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出頭天 第十二章 望君早歸(1)

又是一次的送別,心態全然不同。

站在巍峨高牆上,成清寧淚眼婆娑的俯視城牆下萬頭攢動的大軍,她視線模糊看不清楚前方,只覺得鼻酸,想哭,萬分的難舍難分全寫在臉上。

淚流兩行,風中低泣。

前一次,她送的是戰功彪炳的戰國將軍皇甫桓,身跨黑馬,威風凜凜,容貌俊美得令天地為之失色,紅纓槍拄地而立,腰佩短刃,全城鼓舞,歡聲雷動,將士們身染戰意。

那時秦王是大姊姊的未婚夫婿,她含羞帶怯,等著良人歸來,而她成清寧只用看熱鬧的心情來湊一腳。而今她含淚相送的是枕畔相偎的丈夫,姊夫變夫君,感受截然不同,人未走遠她已感覺到心痛。

「秦王出來了,秦王出來了……」

城牆下的百姓大聲呼喊著,但是看到坐在輪椅上被侍衛推著走的鬼面面具男子,眾人的歡呼聲忽地一弱,嗚嗚的哀泣聲幽幽飄出,一聲、兩聲、三聲……匯集成一面哭牆。

這是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嗎?

為什麼他都傷成這樣了,皇上還要讓他上戰場,他能打仗嗎?朝廷對戰場退下來的傷兵何其殘忍,人都不能走了還往前線送,皇上對秦王有多大的仇恨,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于是,哭聲更大了。

城牆內外彌漫令人鼻酸的悲涼,連二十萬大軍內也有人偷偷拭淚,為他們淪為參軍的主帥大感不平。

皇甫桓是將士們眼中的神,他的傳奇是不朽的,沒有人能超越,更有不少人以他為目標,期盼自己也能締造不世戰績。

「該走了……」這一刻,終于來了。

揚著手,皇甫桓讓人將他送上停在一旁的馬車,雙腿不良于行的他只能以馬車代步。

「委屈你了,王爺。」一名小將眼眶紅腫將秦王抱上車,他的雙臂是抖顫的,因為那不能平息的哀傷。

「不委屈,能和兄弟們並肩作戰,即便戰死沙場也含笑九泉。」西北才是他的家,他的天空。蒼鷹翔空。

「王爺,我護著你,用我的生命。」他絕對不會讓王爺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用他的熱血立誓。

「好,好兒郎,你就當本王的親衛吧!」看得出他的眼神很清正,是個能培育的好苗子。

「是。」小將欣喜的一應。

在城牆上,一身白衣的成清寧恍若雪地白梅,裊裊嬌柔得弱不勝衣,風吹動她腰上麒麟玉佩的長絛,裙擺微微揚起,面如芙蓉的嬌顏透著霞紅,天女身姿搖曳而立。

送行的百姓看呆了,以為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來,飄飄若霧,出塵無垢,站在那兒那兒便是幅絕美景色。

一道明黃色身影走近。

「朕倒沒見過大軍出城居然哭聲連天,這是在看衰我們大明朝的國運,還是對朕的決定感到不滿?」真是有趣得緊,都三年了,秦王一出現,所有的目光仍是全聚集在他身上,渾然不覺帝君現身。

拭了拭淚,成清寧行了個宮禮,聲音微哽地道︰「誰無爹娘,誰無親朋,骨肉離散的傷痛在所難免,看到兒子遠行,爹娘淚流滿面,丈夫戎甲上身,妻子倚門相盼,若無戰事誰願意離家遠赴他鄉,有些人甚至一輩子也回不了家。」

「你在怪朕?」因為她的丈夫也在其中。

「不怪皇上,只怪賊兒橫行,令我百姓苦無寧日。」國家興,百姓苦,國家弱,百姓更苦。苛征重稅,貪官污吏,濁海一片民不聊生。

「是不該怪朕,朕也不想派月湖去,可滿朝文武百官只有他一人熟知蠻夷的作戰方式,雖然他不能走,但腦子能運籌帷幄,一策能行千里,朕不用他還能用誰?何況朕的皇子也去了。」表示他一視同仁,並未有所偏頗。

說是說服秦王妃,其實是說服自己,心虛之人總是想著千百個理由告訴自個兒,他所做的事沒有錯。

秦王的腿殘了,算是廢人,皇甫褚還是不放心,派了太子當監軍,一是放出去磨練,二是監控,他要知道秦王是不是雄風不再,有沒有可能再一戰而起,盡顯鋒頭?

但是秦王以「太子有監國之責,不宜涉險」為由拒絕太子監軍,他直言無法負責太子的安危,戰場的變化難以預料,以前的他或許能保全太子,如今的他無能為力。

怕死的太子也不肯去,上旨稱病推卻。

在眾多皇子中,只有九皇子自告奮勇願赴邊關,皇甫褚考慮再三便允了,因此皇甫尋也在這次的隨軍中。

「皇上有十三子七女,子女數眾多,一個個排在你面前也不見得都能認齊吧!就算少了一個也不痛不癢,反正後宮的嬪妃還能生。」他不缺兒子。

「放肆!」皇甫褚怒斥。

「皇上,臣妾的丈夫也在里面,他的腿一點感覺也沒有,要是敵軍偷襲,他只有坐以待斃的分,臣妾發發牢騷也不行嗎?要不然你還我丈夫。」他自個兒怎麼不御駕親征,讓百姓贊許他是心系家國的好君主。

「你……你好個潑婦,在朕面前也敢耍潑!」她這無賴個性是跟誰學的,市井小民都沒她這般無理取鬧。

「皇上,臣妾當你是王爺的親兄長,臣妾的大伯子,才敢直言不諱地向你訴苦,其實臣妾也知任性了,可是心里還是很難過,明天起臣妾就看不到王爺了。」說到這里,她嗚嗚地哭起來。

听到那一聲「大伯子」,皇帝的心軟了一半,耳邊再傳來悲切的嗚咽聲,他什麼氣也沒了,只覺得眉心一陣抽痛——這也是一名庸俗的婦人,不如想像中的慧黠通透。

「好,朕不怪罪你,你也別再哭了,大軍就要起程,你再不看一眼就沒得看了。」也許也就剩這一眼了。成清寧抽抽鼻子,接過明葉遞來的繡菊帕子拭拭眼角淚滴,啞著音提出要求,「皇上,請允許臣妾做一件事。」

「什麼事?」她又想干什麼?

「送王爺一行。」她要留下驚天絕響。

「送?」他挑眉。她以為她能離京?

「鼓來。」鼓?

在皇甫褚的納悶中,一面能站十五個人的大鼓被抬上高牆,鼓面是牛皮扎的,鼓身並未上色,以精湛的雕功雕出或跑、或飛、或游、或臥、或站……近百種罕見的奇珍異獸,每一只都栩栩如生,彷佛鼓聲一起就會活過來,紛紛從鼓中竄出。

驀地,成清寧手持腕粗的鼓棒,一擊——

「咚」!震天的聲響如雷聲,向四面八方散開。

馬嘶聲靜止了,哭泣聲消失了,人們的交談聲不見了,連風聲也靜悄悄。

突然間,緩緩移動的馬車內傳出刀劍相撞的鏗鏘聲,似在回應秦王妃的鼓聲,一長兩短。我,等你。

「這聲音怎麼那麼大……」一名站在皇帝身後的內侍捂著耳朵,小聲嘀咕著。

一面大鼓也就敲出這麼一聲,隨即有人將巨鼓抬下城牆,豎立在人群中,旁邊放著一墨硯、一枝筆,朗聲宣布︰秦王妃有令,只要親人在這次隨軍中的,都可在鼓面上留字,寫下想對親人說的話。

一時間,大鼓四周一陣躁動,百姓們似找到寄托般往前靠近,識字的搶著留言,不識字的請人代筆,鼓面上沾滿墨字,一面鼓很快就寫完了。

這時候下了城牆的成清寧來到巨鼓前面,眾人自然而然的讓出一條路,恭敬而激動的望著她。

「我也來寫一句吧!我的丈夫與你們的子弟同在。」

一枝巨大的狼毫出現在她手中,筆上沾著朱砂墨,大筆一揮,由上而下,寫出「望君早歸」四個紅色大字。

「望君早歸……」皇甫褚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卻說出百姓們的心聲,這一刻,秦王妃的聲譽不亞于當年的秦王,她體恤民意,了解民心,將百姓拉近她,所有人都感受到她的感同身受,因為她的丈夫也在二十萬大軍之中。

望君早歸,誰不盼著自個兒的親人早日歸來,只要有一絲期盼就不放棄,等著遠行的心中人。

為了怕鼓面上的墨字被雨水沖掉,不久後有人在此建了鼓樓,將巨鼓圍在樓閣內,又有百姓備了香燭來此祈求,保佑在邊關的親人,一縷清香一個心願,上達天听。

于是鼓樓成了眾人祭祠的地方,多了香爐和塔碑,一進出城門就能瞧得見,舉凡家里有人當兵的人家都會到此拜上一拜,成了京中一種習俗。

多年後,塔樓躍升京城一景,只要進京的人士都會來此走一走,看看鼓上已經模糊不清的小字,以及秦王妃當年那一筆驚人的朱紅大字,這一日,她成就了傳奇。

這些後話先撂過不提,此時的成清寧惹得皇甫褚大為不快,她看似無心的舉動把皇家的鋒頭壓過去,又拉攏民心,皇帝的心情像泡在滾水里,全身都沸騰了。

心有戚戚焉的小太監拭著淚。「哎呀!秦王妃這字寫得真好,那四個字真是深得人心,連奴才看了都感動落淚……」望你早回來……當年他離家時,家里的小妹妹也說過這句話,她哭著跑出來追他。

「你說什麼?」是好,太好了,好到不知死活!小太監身子一縮,背一彎,「奴才是說秦王妃——」

「夠了,朕听見了。」他不想再听見一句秦王妃,底下百姓對她的呼聲還不夠嗎?

「是的,陛下。」小太監敬畏的往後退一步。

「去,傳朕的旨意,就說是朕的恩澤,秦王妃即日起進宮陪伴太後。」放她在宮外胡作非為,太不妥當。

「是的,陛下。」

于是秦王出征日,秦王妃連王府一步也未踏入,便被十幾位容貌秀美的宮女簇擁著入了後宮,與太後同住。

一大清早,又是哈欠連連的開始。

「母後……」

「不行,你要靜下心,不可老是心浮氣躁,心不平則氣不順,氣不順郁結在心便會得病,你年紀輕輕的,氣色比哀家還糟。」

坐沒坐姿,站沒站相,偏是慵懶一歪又好看得緊,賞心悅目地卻叫人想搖頭嘆氣。

「母後,人家都還沒說出口呢!你怎麼就不讓人家說了,人家心里好難過喔!人家——」

太後頭痛不已的舉起手,不讓她說下去。「左一句人家、右一句人家,皇家的規矩學哪兒去了?」

像拿到免死金牌似,耍著無賴的成清寧臉皮特厚的嘻笑道︰「皇上給兒臣下了詔書,免了兒臣的規矩,聖旨還擺在王府內,母後,要不要兒臣回王府取來給你一閱?」

「免了,哀家還不曉得是秦王特意為你求來的,就知道你沒規矩。」

她這麼多兒媳婦當中,就她最不像樣,王妃沒有王妃的樣子,行個禮也能叫錯人,讓她幫忙抄本經書,她直接睡過去,要她學畫,她畫的是奇奇怪怪的瓶子和罐子,不經允許把御花園的花全給摘了,說要做皂角,還嫌宮里的燻香太冶艷,不如她制的香精好。

「母後,兒臣真的待不下去了,這宮里規矩太多,兒臣學得頭暈腦脹,眼楮看出去都是重影,頭重腳輕身子飄飄地,好像魂兒快被勾走了。」成清寧軟泥似的癱在羅漢榻上,閉著眼楮吃起南邊進貢的福字桃。

「小孩子別亂說話,什麼魂兒被勾走了,有哀家在誰敢勾你。」不吉利,呸!呸!呸!

「母後,我都嫁人了,嫁的還是你兒子,不是小孩子了,如果王爺還在京城,說不定明年我們就讓你抱孫了。」她的言談間透著對王爺的想念。

一提到身有殘疾的皇兒,太後神色為之一黯。「都走了好些天了,也不曉得他適不適應?母後這心里七上八下的,老是不放心,在外餐風露宿,他的身子怎麼受得住?」

成清寧聞言點頭如搗蒜。「是呀!是呀!兒臣想王爺了,自從和王爺成親以來,我們還沒分開過一天,他總是哄著我,說要好好待我,給不了我健全的身子就給我他的心。」

「好孩子,你們都是好孩子,哀家……哀家對不住你……」她沒法為她留住她的丈夫,讓她在深宮之中受盡委屈。

「母後,你想王爺嗎?」不過你更想當個養尊處優的太後吧!她苦笑的紅了眼眶,「哪能不想,那是肚里掉下的一塊肉。」

「兒臣也想王爺,想到睡不著,母後看兒臣的黑眼圈是不是又變大了,要是再不能入睡,兒臣都要到皇陵找老祖宗了。」成清寧指了指自己浮腫的黑眼圈,她熬了幾夜不睡養出來的。

太後微驚,「又在胡說了,真要睡不好就點安寧香,哀家也常常點,寧神鎮心,一夜好眠。」

「鎮不了,皇上的龍氣太盛,兒臣才是被鎮住的那一個,再不讓兒臣找點事做,不用等王爺凱旋歸來,兒臣已經先悶死了。」她當然只是隨便說說啦,皇上想鎮她?還要看他有沒有本事鎮。

「不是讓你抄經……」修身養性。

「更悶。」如果是游記還好,起碼還看得下去,但是佛經?她又不吃齋念佛地阿彌陀佛想當尼姑去。

「要怎麼你才不悶?」她都在宮里待了四、五十年了,連「悶」是什麼感覺都忘了。

成清寧兩眼一亮,像只見到食物的小狽似的往太後靠近。「兒臣想做自己拿手的事,兒臣的芳療館……」太後一听就笑了,庶女的出身改不了庸俗氣。「听說賺了不少,讓你很是財大氣粗。」

她眼眯直笑,「嗯!嗯!兒臣是財迷,最愛數銀子了。」

「你呀你,一提到銀子就來勁。哀家替你向皇上說說,放你出宮賺銀子去。」野地里的雜草,開不出一朵牡丹花。

「母後真好,是菩薩化身,兒臣給你磕頭了。」她當真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頭,一點也挑不出毛病。

此時的太後並不曉得秦王妃是代秦王磕的頭,以報生養之恩,此後數年,她再也沒有見過秦王夫婦一面。皇帝原本也沒打算留秦王妃在宮中太久,臣子之妻留宿皇宮是有定例的,超過時日也會被人詬病,因此太後一求情,早就氣消的皇甫褚便允了成清寧出宮回府,打理私產。

只不過他仍派三撥人日夜監控秦王府,府內的任何舉動都需一一回報,他要知道秦王妃在干什麼。

日復一日,一天又一天,幾乎是千篇一律的作息,枯燥乏味到皇甫褚听了都直打哈欠,還道秦王妃怎麼反常了?

「又在做精油?」

「是的,皇上,王妃的兄長又送了兩車月季花和石榴花以及絲柏入府,臣一整天就聞到各種混雜的香氣,時濃時淡,到了傍晚王妃蓬頭垢面的沖出來,要成二少爺追加一車橙花,直嚷著橙花油不夠用。」整個王府都是香氣,香得人昏昏欲睡。

「不夠用?」她想用多少呀?

連著數日也做了幾百斤她所謂的精油,就她那幾間鋪子應該能用到明年了吧?她還能開分鋪不成。

「臣略微打探了一下,除了精油還要做香藥和美白霜,王府的人不斷地向外購買材料,听說已堆滿兩間屋子。」

女人為了變美實在太可怕了,連鴿糞都能拿來入藥。大內侍衛一想那一包綠稠物,身子忍不住打擺子。

「她每天就是做這些事?」不與人往來,不參與花會?

「是的,陛下,秦王妃就愛搗鼓香品,以及……賺銀子……」大內侍衛在說王妃的癖好時,一臉難以啟齒的樣子,真是深以為恥,大明朝怎會有如此不顧顏面的王妃?

一听到王妃愛錢,怔了一下的皇甫褚反而哈哈大笑。「銀子好,人人都愛銀子,沒有銀子朕連燕窩粥也沒得吃。」

「陛下……」皇上受了什麼刺激了嗎?

「撤,先撤兩撥人回來,留一撥人在府外看守,若有可疑人物入府再來報,一個把銀子看得比命還重的小丫頭,朕還怕她長翅膀飛了不成。」

大軍早就走遠了,光憑一個秦王妃還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搞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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