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是不是我家那批棉花出了問題,有什麼為難處盡避提出來,大不了我讓人把棉花搬回去,你就不用整天愁眉苦臉地擔心不知道如何向我交代……」
「住口——」誰管他家那批爛棉花!早就紡成棉、織成布,就差染色和上漿,繡上花樣了。
「我曉得你心里難受不好說出口,打咱們還在穿時我就認識你,你呢,壞在性格不好又受不得氣,凡事一站在理上就要打得別人趴下去,誰給了你氣受,你就要還上千倍才肯罷休,一張霸王臉嚇哭了不少膽小的小孩和女人,人家說你是活閻王你還樂得接受……」
「你說夠了沒,再說我就讓你永遠開不了口。」一個大男人比婆婆媽媽還嘮叨,家里賣水的不成。
口水多,早晚吐兩口唾液,水缸就滿了。
像是沒看到好友臉色鐵青,一副想踹自己一腳的樣子,魚思淵繼續他的教化大業。「我家真的不缺這筆賣棉花的銀子,你心境放寬,不要想太多,專心在本業上,繡坊才是你蘭家立足的根本,根基穩固了才能長成參天大樹……」
「給你。」他太吵了。
「給我什麼?」不會是借條吧?!蘭家繡坊終于被蘇家小人逼得走投無路,要靠借貸過日子了?
「銀票。」
「銀票?」本來看也不看的魚大少連忙低頭一瞧,一看到面額上的數目,他驚得手發軟。
「買棉花的銀兩,你收著。」他不佔朋友便宜。
買棉花的銀兩……「是不是太多了?」
他拿得有些不安。
「不多,有多少棉花你替我收多少棉花,年底前給齊,我照市價多一成的價格給你。」親兄弟明算帳。
一听,魚思淵倒抽口冷氣。「嚇,你瘋了呀!收那麼多棉花做什麼,你開的是繡坊不是棉被店,而且我听說朝廷欽天監算出今年冬天不太冷,你賣棉被是蝕本生意,虧定了。」難道繡坊生意慘淡,他決定轉行干別的?
「盡避收,我有用處。」天氣不冷才好,他新一批的棉布才賣得好,那可是具有吸汗排熱的功效呀。
「要我收也給我一個理由,我不能眼睜睜看你傾家蕩產,落魄潦倒,你到底收棉有何用處?」他實在想不出還能做什麼,棉花是棉被的主要原料,沒听說還有別的用途。
「商業機密。」他故作神秘。
「我說蘇家那奸人真把你逼慘了是吧!蘭家繡坊的人潮比往年少了一半,每回我打你家鋪子門口經過都鼻酸了老半天,真有困難就別客氣,我手邊還有些莊子、字畫,湊一湊也能支撐一段時日。」人最怕喪志,一蹶不振。
听好友發自內心的關懷,蘭泊寧緊擰的眉頭略微一松,薄唇往上一勾。「憑我們蘭家多年的基業還沒那麼容易被擊垮,你多慮了,蘇暉明那條成不了龍的小鮫尚成不了氣候。」
只要以亂針繡繡花的錦布一推出,不求變化的蘇家豈有招架之力,買得起織錦的貴人並不多,主要是平民百姓和商賈、仕紳,犧多咬死象,小本經營也能掙出一片天地。
「既不是棉花囤積問題,又非蘇家來找碴,那你喝什麼悶酒,故意尋我開心呀!」害他操心了老半天,心口七上八下的,唯恐好友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
被如此直白的一問,持著酒杯送到嘴邊的大手明顯僵了一下。「能有什麼事,找朋友喝喝小酒,酌兩口桃花釀,順便瞧瞧你有沒有被大熊拖進山里,是否健在罷了。」
蘭泊寧眼底的郁色濃如墨彩,深幽不見底,只有一片寂冷的暗,猶如覆蓋一片黑霧。
「呿!我們是什麼交情,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就這死硬脾氣,一有事就像撬不開的蚌殼,死也不松口。你真不是因為蘇暉明那門子爛事而心中不快?」沒能找機會回報一二,他肯定是惱得火冒三丈,日後尋思著該怎麼還擊,有仇必報才對。
蘭泊寧搖頭,但是一提到蘇家奸人,原本消沉的眼又迸出森寒。「這筆帳我遲早會討回來,且容他再蹦幾日。」
「嗯哼!早知道替你擔心是白擔心了,有活閻王之稱的你哪肯吃這暗虧,肯定早留有後手,不過呀,你還是要留心蘇暉明,有人看見他和知府大人走得很近。」
不知是真是假,多點防心也好,自古以來官商勾結的大有人在。
「他那邊有我的人在。」為防萬一,他也先做好安排了。
「那就好,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日後我能幫上你的地方不多了。」向來笑看紅塵的魚思淵忽然發出感慨。
「發生什麼事?」他娶妻了,又有美妾數名,人生正是快意時,何來傷春悲秋,長吁短嘆的理由。
「你曉得我二叔在朝中當官,是不大不小的四品官,他認為我在讀書上有不錯的天分,讓我年後上京備考,他可保薦我進國子監,來年便可入朝為官,叔佷連手在官場盡心盡力。」閑慣了的人叫他再背書考科舉,他是苦不堪言。
心無大志的魚思淵是長子嫡孫,他父親是現任的魚家族長,掌管族中上萬畝良田和百來間鋪子,利潤由族長佔一半,余下則分給族中眾人,十數年來無人有異議。
而身為嫡長子照族規是不入仕的,等現任族長卸任便由他接手,一代一代都是這般傳下去。
沒想到逍遙了二十幾年,竟出了他二叔這個意外,硬是說獨木難撐橋,朝中無族里子弟幫襯,若是他四品官職到頭了,魚家也要開始敗落了,這話一出,族人紛紛轉了風向。
「你很適合走這一條路。」他那張嘴就是愛說教。
「啐!適不適合因人而異,由你口中說出這話太諷刺,怎麼不說以你的草莽之氣該去當土匪的,賣什麼布!你橫刀躍馬地往山頭上一站,底下路過的商旅肯定不用你吆喝便乖乖地取出隨行的財物,留下買路錢。」尤其是他此時這令人不寒而 的神情,包準把膽小的嚇得屁滾尿流。
「草莽之氣……」面色一沉的蘭泊寧濃眉擰起,嘴唇蠕動著似在說什麼,接著,渾身氣息又冷了幾分。
「啥?你說啥書生?」他在咕噥個什麼勁,難不成撥算盤的手想改拿文昌筆,當個大文豪?
「咳咳!我是說……女人家是不是特別偏好胸有點墨、滿身書香味的書生……」他學問也能見人的,雖未飽覽群書也看過書千冊,熟讀朱子百家。
魚思淵面有疑惑。「見仁見智吧。有人愛財,有人好酒,有人貪色,有人喜讀書,我家堂姊、表姊一堆,嫁的全是名門望族、大戶人家,常听她們跟祖母抱怨男人有錢就花心,女人一個一個娶進門,早知男兒富貴無真心,寧嫁寒門書生郎,起碼知書達禮的讀書人不會有那麼多花花腸子。」
他沒說的是抱怨歸抱怨,真讓他堂姊、表姊們卸下珠釵綾羅著荊衣,三餐不得溫飽過苦「子,她們是死也不肯的,就算丈夫左擁右抱迎新人,她們氣在心里也不舍放棄優渥的生活。
「我算不算有錢?」蘭泊寧莫名冒出這一句。
「算。怎麼了?」他狐疑地看了好友一眼,懷疑他喝醉了。
「如果……呃,女子在成親前已有中意的人,那她在成親後……會不會……」
他說得含含糊糊,語焉不詳,有幾個關鍵字還沒出口又吞回去,叫人听不清他究竟想說什麼。
「什麼女子不女的……啊,我明白了,阿寧,你醉了沒,趁天色還早,不如到挽月閣坐坐,你許久不見水靈月那個美人兒了,應該甚為想念。」他面露賊笑,以手肘輕推,盼能沾沾光一睹美人容顏。
一提到年少輕狂的風流韻事,黑瞳一眯的蘭泊寧大口飲盡杯中殘酒。「我成親了,你記住了嗎?」
聞言,魚思淵大笑。「成親了又如何?並不妨礙你尋花問柳呀!早點把人抬進你家,莫讓佳人苦苦相待。」
「我蘭家的家規是年過四十無子才納妾,一妾三年未出方再納二妾,三年後若再無子三妾入門,一妻三妾為終,不可再多。」生不出來就是生不出來,娶再多也沒用。
他訝然。「為什麼我不知道有這一條,那水靈月怎麼辦?她好歹跟了你三、四年,早就是你的人了。」
誰都知道挽月閣花魁水靈月艷冠群芳,才貌雙全,只鐘情于蘭泊寧一人,願與之比翼雙飛,生是蘭郎人,死是痴情魂,只求與他共結同心。
「什麼我的人,不過是銀貨兩訖的交易,你真當歡場中有心?」蘭泊寧笑他太天真。
「可……可是你包下她,不讓她陪客……」只伺候他一人,枕畔相依,難道沒存著一分心思?
「我嫌髒。」他一言以蔽之。
與人共用女人太惡心,誰知她前一個恩客有沒有得過病,剛好那日他遇到水靈月掛牌的頭日,便丟下一萬兩將人包了。
「你……你……我不知道該說你什麼好,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呀!啊!不對,你家不是有位白姨娘,還有個庶弟?!」差點被他蒙了,哪來的家規,根本是他信口胡謅。
一听到「暴殄天物」四個字,心情好不容易好一點的蘭泊寧想到妻子也曾一臉痛心地說過這句話,當下臉色又陰霾一片。「我爹是過了四十歲才納白姨娘為妾,因為我娘生下我之後未再有其他子嗣,她認為我一人獨撐家業太苦了,便將身邊的丫頭開臉,生子後抬為姨娘。」
「原來如此,蘭夫人度量真大……咦,你怎麼又兩眼結霜了,該不會房事不順,和新娶的小娘子琴瑟不和鳴……」魚思淵本是帶著揶揄口氣打趣,沒想到某人的臉色更黑了。
「我……呃,只是開開玩笑,以你和嫂夫人的恩愛,肯定是如膠似漆,泡在蜜缸里……」喝!他又哪里說錯了?!
臉黑成一片的蘭泊寧眼冒殺氣,頓感寒意襲來的魚思淵打了個冷顫,越說越小聲,好像脖子上頭架了一把大刀。
「酒錢你付,我走了。」他丟下話,起身欲離開。
「走去哪?」看著他掉頭走人,魚思淵傻眼。
「回家。」他真想念那具軟馥身軀。
「回家干什麼?」魚思淵順口一接,接完了又明白自己犯傻了,回家還能干什麼呢。
「抱老婆。」真的是抱,再無其他。
蘭泊寧不是不想和妻子當一對真夫妻,夜夜的壓抑,每晚一上了床就是最痛苦的煎熬,明明軟玉溫香在懷卻吃不著,只能干瞪眼。
可她的身子尚未長開,他怕雲雨之歡會傷了她,那是他最不願看到的事。
再者他尊重她,她不願做的事若勉強行之,只會造成她的反感,因此一拖再拖,拖到洞房花燭夜遙遙無期。
不過這些時日的疏離不是因為怕傷了她,而是他自己的因素,他有點不敢正視妻子的臉,當初他娶她是因她能繡出「錦上添花」,並非對她有半絲男女之情,更甚者,他是瞧不上她的。
可如今……唉!活閻王也有這一天,因為妻子而灰頭土臉的,這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喝得有七分醺然的蘭泊寧走得搖搖晃晃的,在小廝的攙扶下走進家門,他一路來到自個兒院落,想進去,又卻步,猶豫不決地站在影壁下吹風,讓風吹在臉上醒醒酒。
驀地,一陣刺鼻的脂粉味撲鼻而來,伴隨著一道桃紅色身影貼近,剎那間,身體比腦子更快的做出反應,他側身閃開,隨即听見有人撲倒在地的慘叫聲。
「表……表哥為什麼不接住我?」好痛,她手肘、膝蓋都摔疼了,鼻子撞了地也痛。
「我為什麼要接住你,你沒腳嗎?」他說得冷漠,雙手環胸,冷視著趴地不起的女子。
「因為我對你心生愛慕,特地花前月下來相伴,咱們郎才女貌影兒成雙,鶼鰈情深共數深秋。」柯麗卿眼兒輕眨,賣弄文采,渾然不知那一跌跌得她妝花發亂,乍然一看如女鬼奔山,嚇死人了。
「拿面鏡子給你家小姐瞧瞧,人要有自知之明才能說大話。」蘭泊寧吩咐她的婢女,心里對她的不知羞恥感到厭惡。
柯麗卿的丫頭一瞧見自家小姐嚇死人的尊容,顫抖著手取出一面小手鏡遞給她。
「我是長得不出色,但勝在才華洋溢,月復有詩書氣自華……啊!這是誰?!杜鵑,還不趕快過來替我梳妝整發。」怎麼會出這種紕漏,她明明做了最好的妝扮啊。
不信自己會失手的柯麗卿匆忙打理外貌,可一見心愛的表哥要舉步進入屋內,她顧不得儀容尚未整理好,快步地沖上前,笑顏嫣然,故作遺憾的一嘆。「表哥何不與卿兒漫步月光下,再娶再嫁實屬尋常,卿兒不介意表哥先前已娶過一房,既然她已經走了,表哥再定盟約也是情理之中,我……痛!你放手,我的手腕要斷了……」他的表情好可怕,像要殺了她。
「你說誰走了,快說,不然我扭斷你手骨。」不會是她,不會是她,她……怎麼會走?
痛死人了,她嗚咽地抽泣著說︰「還有誰,不就那村姑,她自覺羞愧,回娘家等休書了。」
「胡說,胡說!什麼休書,我這輩子都不會休了我的靜兒。」他說的是靜兒而不是妻子,表示蒲恩靜在他心中已是無可取代的重要,深深地進駐心底。
不願相信的蘭泊寧心慌地奔入屋內,只見正在收拾箱籠的緗素、綺羅,卻看不見妻子和她的兩名陪嫁丫頭,他頓時更加心急如焚的趕去了靜思堂。
「你說媳婦兒呀,她回娘家了。」喲!現在知道急了,那之前做了什麼?全是一堆混帳事。
「你怎麼讓她回去了?至少要問過我一聲!」他才是娘子的丈夫,妻以夫為天不是嗎?
蘭夫人一手端著茶碗,一手以杯蓋拂去浮在茶上的茶沫,神色自若的啜一口。
「上哪問你?你忙得不見人影,三過家門而不入,我都以為你不要這個妻子了。」
「誰說我不要了,我只是……只是一時腦子沒想明白……」他訕然道。
「現在轉過來了嗎?」都幾歲的人了,還這麼不省心。
蘭泊寧耳根一紅,干咳幾聲。「孩兒去接媳婦回家。」
「家?」她嗤哼,輕輕放下茶盞。「這個家還是家嗎?有丈夫跟沒丈夫一樣,你說她回不回來有什麼關系,我守寡是不得已,她守的卻是活寡呀!」
「娘——」他發惱地脹紅臉。
「還有,別急著去接人,這會兒出城到了臥龍鎮都半夜了,你不睡也別擾人好眠,好好想想自己做錯了什麼,妻子是你自個兒的,若不用心善待,就算接回來了還是會走。」哼!不嚇唬嚇唬他,這小子不會改錯。
「我明天一早出發。」他聲音含在喉嚨里,很悶。
「別空手去,丟了我們蘭家臉面。好了,好了,去睡吧,一身的酒氣,我要是媳婦兒,看我理不理你。」她裝作不耐煩地揮手趕著一臉懊惱的兒子,心里笑開了。
蘭泊寧聞著身上的酒味,攏起的眉頭擰起一道山丘,他盡快地淨身換衣,一夜無眠的呆坐,靜待東方魚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