昌平帝。

年過三十的昌平帝原是婉貴人之子,他年幼時因後宮嬪妃爭寵之故,在他生母所居的側殿起出一個寫上當朝皇後生辰八字的木雕人偶,人偶身上灑滿鮮紅的人血,以及一根根藍光閃閃的毒針,詛咒著當時聖眷正濃的皇後。

帝後情深,非外人能介入,雖然後宮佳麗三千,能獲聖寵的妃子並不多,說是雨露均沾但也只有寥寥幾人,為此龍顏大怒的先帝杖斃宮女、太監近三百人,而婉貴人則賜三尺白綾,一杯毒酒,從此香消玉殞。

直到多年後才因一起宮妃身亡意外攀牽出前塵往事,從一位白頭宮女的口中得知婉貴人是被人陷害的,想起昔日恩愛的先帝下令徹查,這才水落石出,還她清白。

當時皇後未有子嗣,為了彌補婉貴人平白受死的冤屈,因此將婉貴人之子,也就是當今聖上記在皇後名下。

那時候德妃、淑妃、賢妃各有一子,對此大感忿然,唯恐位分低于她們的婉貴人之子仗皇後之勢登上九龍寶座,為了替自個兒的皇子鋪路,她們聯合其家族勢力上奏先帝請立太子。

帝王家事卻被一群前朝臣子、後宮嬪妃拱上朝堂,先帝怎會不惱不怒,他的臣子、他的妃子不思為國分憂,苦其上位者的不易,反而在他為國事紛擾之際生事,加重他為君者的負累,實難寬恕。

先帝一怒,當下立了昌平帝為太子,詔告四方。

縱使已是陳年往事,對痛失生母的昌平帝而言,嬪妃斗爭他向來深惡痛絕,而巫覡一事更是難以容忍,他能睜一眼、閉一眼的容許後宮女子偶爾為之的小奸小惡,為爭帝寵所使的小手段,但是詛咒之術絕對不允許,必須杜絕。

她住的洛辰宮起出插滿三寸銀針的草編人偶,此事引起軒然大波,同時也注定她的殞落,不管她是否是皇上最寵愛的女人,使出這毒計的人根本沒想要她活命,更連帶地拔起她身後的勢力,斬草除根,以免留下後患。

所以在一波的搜查中,洛辰宮中又找出幾封筆跡模仿得唯妙唯肖的「家書」,信里督促著蕙妃盡快懷上皇子,好母憑子貴上位,要她暗中在皇上的飲食中下令人日漸衰敗的微毒。

季明蕙百口莫辯,因為是她身邊伺候十余年的嬤嬤「親口」招供,那位嬤嬤還是她從季府帶入宮中的女乃娘,是季府三代為僕的家生子,斷無出賣主人的可能。

偏偏她就是被自己人捅了一刀,這宛如從她心口刨下一塊肉,她痛心到流不出淚,怔忡地望著指證她的嬤嬤,那種遭背叛的傷心比受人誣陷還悲痛。

「母妃,薇兒腿兒細,不怕痛,我跑得很快,大皇姊、二皇姊都跑不過我。」她們最無趣了,一說起玩就躲得老遠,說什麼日頭大,怕曬黑了臉,還笑話她野得不像龍子龍女,活似沒規矩的市井小民。

女兒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季明蕙鼻頭一酸,眼中淚光盈盈,「薇兒,以後不能喚母妃,要改口喊娘。」

「為什麼?」陶于薇回到母親身邊,一臉不解的偏過頭,模樣可愛。

「因為娘和薇兒已經不是宮中貴人,而是靠雙手吃飯的平民百姓。」今後她娘倆得自食其力,再沒有錦衣玉食、宮婢無數,她們已是一貧如洗,得省吃儉用的小老百姓。

「靠雙手吃飯飯……」細細的兩道柳眉不能理解的顰起,她好奇地看著潔白如玉的小手。「春眠姑姑、皎月姑姑不喂薇兒吃飯嗎?薇兒會肚子餓。」

「春眠姑姑、皎月姑姑她們……不在了,以後只剩下娘和薇兒相依為命了。」一提起從七、八歲就跟著她的侍女,悲從中來的季明蕙輕聲低泣。

要不是皇上心軟,念及多年情分,免去死刑,將她全家貶為庶民,逐出京城,只怕早已如洛辰宮死去的宮人一般,連收殮都不允就丟至城外十里處的亂葬崗。

伺候她的春眠、皎月、如雲、玉真等人當晚就死了,隔沒三日,洛辰宮的宮女、太監一個不存,濃重的血腥味順風飄入無人服侍的宮中,一片死寂,再沒有一絲人氣。

「那父皇呢?薇兒想父皇了。」她吸著大拇指,眼眸清亮。

「你父皇他……他不跟我們在一起,娘犯了錯,被你父皇趕出皇宮了,你只有娘了。」

在宮中成長的孩子,比一般孩童更敏感早熟,陶于薇美玉似的眸子眨了又眨,好像在思考。「唔,母妃……不,是娘,我知道了,父皇不要娘和薇兒了,父皇變壞人了。」她很慎重的下結論,一點也沒有不再是金枝玉葉的難過,小小年紀頭一回嘗到什麼叫人情冷暖。

「不是不要你了,是不要娘,你還是你父皇的孩子,只是……」皇宮內太過險惡了,處處是陷阱,她擔心一個不測,女兒就沒了,畢竟在宮里「夭折」的孩子多不可數,她不忍十月懷胎所生下的心頭肉死于非命。

那些人會算計她,難道不會傷害她女兒嗎?

人心最是難測,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她不能將唯一的女兒留在虎狼之地,無論如何也要帶走。

所幸和她爭寵的德貴妃是個心眼小、不能容人的人,不知在皇上耳邊吹了什麼枕頭風,在自己離宮的當日,順便奉送小包袱一枚——讓玉牒上記名的三公主陶于薇也跟著已成庶民的生母季明蕙出宮。

「只是德貴妃娘娘不喜歡薇兒對不對,認為父皇只疼薇兒不疼二皇姊。」她討厭笑得很假的德貴妃娘娘。

小孩子的眼楮是雪亮的,比大人還看得清人心的好壞,她的直言不諱讓身為娘親的季明蕙感慨萬千——看來宮中無孩童,一出生個個是人精。

德貴妃是怕同樣受寵的她爭奪後位,才出狠手打趴她,她在心里苦笑,「薇兒,別頑皮了,來,讓娘牽著你走,咱們天黑前就得離開京城,不然天色一暗就出不了城,趕不上舅舅他們。」

其實早就趕不上了,聖旨一下,獲罪的季府已遣散大半僕從,僅留少數可靠的下人和皇上允許保留的財物,隔日便輕車簡從的搬出御賜府邸,連夜回到祖籍地安家。

不知情的季明蕙並無投靠娘家之意,她只想離皇宮越遠越好,徹底遠離德貴妃的勢力,不讓德貴妃再將毒手伸向她和女兒,今非昔比,她們已無力對抗官宦世家。

為今之計只有盡快離開京城,她不相信善妒的德貴妃能容她繼續活在世間,為免皇上顧念舊情召自己回宮,毀了她的計劃,德貴妃必定痛下殺手。

吃過一次虧,學會一次教訓,如果只有她一個人,她會忍氣吞聲,或者干脆死了一了百了,可是多了心愛的女兒,為母則強,她無法悶不吭聲的任人宰割,她要為年幼的女兒活下去,直到女兒能獨當一面,不再需要她為止。

「娘,薇兒肚子扁扁,餓。」陶于薇伸出手讓母親牽著,女敕白的小臉蛋像發皺的包子。

听到小肚子發出咕嚕咕嚕聲響,身無分文的季明蕙一陣不舍,差點哭出聲。「薇兒忍一下,等到了城外娘再找東西給你吃。」

跋盡殺絕的德貴妃太過心狠了,除了母女倆這一身衣物外,竟不讓她們留一件值錢物品,就連發釵、首飾都全給搜走了,更別提她的私人銀票和裝銀子的銅匣。

說是淨身出宮一點也不為過,陶于薇和季明蕙僅頭上一、兩根不起眼的銀簪,還是千求萬求說是簪發用才留下來,真要賣也賣不了多少錢,而且上有皇宮標記,賣不得,除非熔了成銀塊,還能應應急。

「娘,薇兒想吃燒鵝腿,薇兒聞到燒鵝腿的香味,好香好香……」小孩子禁不起餓,一餓就頭暈了。

聞言,季明蕙面露愁容,「薇兒乖,等娘賺了錢再給你買燒鵝腿,我們先出城,娘不會餓著薇兒。」

「好。」可是她好餓好冷,父皇為什麼還不喚人送膳來,真想餓壞她的小肚皮嗎?

陶于薇還感受不到半絲離別的惆悵,她只覺得父皇很壞,跟老是瞪她的德貴妃一樣壞,越走越慢的她很生氣,不時頻頻回頭張望,粉女敕細致的小拳頭也越握越緊,小嘴高高噘起。

她以為父皇會騎著進貢的大馬來追她和母妃,但是一直到走出城門,冷颼颼的寒風吹來,令她直打哆嗦,這才驀然驚覺她的父皇不會來了,父皇真的不要她們了……

陡地,一匹要入城的黃棕色馬兒不知被什麼驚著了,前蹄一揚,嘶嘶叫著沖向獨行的母女倆,騎在馬上的馬主扯緊韁繩也止不住勢,眼看著兩副縴弱的身軀就要葬送馬蹄下,眾人驚呼出聲,可呆立住的季明蕙根本來不及閃避……

「咯咯……馬馬,乖喔!」

忽然間,棉花糖似的軟軟笑聲輕泄而出,抓狂的馬匹在童稚的輕笑聲中竟然出人意料的安靜下來,揚高的蹄子落在陶于薇身側,濕潤的馬鼻親昵地在伸出的小手上磨蹭。

這情景叫人不敢相信,路人紛紛揉眼楮,都以為眼花了,天底下哪有那麼幸運的事,準是踩成肉餅了。

但是眼見為實,容貌秀雅的小女孩不但沒被馬兒踩扁,反而和它打成一片,咯咯咯的嬉鬧,小手直模著馬鼻子。

「馬馬很乖……」

驚魂未定的馬主嚇出一身冷汗,余悸猶存的拍著胸口。「小泵娘膽兒真大,大叔的馬兒差一點踩到你。」

「薇兒不怕,薇兒膽子大。」她仰頭笑得一派天真,有如雪地里的小仙子,純白無垢,清麗似梅。

「是呀!膽子大,可大叔幾乎嚇破膽了。」好在沒事,不然他上哪兒生一個這麼可人的小人兒賠給人家。「呃!你在嗅什麼,大叔趕了一上午的路全是難聞的汗臭味。」

「薇兒餓,要吃燒鵝腿。」她兩眼發亮的盯著掛在馬身左側的皮囊,翕動的鼻子像可愛的花栗鼠動呀動地。

滿臉胡子的大漢一怔,隨即大笑,「好你個狗鼻子,連我家婆娘燒了一只大肥鵝你也聞得出來,來,喜歡就拿去,當是大叔的補償,讓你白白受了一場驚嚇。」

「嗯!謝謝大叔。」有燒鵝腿可吃了。

跋著進城的大漢未多作停留,解下用皮囊包住,猶帶余溫的燒鵝腿給不及半條馬腿高的小泵娘,再度揚鞭,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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