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進宮謝個恩而已,能有多難?
偏偏上蒼看不順眼,非要插上一腳,平空丟個考驗下來,砸得人滿頭包,還不得不接下。
皇上在御書房接見漠北將軍及其妻,說得正興起時,一名面白無須的老太監跌跌撞撞的跑進來,一臉驚恐,滿額虛汗,話還沒說先淚流滿面,高呼徐貴妃難產,快不行了。
皇上大驚,急于擺駕。
徐貴妃乃當朝太師之女,也是皇上最寵愛的女人之一,入宮七年無子,這胎是好不容易才懷上的,為了這孩子,她矯枉過正,整整臥床七個月。
就在眾人心急如焚之際,佟若善游神似的自說自話,「把肚子剖開將孩子抱出來不就得了,哪會一尸兩命。」
此話一出,連皇上在內的眾內侍都瞠大眼,一臉詭異的瞅著她,好像她突然長出兩只角,變成了妖怪,根本沒人相信剖月復能救人,畢竟那跟殺人沒兩樣。
皇上最後會答應讓佟若善跟著到徐貴妃所住的蘭漪宮,只因刑劍天肯定的一句話——她不是大夫,但她能救命。
徐貴妃的羊水都破了,但生了三個時辰孩子還是生不出來,天生嬌弱的她,如今已是出氣多,入氣少,面如金紙。
太醫群面色沉重地搖搖頭,領頭的那個還說︰「回天乏術了,請皇上節哀。」
佟若善沒好氣的想著,節什麼哀!明明還有氣。
皇上急了,指著佟若善吼道︰「你,你去!朕的愛妃和皇子要是救不回來,朕就砍你腦袋。」
佟若善反問道︰「臣婦若是讓母子平安呢?」
頭一回有人面見聖威不驚不懼,還和皇上討價還價,貴為九龍之尊的天子也為之一愕,差點被她的話給氣笑了。「賞,大大的封賞!」天下是他的,還給不了她富貴嗎?
「好。」佟若善應下了這件差事。
她命人回府取來她特制的醫藥箱,她先讓徐貴妃飲下麻沸散,降低疼痛感,而後用提煉最醇的烈酒消毒大得驚人的肚皮,然後戴上豬膜手套進行對她而言簡單到不行的小手術。
幾乎沒什麼出血,十分完美,三寸左右的刀口,一個血淋淋的嬰兒從月復中抱出,接著她察看月復內有無出血,取出胎衣,再做一次無缺失確認,她分兩次縫合傷口。
從劃刀到處理完畢,用不到半個時辰,母在兒健在。
小皇子足足有八斤六兩。
又過了約一個時辰,徐貴妃緩緩醒來,她一看肚皮是扁下去的,大胖的兒子躺在身邊,她驚訝不已自己居然沒死。
「你、你真的把徐貴妃的肚子給、給剖開來?!」佟仲陽驚愕的問,把人切開還能活嗎?
「這世上千奇百怪的事多得是,哪值得大驚小敝,你多到外頭走走就曉得了,還有一個地方的水是倒著流的呢!」少見多怪,把天下全走遍了,人才會知道自己有多渺小。
「你幾時學得醫術的?」看著肖似母親的妹妹,他心中有著心疼,以及對自己的責備。
他怎麼可以放任她一個人在外吃苦受累,若是在府內還有他護著,即使梅氏肯定不會善待他們,但至少兩個人是在一起的,遇到事能彼此相依,而非孤伶伶的受盡屈辱。
在大弘國,醫、卜、星、相、算、數、推、測、流為九流,其中舉子、醫、地理、推、丹青、相、僧、道、琴棋為中九流,若非日子過不下去,稍有身家的人家是不會讓兒女去學醫,那是不入流的差事,除非有本事干到太醫。
尤其是侯府千金,那身分更是高貴,那根本是捧在手掌心的千金小姐,閑來彈琴,午後弄花,飲香茗,睡高枕,綾羅綢緞,有誰像她這般走街串巷,為幾兩銀子奔波。
佟若善垂下眼眸,笑看薄染蔻丹的瑩潤指甲片。「有個藍眼珠、金發的傳道士教我的,他來自大不列顛。」
她並沒有說謊,她的解剖學老師的確是英國籍的湯瑪士先生,七十高齡了還在教學,他教的是臨床實驗,讓人由實體去模索,探究病理,進而找出完美的解決之道。
來到這個年代時,她身邊只有青桐、青蟬和周嬤嬤三人,她在大病一場醒來後略有改變,她們是有感覺到,但是因為她的變化不大,她們習慣了也不覺得奇怪了。
其實她很小心翼翼地去改變周遭的人,先從看醫書開始,補足她已淡忘的中醫知識,一點一滴的蠶食,她試著開藥,拿受傷的小動物動刀,之後越玩越大,開始制成藥賣錢。
人的習慣很奇妙,相信親眼目睹,當她們看見她屢次的成功,藥不用熬煮直接吞服,便一臉敬畏的認為她天賦異稟,是華佗再世,對她的醫術信服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後來青絲來了,青芽也來了,那時她已是她們眼中神乎奇技的醫者,而且不論她會不會治病,她都是她們的小姐。
不過面對親大哥,她可不能隨便搪塞過去,他是男人,想法和內宅女子不同,不會因簡單的幾句話就相信,要拿出他查無可查卻確實存在的證據,才能消除他的疑心,不再追問前因後果。
「你遇到傳教士?」佟仲陽也看過傳教士,但他覺得他們說的話很奇怪,字也寫得歪七扭八,像毛毛蟲,毫不端正。
「大哥,建康是一座大城,又靠海,坐大船來的境外人十之八九會在附近上岸,他們到城里逛逛並不奇怪,倒是百姓們常常驚嚇得紛紛走避,大呼他們是藍眼怪物。」無知。
听她一說,他稍稍釋懷。「你這算是因禍得福,好在皇上是明理人,喜得龍子未怪罪于你,還封你為郡國夫人,賞皇家俸祿,是正三品,以後大哥見了你還得向你行禮呢!」說完,他不禁笑了出來。
明理?他還想砍我頭呢!佟若善無法認同的偷偷翻了個白眼。「你是侯府世子也不差呀,等你當上武寧侯,那是正二品,向你行禮的人更多了。」
「那也要梅氏不擋在前頭才行。」
一提到她,兄妹倆的臉上立即浮現一絲陰霾,目光也多了冷意。
餅了一會兒,佟若善才打破沉默,「對了,我帶了銀票給你。」
「銀票?」上次佟仲陽拿到的一萬兩還花不到兩千兩,除了買些紙硯、徽筆外,用在人情交際上的並不多。
她將一迭銀票往他懷里塞。「我不是把娘的嫁妝充當我的陪嫁全部拉到將軍府了嗎?娘的嫁妝有一半是你的,所以我換成銀子折給你,一共兩萬兩。」
「不行,我不能拿,那是娘的嫁妝,本來就應該給你,大哥沒本事,不能為你添妝。」
他只送了兩副頭面和幾匹雲錦,古玩、擺件、玉石、皮毛她都有了,在娘的嫁妝里,再加上府里置辦的,還有將軍府送來的聘禮,滿滿當當一百二十台嫁妝,他想再塞些什麼也塞不下去。
天一亮就開始運嫁妝,運到晌午後才結束,還差點誤了花轎的時辰,可說是十里紅妝。
佟若善嗤哼一聲。「要不是不想留給那女人,我一樣也不會要,全給了你,你知不知道放嫁妝的庫房一打開,一大半庫房是空的,看得何老夫人都傻眼了,直問是不是開錯庫房了。」
那時梅氏臊得滿臉通紅,還真不要臉說開錯了,原本的鑰匙丟了,要再找一找再開正確的庫房,拖到第六天梅氏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把東西還來,在何老夫人的見證下,兩人一一比對嫁妝單子。
其實有一半的東西是對不上的,十來年了,有些被用了,有些送人了,有些不慎摔壞了,佟若善也不跟梅氏客氣,少了什麼就拿等價的東西來抵,梅氏的私房因此被她搬空一半。
別人的錢不算錢,她這算是慷別人的慨,能拿為什麼不要,趁她理虛時趕緊搬,拿了便是自己的,想要回去……沒門!
佟仲陽還是覺得受之有愧。「妹妹……」
她素腕一抬,阻止他爛情。「我之所以把娘的嫁妝帶走,只是因為你拿不到,梅氏會一點一點的搬光,變成她的私房,到時再給你一些破銅爛鐵充當陳年舊物,而你毫無辦法。」
若是梅氏一口咬定那些爛東西是前夫人之物,程素娘這個死去多年的人就會平白被潑污水,人家會笑話意興伯府竟這般作派,看似富貴卻一肚子陳谷子爛芝麻,這樣的嫁妝也拿得出手。
身為亡母之子,佟仲陽無可辯白,一個是生母,一個是繼母,基于孝道,兩個都是母親,誰的是非也說不得,唯有吞下苦水暗自認了。
梅氏便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會緊扣著嫁妝不放,從中私取從不手軟,她已經把程素娘的嫁妝看作私有物,任其取用。
「我呢,則是拿得心安理得、光明正大,女兒嫁人了嘛,不拿親娘的嫁妝還跟繼母要嗎?她不能攔著我,否則名聲一傳出去,她還要不要做人。」梅氏的親生女兒還等著議親,她不可能壞了女兒的親事。
「壞人你在做,教大哥于心何安?這些銀票你還是拿回去吧,大哥這邊還夠用。」他真的不需要用錢。
佟若善面色一正,目光深沉的盯著他。「大哥,不是夠不夠用的問題,而是你想不想要武寧侯府。」
佟仲陽的面容跟著一肅。「什麼意思?」
「這些是給你收買人心還有在外置產用的,以後我還會再送一些,你要用在刀口上,目前你雖是世子,可是那女人會讓你一直坐在這位置上嗎?她有兒子,而且會長大,再過個五、六年,她一家獨大的侯府豈有你容身之地?」
「這……」他不是沒想過,但是爹還健在,她應該不敢以次奪長,廢長立幼。
「你認為她做不出來嗎?」人一有野心,那可是拉都拉不回來的。
佟仲陽沉默不語,但心中已有了回答,她會。
「听說她為你談了一門親?」那女人不存好心。
一提到正名說合的婚事,他眼露苦澀。「對方今年十六,是她遠房族妹的女兒,結兩家之好。」
「放心,這事我會攪黃它,高娶低嫁,一個九品主簿的女兒也敢說給你,我的大哥這般的好人品,配個縣君都綽綽有余,誰要角旮旯掃出來的灰塵,太瞧不起人了。」
佟仲陽難為情的撓撓耳朵,妹妹把他說得太好了,可是有這麼一個全心維護他的妹妹,他又覺得很高興。「妹妹,你都嫁人了,不要再為大哥操心,好好和妹婿過日子就好。」
「妹妹有銀子,不怕……」男人靠不住,銀子才是好朋友。「你別瞪我,我說的是大實話,沒听過財大氣粗嗎?有銀子就能砸死人,啊!忘了一件事,常和、常安。」
「在。」兩名小廝打扮的小子如影子般現身。
「妹呀!你這是……」還有隨身小廝,她會不會太夸張?
「我向你妹婿要來的,別看他們年紀不大,可是從軍中來的,手上都沾過血,讓他們跟在你身邊,你知道的,防人之心不可無,有備無患,好過事到臨頭才來後悔。」她喜歡預做準備,不管用不用得到,存糧防饑呀!
「你真是……讓人無言以對。」佟仲陽苦笑道。
「好了,咱們也甭瞎磕牙,把你妹婿晾在正廳和咱們爹冷面對老臉,相信他也很不耐煩了,走吧,省得他回府後給我甩臉子。」
佟若善一招手,兩名在遠處望風的丫鬟走了過來,面上的表情只比清冷多一點溫度,平靜得像做慣了這種事。
三日回門,在兵部無事瞎轉的刑劍天也陪同妻子回侯府,他有半個月的婚假,這段時間不用上朝,他決定用來好好看著妻子。
丙不其然,他才一錯眼沒把人捉在身邊,她一句「我和大哥聊點私事」就把他丟在大廳,讓他面對不知該說什麼的岳父,以及笑得像要把人的皮剝下來的岳母,一股不快的郁氣打心底升起。
還有那個女的是怎麼回事,據說還是他妻子的妹妹,叫什麼明珠的,那雙明明不圓的眼楮一見到他出現就定住了,不會轉動,眨也不眨,活似魔怔了。
「你來了?」看到佟若善回到大廳,刑劍天沒好氣的道。
「怎麼了,你看起來好像……很累。」他表情真的很疲備。
苞著佟若善身後進來的是眼神清正的佟仲陽,他一入內就走向父親的下首,將坐在他位置的弟弟佟仲景挎到下一個座位。
他已經開始在宣示主權,確立世子之實,讓府里的人了解誰才是下一任武寧侯,不要站錯邊。
梅氏見狀,眼眸微微眯了下,怒在心中而未現于外。
倒是佟若善非常滿意,朝他投去一個贊許的眼光。
「沒什麼,茶水喝多了。」話不投機半句多。
武寧侯是文職,棣太僕寺,刑劍天是武將,拿的是刀劍,文官遇到帶兵地,那還真是鴨子遇到雷,什麼也不必說了,你談詩情歌賦,他說金戈鐵馬,文不對題呀!
除了梅氏偶爾插上兩句外,場面是冷到極點,相對無語,唯有干笑,沒有回門的熱鬧。
「你跟大舅子聊了很久。」大舅子雖是兄長卻也是男人。
刑劍天的嗓音很輕,但佟若善一听就知道他在吃味,她笑著睞他一眼,回道︰「沒你和大嫂聊得久。」
他一噎,神色微沉。「她只是對我的決定有些見解,我花了點時間說服她你還不至于柔弱到不禁風雨。」
那日決定將理家之權交給佟若善時,隨後陸婉柔便找上刑劍天,以他大哥之名訴說掌家的困難,又言佟若善方年十五,年幼又少見世面,能力不足,尚且她帶一段時日方可放手,幼鳥學飛也不是一蹴可幾。
這一談就談了一個多時辰,她就是不肯放人,找著各種理由留人,直到佟若善去找人,她才一副「你搶我男人」的神情讓人離開,為此佟若善更想從她手中拿回掌家大權。
人不能縱容,一縱容得寸進尺。
「我和我大哥聊的是家常瑣事,他很感謝你送他的人。」得意吧!我替你和大舅子打好關系。
刑劍天一听,嘴角噙笑。「不客氣。」
「做這麼點小事就神氣。」他也太容易滿足了。
「讓妻子對我崇拜有加,我還不能得意一下。」要從她口中得一句好話可不簡單,小氣得很。
「誰崇拜你了,臉皮還在不在。」佟若善捏了捏他的臉皮,兀自地笑了,夫妻間的小情趣難以與外人道。
兩人旁若無人的小動作,看得在場其它人嘴角一抽一抽的,這是感情好還是不把他們放在眼里,未免太張狂了,終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我說善姐兒呀,你好歹是侯府千金,如今的將軍夫人,舉止要端莊,不可丟了兩家的分寸,我沒教過你,但是一本《女誡》還給得起。」
看到女兒失神的模樣,梅氏打心底有氣,這個對妻子憐愛的好女婿原本是屬于明珠的,她卻因為刑克之名而讓出去,平白讓喪家敗德的小賤蹄子給拾了去。
「她很好。」刑劍天以丈夫的身分維護道,更以不善的表情告訴想挑起是非的人,妻子是他的,他滿意就好,無關緊要的人少來指手劃腳,管好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即可。
梅氏這臉被打得響亮,卻不好當下失了形象,看著佟若善微微扯動嘴角,已有細紋的美麗臉孔顯得有些猙獰扭曲。「你嫁了個好丈夫。」
「是母親待女兒好,有好親事不忘留給女兒,不辭千里之遙接女兒回府,女兒感激在心。」佟若善笑著回道,但看著她的眼神卻在說︰是你自個兒不要的,也不許別人過得好嗎?
「你……」梅氏恨不得抓花那張帶笑的臉。
「女兒回門不能在娘家待太久,快點吩咐廚房把熱菜送上桌,我和女婿好好喝一杯,歡歡喜喜的聚一聚。」佟子非終于找到了話題,面露喜色。
刑劍天笑道︰「好的,岳父,小婿陪你喝一壇。」
「一壇?」佟子非驚訝的一瞠目,隨即哈哈大笑,「好、好,一壇,看誰先趴下,老夫可是酒中英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