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說了沒,隔壁的韓家要搬回來了。」
「真的嗎?他們不是把屋子賣了,死得死、散得散,嫁了的也過得不好,韓家還有後人在嗎?」
「不是有個小兒子嗎?應該是他吧!好像十五了,也該是說親的年紀……」
「呿!你們都猜錯了,是據說打仗死了的大兒子又活過來了,他要帶著弟弟回咱們周家村了。」
「真是玄了,死人還能復活,那周老三的兒子不就能從棺材爬出來?」有人拿著死人開玩笑。
「嗟!別胡說八道了,說是謊報,戰爭死的人太多了,難免搞錯了。」一堆死人堆在一塊,誰分得清誰是誰。
「那就怪了,撫恤金不是那個誰給領了,人沒死也敢要?」這不是膈應人嗎?咒人早晚要死嘛。
「是韓家大伯,那人最貪財了,連自家兄弟的救命錢也敢伸手。你們看他們二房家幾個孩子多慘,大丫頭所嫁非人,每天從早忙到晚還受夫家打罵,小兒子被他們大伯帶走,我去年瞧過一眼,瘦得像只小猴子,二丫頭嚇得趕緊嫁人,跟著走商的一去不回,就怕被她大伯給賣了。」
「太缺德了,都是韓家的子孫,他大伯怎麼一點也不顧念同宗同源,同個祖先。」人太陰損不會有好結果。
「是呀!可憐的韓家二房,偏偏遇上了無良大伯……」唏噓呀!人各有命,外人想幫也幫不上忙。
在一半都是姓周的周家村中,其他少數姓氏的人就成了他們的話題,津津樂道的對象。
原本喬立春是眾所矚目的對象,她剛帶兒女入村子的那幾天,有關她和孩子的傳聞不絕于耳,其中有真有假,大家傳得非常愉快。
可是傳來傳去了無新意,當事人也不當一回事地任人口耳交談,說久了也會漸漸乏味。
正當大家覺得無聊之際,新的話題又來了,這一次是住在喬夫子家東邊的韓家,一樣是雙親病逝,手足離散,在經過一番波折後又回到老宅,把周家村當成最後的避風港。
周嬸一家住在喬家的西邊,三戶人家是連在一起,格局差不多大小,六、七間磚瓦屋組成,每戶以低矮的圍牆隔開,個高的一抬頭就能看見鄰家的院子,包括他們在屋子里的一舉一動。
但這些都影響不了正在削木頭的喬立春,她以一把生銹的柴刀慢慢削出矛的形狀,一頭圓,一頭尖銳無比,尖頭那端若插入要害必死無疑,而她正仔細地磨出鋒利的銳角。
「娘,你做這些要干什麼?」喬雅音撒嬌的偎向母親,小臉瑩白若玉,孺慕地望著親娘。
「冬天一到會很冷很冷,娘要上山打些獵物,剝了皮毛給你和哥哥做皮帽、皮靴。一半的獸肉我們拿去賣,好換些糧食回來;一半用鹽腌了,用火燻烤,等沒肉可吃的時候我們就有肉吃了。」喬立春設想周全,唯恐冬天狩獵群獸不出,只能走上好幾個時辰到鎮上買肉。
萬一大雪封路,在東北,雪一下就沒完沒了,有時連下月余還不停歇,肯定把人悶得躁動。
「不行,太危險了,娘不準去。」家里的小男子漢開口了,與其母肖似的臉上有著不同意的神情。
喬立春笑著把佯裝大人樣的兒子摟入懷中。「小孩子別管太多,娘和以前不一樣,山上的野獸看到娘就會四肢打顫,乖乖的讓娘將它們捕回來。」
「娘騙人。」四歲的喬弘書很聰明,一點也不上當。
「娘不騙人,要不你跟娘上山,看娘怎麼制伏頑強的獸類。」她目前欠缺的是一把弓箭,得趕快做出來。
他想了一下。「好,我跟娘上山。」
「我也去、我也去,娘去哪我也去哪里,不能不要我。」喬雅音急得都快哭了,害怕被丟下來。
「貝姐兒還小,山路太陡峭你爬不上去,你跟隔壁的菊芳姊姊、菊月姊姊玩好不好。」女兒小得足以當野獸的口糧,她不放心,只能托付周嬸家的妹妹們。
「不了、不了,娘背我,我乖乖地不吵,听話。」喬雅音抱緊親娘的頸子,唯恐一松手娘就不見了。
因為父母失和,沒有爹疼愛的喬雅音特別依賴喬立春,如同小尾巴似的跟前跟後,一刻都不能看不見人。
「娘背你會累怎麼辦?」狩獵的場合不適合小女孩,她不想女兒被殘酷的殺戮嚇著了。
她女兒不會是第二個戰鐵蘭。
喬雅音咬著小指頭,露出一臉苦惱又無辜的天真表情。「娘累,我自己走,不背,我有腳。」她的意思是用雙腳走路。
「可是路很遠,你走不動。」她指了指女兒的小短腿。
「慢慢走。」她聲音糯軟的說著。
「慢慢走天就黑了,我們要下山了,打不到獵物。」無功而返,空手而歸,僅留下到此一游的足跡。
小丫頭一听,眼眶就紅了,豆大的淚珠撲簌簌往下流。「娘不要我了,我小,娘不喜歡我……」
「胡說,誰說娘不要你了,娘最愛你和哥哥了,不然你們的小名怎會是寶哥兒、貝姐兒呢!合起來是娘的寶貝兒。」她的女兒真的還小,敏感又脆弱,稍微一點小動靜就十分不安,恍若受傷的小獸,害怕又惶恐。
「真的嗎?」止了淚,一雙干淨的大眼如雨後晴空,閃閃發亮。
「娘沒必要騙你個小丫頭,要不娘當初病得都快走不動了,又怎會緊捉你的小手不肯放呢!那是因為舍不得,你是娘心頭的一塊肉。」喬立春好聲好氣的哄著小女兒。
眨了眨猶帶淚珠的眼,很好哄的小女娃破涕為笑。「好,我听話,我跟菊芳姊姊、菊月姊姊玩。」
「嗯!這才是娘親的小棉襖,真乖。」撫了撫女兒粉女敕小臉,她心放了一半,終于擺平了一個。
眼角余光一瞥,她望向一臉倔氣的小兒,心中說不上是喜是憂,他太急于長大了,把自個兒當家中唯一的「男人」。
「娘要快點回來哦!我會一直一直等你。」話語軟糯,滿心對親娘的牽掛,像離不開窩巢的小乳燕。
「好,娘盡快。」今日先去探探路,等模熟了山勢再正式捕獵,她得顧及自己的體力能不能跟得上。
翌日一大清早,東方大白,村里的公雞啼了不知幾回,早上露水被初升的日頭蒸發得只剩下一點霧氣,漸漸枯黃的葉片上染了一層淡淡的濕潤,隨著日頭的攀升而消失。
入秋的早晚十分涼爽,帶了點沁人的寒意,喬立春為兩個孩子穿戴較厚一點的秋衫,外頭罩了件防寒的小外袍、小兜帽,腳上是軟呢的緞鞋,內里塞了薄薄的棉布。
有別于村里的小孩子,兩人打扮得像是過生辰的小壽星,粉雕玉琢的,白女敕的皮膚一看就是養得嬌貴的孩子,不曾下過田,出自大戶人家。
畢竟錢家在平安鎮上算是地方上的富裕人家,家有余產,和地里刨食的泥腿子一比,真是腰纏萬貫的富家老爺,人家指縫間漏出一點點小細渣,就夠一家好幾口人用上一年。
可是出了鎮,入了縣城,那便是泥牛入海,微不足道,那一些些小家產還不夠世家紈褲一擲千金,畢竟包個花娘、養養小倌,沒個幾百、幾千兩銀子敢出手嗎?
所以錢平南才「力爭上游」呀!打算借著裙擺關系擠上青雲之路,左吆婢、右呼僕,出入有衙役開道,前呼後擁的當個真正的大老爺,人人都要看他臉色行事,不敢有二話。
誰說糟糠之妻不可拋,但利益當前,誰都可以舍棄。
「娘,那是什麼?」
一頭足齡的公驢子系條粗繩綁在東邊鄰居家的門口,壯碩的身體像頭小馬,鼻孔噴著氣朝地上踢土。
「妹妹,那是驢子。」
喬雅音一臉崇拜的發問︰「驢子是什麼?」
「用來拉車、馱物的,我在書上有看過。」四歲的喬弘書已經啟蒙了,他剛念完百字姓,正在學千字文。
「哇!扮哥好厲害,會看書。」她一個字也不識得。
听到妹妹的吹捧,做哥哥的難免小有得意的挺起小胸膛。「妹妹聰明,以後哥哥教你。」
「好。」她軟綿綿一應。
牛在鄉間是常見的牲口,但驢子卻很少看見,尤其是對幾歲的孩子而言,那簡直是莫大的趣事,都想去模一模。
小孩子無知,不曉得驢子踢人會成殘,甚至一命嗚呼,趁著母親正在和周嬸說話的同時,喬雅音的小短腿一步一步往驢子靠近,她興奮又好奇地想模模驢子的毛,看是不是光滑得滑不溜手。
「啊—— 」
「小心!」
一听到女兒驚恐的叫聲,趕忙回過頭的喬立春三步並兩步的跑到女兒身邊,想讓她遠離驢子的傷害。
以一般女子而言,她的動作算夠快了,但是還有一人比她更快,長臂一伸攬起面色發白的小人兒,避開驢蹄。
「沒事、沒事,我接住你了。」
輕柔的嗓音如流泉,輕輕滑過無垠的碧空,草葉抹綠、流水淙淙,田里的小白花在一瞬間綻放。
「你是……」有點眼熟。「啊!娘,他是胡子叔叔。」小孩子記性好,一眼就認出多日前偶遇的人,還有些遺憾的注視對方光溜溜的下巴。
「胡子叔叔?」誰呀!苞他們很熟嗎?
望著女兒咯咯咯的笑臉,彷佛前一刻的驚懼化為流雲飄走,喬立春還是想不起眼前這位溫雅出塵的男人是何人。
他明明沒有胡子,長相秀逸,何來的胡子?
「在下姓韓,韓重華,是個大夫,就住在你家隔壁。」他听村長說過,喬夫子的女兒搬回村子里,想必是她。
「大夫……」她思索了一下,猛地一抬頭,「你是在面攤上替我看診的大夫?!」
韓重華溫潤如玉的抿嘴一笑。「正是在下。」
「可你的胡碴……」沒了。
模了模滑手的下顎,他不自覺的發笑。「那時剛從遠地回來,一路風塵僕僕的也就忘了修面。」
「我了解,急著趕路的游子。」當她還是戰鐵蘭時,帶著一隊兄弟追擊敵軍,一趟出去最少十天半個月才能回營,那些腰粗膀壯的兵爺都成了野人,又髒又臭,滿臉絡腮胡。
在兩軍對峙的情況下,漫天血霧中只想殺光敵人,誰還有心思整理門面,不拚個你死我活哪肯罷休。
他一听,發出令人心情愉快的輕笑。「是呀!游子,離家已十數年,再回來已人事全非。」
昔日的笑語全消失不見,父親編著竹筐的背影、母親低頭縫衣納鞋的身影,妹妹們邊喂雞邊追趕的歡樂笑聲,小弟玩著剛出生的小雞,院子里掛著一排又一排的金黃玉米,鍋里煮的米飯香始終勾著他的食欲……
可惜成了幻影,不復存在,當年的一家人早已四分五裂,找不回當年無憂的歡笑。
「林花謝了總會再開,候鳥南飛還會再來,這是四季常態,無須感慨,石頭都會變,何況是人。把持本心,人事已非又何嘗不是老天給的機會,藉此磨練人的意志。」她從不信世上有改變不了的人與事,只要有恆心和毅力,再堅硬的石牆也能沖破。
天下無難事,鐵杵磨出繡花針。
「你這是在安慰我?」韓重華一怔之後不禁好笑心想,他有落魄到需要一個和離婦人的開解嗎?她比他更慘吧!
起碼他有個能為助力的弟弟,十五歲能做很多事了,而她是為夫所棄的柔弱棄婦,帶著一身病和一雙稚子,她的處境更堪憐,少了男人的她如何在村子里活下去。
不知不覺中,他對有嬌兒幼女的芳鄰心生憐憫。
喬立春一愕,苦笑。「有感而發,覺得你的際遇和我相差無幾,都不是很順暢。」
他苦中作樂的自嘲。「我比你慘一點,你回來的時候屋子還在,村子里的人還為你整屋修瓦,而我家的土地和屋子被黑心大伯給賣了,我得花雙倍的價錢才買得回來。」
韓大伯根本不想給佷子兩百兩銀子,吃到嘴里就是他的,誰也別想讓他吐出來,死都沒可能。
可是你有張良計,我有翻牆梯,不還錢是吧!那韓重華就在外白吃、白住、白拿、白用,還向外頭酒樓訂酒席,一日一席不間斷的送來,帳記在鋪子上,月底總結再來請款。
一桌席面少說二兩銀子,一個月下來就是六十兩,若是他一直賴著不走,不用一年就會吃空家產。
邦肉似的韓大伯拖了又拖,直到驚人的賬單送到眼前,他才眼一翻的口吐白沫,忍痛的取出兩百兩送走這對瘟神兄弟,破財消災,希望他們不要再來了。
其實韓大伯還是賺了,賣地、賣屋和撫恤金,以及大佷女的聘金也被他貪了,少說也超過三百兩。
不過看在喊他一聲大伯的分上,韓重華還是放他一馬,並未撕破臉的逼他拿出全部,再怎麼說也是親戚,留著一線人情日後好見面,也許哪一天兩家又開始走動了。
真是無賴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一物降一物。
「咳!這是人品問題,我有個好爹。」喬夫子生前對村民的好,成為喬立春最好的無形遺產。
行善之人有余福,她便是受庇蔭的人。
「我怎麼覺得你在炫耀。」讓人好笑又有點……憐惜。
喬立春以輕咳掩住月兌口而出的笑意。「我是老實人,只說實話,我爹的確是個好人。」
她有兩個爹,喬夫子和戰大將軍,一文一武,兩個都疼女兒入骨,女兒想要什麼都盡量滿足。
韓重華贊同的點頭。「令尊的確是好人,我的字就是他教的,他是我的啟蒙先生。」
未了,他心血來潮的喊了她一聲「小師妹」,逗弄兩個孩子的娘,以關系來說,他們同承一師,的確是師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