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姊兒,你是只小狐狸,真真切切的狡猾多詐,連叔叔這種飽讀詩書的讀書人也落入你的套里,你小小年紀就一肚子鬼主意,到底是好還是不好?真教人傷神。」面色偏白無須的李茂生,語氣無奈又帶著寵溺,他對小有聰慧的佷女也是寵愛有加。
李家的祖祖輩因不得嫡母所喜,因此在分家之際被狠毒的嫡母下了絕子散,想讓庶子這一脈就此斷絕,分出來的老祖宗為了有自己的骨肉,四處尋醫問診,皇天不負有心人,老祖宗找到了神醫孫思渺的後人,也就是如今仁恩堂的先人、孫子逸的太公,終于解掉身上的絕子散。
老祖宗生下一子時已高齡五十八,然而絕子散的藥性已滲入骨血里,因此他只得一子再無所出,即便如此,他也高興地多活三十幾年,以九十二歲高壽辭世,死前還見到他的長孫出生。
只是絕子散的余威太過驚人,從此李家這一脈代代單傳,一直傳到李德生這一代,他們也以為是單傳的命,沒想到事隔十年又冒出李茂生這根幼苗,兩兄弟相差十歲。
也許是傳了太多代了,血中的毒素已漸漸稀淡,雖然孩子的年齡拉得有點寬,可是李德生硬是下了三只小崽,沒讓李家的少子延續下去,他也盼著弟弟能繼他之後開枝散葉,讓李家薄薄的族譜能變厚一點。
所以李茂生看破紅塵想去當和尚這件事絕對不可行,李家好不容易才有復起的跡象,眼看著就要枝繁葉盛了,怎麼能放過這位「造人」大將,若是他也能生兩個兒子,再子子孫孫的生下去,何愁李氏這一脈不昌盛。
沒二話地,李亞男厥功甚偉,她連哄帶騙外加拐,讓一心想遁入空門的李茂生把那臨門一腳給縮了回來,暫不提此事。
孫、李兩家的婚事沒成讓李茂生傷得很重,他不是不在意自幼訂親的未婚妻,而是太看重了,才甘願忍痛成全,讓孫翠娘飛向別的男人的懷抱,自個兒背起負心薄幸的惡名。
就不知道中間究竟出了什麼差錯,明明是孫翠娘得償所願,和心愛之人雙宿雙飛,正該春風得意的她,卻在李家退婚的第三日選擇以死明節,給李家沒臉。
其實知曉孫翠娘別有所愛的人並不多,李茂生也是無意間得知,他起先不信,而後多方打探,確定確有其事,兩人還明目張膽的出雙入對,孫翠娘一點也不把有婚約在身一事放在心上,甚至有意無意暗示她所愛之人非他,他因此萎靡了一陣子,日日借酒澆愁。
再說了,人家都說到明面上來了,他還能不放手嗎?他的付出是無怨無悔的,哪曉得孫二小姐反過來扇他一巴掌,狠狠地以死讓他名聲盡喪,她的死似在嘲諷︰你憑什麼退我婚?要退婚也是由我提出,你讓我沒面子,我就讓你悔恨終生。
孫翠娘的死造成孫、李兩家反目成仇,也令他懊悔自己太過沖動,好心變成了壞事。
「叔叔,你就別抱怨了,咱們家里就你、我兩個聰明人,我是姑娘家,早晚要嫁人,再聰明也當不了頂梁柱,可你就不一樣了,要是沒有你支撐門戶,咱們那一窩子草包……」嘖嘖!真是慘不忍睹。
就說她爹吧,明明是長子,卻對管理當鋪一竅不通,人家拿了一文不值的假玉來典當,他給人家八百兩,把人喜得跳了三尺高,樂過頭的說出假玉也能賣錢,這才露出馬腳。
至于她娘只管內宅不理庶務,秉持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信念,大字不識幾個,算盤不會撥,賬本成堆成堆的堆成小山,要不是當女兒的她看不過去幫忙理一理,家里被膽大的奴才貪墨多少都不知情。
而她大哥嘛,那真是再迂腐不過的酸儒,承繼祖上濫好人的品性,誰求到他面前都傻乎乎的好好好,也不問自己能不能做到,沒主見到令人發指,得讓妹子在前頭擋著才不至于出什麼大亂子。
小弟今年四歲,古靈精怪的小奸小惡倒是有,可是卻看不出聰明勁,機伶有余卻嫌少了慧黠。
一個個都不出色,在要求甚高的李亞男眼中與草包無異,但是子不嫌母丑,縱是草包也是她的家人,只有受著了。
「胡扯什麼?!你這小腦袋瓜子里盡裝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家子的厚道本性都被你說得一無是處了。」李茂生想反駁佷女滿嘴荒唐,可是他發現反駁不了,她說的是事實。
他們李家的確後繼無人,他大哥不是無能,而是對縱情山水更有興趣,一說到生意經馬上露出一張苦瓜臉,神色沉重的一手搭上他的肩,直言「哥不行呀」;一看到帳簿上的數字就發暈,回他一句「你給我幾畝田,讓哥下田干活去」。
遇到無賴又有弟萬事足的兄長,李茂生真的拿他沒轍,面對亦兄亦父的大哥,他打不得、罵不得,只能看著大哥一臉得意地把所有事情都推給他這個唯一的弟弟,一點也不擔心他圖謀家產。
「叔叔,你彈我腦門,萬一把我彈笨了,你得養我一輩子。」她是細皮女敕肉的小泵娘,用這麼大勁干什麼。
看到佷女女敕白的額頭泛起一抹紅暈,他面上一訕。「叔叔養得起你,你別瞪壞了那一雙好眼。」黑白分明,澄澈干淨,如兩顆最純淨的琉璃珠子瓖嵌在其中,散發玉石的光澤,明亮照人。
看到佷女已有小美女的雛形,他與有榮焉,雖不是自家閨女,他也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驕傲。
李亞男一記必殺眼神。「你不是要去當和尚了,你要靠化緣養活我嗎?」
「這……」李茂生只能干笑。
「你佷女我雖然不是用瓊漿玉液養大的,可你好意思讓我吃素嗎?你想當和尚是你的事,我一點當尼姑的意願也沒有。」她是個俗人,寧可居無竹也不可食無肉。
他整張臉都紅了,羞的。
她的這張嘴比刀劍還鋒利,正中要害。
「孫家小泵姑的死和你有什麼關系?是她自個兒想不開,你倒好,偏往身上攬事,好給別人多些嚼舌的話題。」本來無一物,他偏要惹塵埃,非把明鏡抹黑了才甘心。
一提到心頭的那個人,李茂生原本清亮的神情略顯黯淡。「怎會沒有關系?要不是我莽撞地提出退婚,她也不至于怒急攻心,懸梁自盡……她是個好姑娘。」
即使孫翠娘做了對不起他這個前未婚夫的事,李家人的心性向來有容乃大,明明是她的錯也不口出惡言,還極力為其辯白,盼能為她留下好名聲,她不愛他不是他的錯,而是他不夠好。
一個家世平平的秀才,與一位前途無限、即將參加會試的舉人老爺,眼沒瞎的人都會選擇後者,一旦中了三甲,一個進士夫人的頭餃是跑不掉,日後入閣封相大有可為。
他就是敗在不善言詞,不懂得討姑娘家歡心,加上功名不如人,才會心灰意冷的拱手相讓,盼她能得良緣。
誰知喜事變喪事,未見佳人展笑顏先聞死訊,教他情何以堪?他一開始的出發點是為了成就一對佳偶,而非將人逼入絕境。
看他那副自責樣,李亞男忍不住酸道︰「你怎麼不提她那位唐表哥,情濃意切的情郎……」
「亞姊兒……」李茂生一听大驚失色,他從未向人提起過這事,小佷女怎麼會知曉?
看出他話有未竟,她嘴一撇,糯米團子般的小手往他肩上同情的一拍。「叔叔一喝醉就會說醉話,該說、不該說的全說了,還抱著酒壇子哭得一塌糊涂。」
「你……你都听見了?」他臉上臊紅,這種丟人現眼的事被一個小泵娘撞見,他有何顏面做人?
李亞男咧開嘴,嘻嘻笑道︰「前面听一點點,中間听一點點,後面再听一點點而已,你說十幾年的感情不如表哥的一句花言巧語,我做錯了什麼,要得你如此的對待……」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巴,她扳了好久才把那只手扳開,氣呼呼的瞪著欺負小孩的叔叔。
「這件事你有沒有跟別人說過?」李茂生不想鬧得眾所皆知,畢竟亡者為大,就讓她走得體面。
李亞男很嫌棄的睨他一眼,「未過門的嬸子水性楊花這種事傳出去,我們李家臉面上很光彩嗎?」
她能向誰說?家里這些無腦的只會息事寧人,以寬容的心原諒別人的過錯,她說了也是白說,只會突顯自身的陰險,何況家丑不可外揚,她連最好的姊妹也一字不提,要不是孫子逸逼人太甚,她連提都不想提那個水性楊花的爛人。
還好……李茂生吁了口長氣。「亞姊兒,別用惡毒的言語形容別人,她雖玉璧有瑕,但終究沒害過人。」
「沒害人?那你算什麼?你都為了她鬧出家了。」為這樣的女子賠掉一生太不值得,避世也是一種逃避。
為了不是自己的過錯自我懲罰,那是傻瓜的行徑,人死後不言生前過失是為人厚道,但不表示別人的錯就要加諸己身,他的愧疚沒有必要,人家肯定也不希罕。
姓孫的就是喜歡折騰人,人都死透了還不放過在世的生者,非得拖入深不見底的泥淖之中,一同沉淪。
看到叔叔對孫家的小泵姑一往情深,李亞男就來氣,她暗暗在心里想著,最遲三年,一定要讓叔叔娶妻生子,徹底忘記負信背義的自私女子,他們李家不能被一名女子拖垮。
李茂生笑得有點勉強。「這是叔叔自己的決定,與她無關,她畢竟是因我而死,我必須付出代價。」
自責、內疚、舍不得,畢竟他倆定的是女圭女圭親,打小就相識,小時候也在一起玩過幾年,後來因漸漸大了才少有往來,遵禮而行,偶爾的會面也是匆忙。
人非草木,豈能無情?說沒感情是騙人的,只是孫翠娘要的人不是他,他能做的事是願她一生安樂。
「叔叔,你太瞧得起自己了,你怎麼敢認定她是為你而死?孫家小泵姑一死,你有打听過唐家的反應嗎?」若真是兩情相悅,唐寶貴為何一點動靜也沒有,反而……
「什麼意思?」李茂生是聰明人,馬上就听出佷女話中有話,全身如瞬間凝結的寒冰拱起背。
「你不曉得唐舉人已和人議親嗎?他要娶的是通政司王大人的外甥女,听說王大人為他打通了官路,不日便將前往蘭州任縣丞一職。」
人要往上爬就要有助力,家大業大的王家有不少當官的子弟,正是唐寶貴的通天之梯,他既得利,又得如花美眷,一舉兩得。
李茂生的面色如同三月的陰雨天,陰沉沉的,他沉默了許久許久才道︰「你如何得知此事?」
李亞男將鼻孔朝天一仰。「叔叔知道什麼地方的消息最流通嗎?就是酒樓飯館、煙柳之地,我有個好姊妹是‘來味樓’東家的千金,那些伙計只要施以小利,就什麼都說了。」
何況她還是特地撒大錢請人打探,以她兩世為人的歷練來看,她覺得內情並不單純,必有蹊蹺。
丙然事實薄如一張紙,不容推敲,孫家二姑娘才死,親舅家就傳出喜訊,毫不避諱的張燈結彩,一家喜、一家哀,十分諷刺的對照,紅衣對孝麻。
很多事真的不堪一查,一起了頭便扯瓜藤似的連成一串,內幕丑陋到不值得一提,全是骯髒污穢。
「所以叔叔你在自責個什麼勁兒?分明跟你扯不上關系,是唐家的人負了孫家小泵姑,她兩頭落空才痛不欲生,因此以死為報復,以為她一死唐家就會避諱,暫時不提與王大人家的婚事,她得不到的也不讓人稱心如意。」
「亞姊兒,不可胡亂臆測,說死人小話有失厚道。」
李茂生心里的愧疚輕了一些,小佷女的話讓他的心有些動搖,他開始懷疑自己為什麼只念著孫翠娘的好,卻忘了看見湖岸邊她依偎在另一個男人懷中的依戀身影。
他痛過,真的痛過,差一點沖上前拉開兩人,大聲質問兩人將置他于何地。
可是看到孫翠娘粲笑如花、情深意濃,他一步也跨不出去,看著他倆卿卿我我、喁喁私語,他眼中泛著淚光,一轉身,離開了依舊美如天池的湖畔,心卻碎了一地。
她真是因為听到情郎別娶才自盡的嗎?
「本來就是她心大想腳踩兩條船,不然她為何一邊吊著你,一邊與自家表哥私會?她肯定手里捉著大魚,卻不肯放過你這條小魚,等到水到渠成之際再假意哭訴,求你原諒她一時的情不自禁。」戲文看多都會寫了。
不愧是穿越過來的現代靈魂,她猜的一點也沒錯,孫翠娘的確仰慕自家表哥的才華和書香門第,卻也惦念著和李茂生的兒時情誼,以及對她的情深不渝。
因此她周旋在兩人之間,一個安撫,草草敷衍,一個積極靠近,博取好感,舉人夫人和秀才娘子二選一,再笨的人也會挑前者,何況舉人再考秋闈,一朝高中便是進士身分。
她沒料到的是她想攀權附貴,一步登天地往官夫人的路上走去,別人也一樣想借勢攀升,最快的快捷方式是聯姻,誰的幫助最大就娶誰,雙贏的局面誰不樂意。
于是孫翠娘自己背棄了舊日的盟約,她也同樣的遭到背棄,前幾日還信誓旦旦非伊人不娶的良人,在更大的利益前他屈膝了,一轉眼間,狼人本性展露無遺,笑迎新人不留情。
「亞姊兒……」
「二爺、小姐,前面有位書生要來典當一幅畫,可小的看最多值兩百兩,他卻一開口要五百兩白銀,小的不收,他就在前面鬧起來了……」他也是拿人工錢的,哪能自作主張。
因為有感自家的老老少少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子,一心想入佛門的李茂生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退而求其次培育家中唯一堪稱聰慧的小女娃,他這佷女的生意眼光不在他之下。
因此他將佷女帶到當鋪,叔佷倆就在鋪子後頭的內院,院子里有三間儲放典當品的庫房,兩間能住人的屋子和一間書房,還有能生火煮食的廚房。
其實鋪子里的伙計便是住在這里,一來因他離家遠,免得每日往返的不便,二來可以就近看管庫房,以免宵小上門。
李茂生眉頭微微一蹙,問道︰「蔣朝奉應付不了嗎?」蔣朝奉是當鋪的管事。
「咱們開門做生意總不好明著趕人,雖然蔣先生三番兩次的言明不做賠本的交易,可是那位書生就是不走,非要咱們收了他的畫。」沒見過有這麼不要臉的讀書人,還拽著酸文嘲諷當鋪名不副實,專坑文人雅士。
「好,我去看看,亞姊兒你……」李茂生猶豫著要不要將小佷女帶上,女子要見外人總是不得體,但是做生意難免要見外人。
李亞男看出了他的為難,主動說道︰「叔叔,我也去瞧一瞧,開開眼界。」瞅瞅究竟是什麼人竟這般難纏?
李茂生遲疑了一下,這才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