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色可妻 第11章(1)

「什麼,大人又不在府上,今兒個去巡河道?!」

不是前兒個才巡過,怎麼又去了?

江蘇城外那條大河差不多進入枯水期,兩旁河道已見大量囤積的黃沙與淤泥,朝廷下令入冬前開挖‘趕在河面結凍前清出泥沙,好讓明年開春後的船只能通行順利。

不過清除河底淤積物通常在九月、十月左右,現在才八月初,未過中秋,知府大人幾時這般勤政愛民了。

商人的臉皮就是要厚,來過幾回仍與知府大人錯過的蘭泊寧決定跟他耗上了,不見到人不罷休。

只見他自備一張足以讓兩人對坐的油布往地上一鋪,兩端各安了一只塞了厚厚棉花的花開富貴繡樣坐墊,中間擺上兩頭翹的紅木小幾、一壺茶、兩只茶盞,一只插著晚荷的綠地粉彩花卉瓶。

不能或缺的是配茶的茶點,義式青花苔、藍莓果饌、火腿卷、照喜燒,全是他妻子的拿手小點,若非擺多了叫人難堪,他還想添六種,湊個圓圓滿滿,十全十美。

嗯,真好吃,酸酸甜甜的藍莓含在口里就化了,有淡淡的蜂蜜香味,還有顆顆分明的果粒感覺,抿一口,口中香氣泛散,滿嘴是果饌的香甜,讓人一口接一口,停不下來……

「怎麼樣,師爺,他還在嗎?」天都快暗了,再不回家用膳,他家夫人就要拿菜刀殺過來了。

「大人,一直躲他也不是辦法,不妨給他個甜頭,先安撫住了再說,至于成不成在于大人你呀!」出著餿主意的師爺年近五十,發半白,灰須及胸。

「是呀,本府是官,成不成是本府一句話,他一個無權無勢的布衣百姓,本府還懼了這活閻王不成。」氣一足,溫道江撫著八字胡,一甩那天青色繡翎雀的五品官袍,大步邁出。

「是是是,大人威武。」師爺兩手一搓,彎腰拍著馬屁。

被一陣吹捧後,從府衙內室走出的溫道江忽地眼一眯,鼻翼張了張,隨著撲鼻而來的香味望去,那烤得焦黃卷著肉片的餅讓他感覺到一陣饑餓,月復中饑腸轆轆。

蘭泊寧這廝未免也太愜意了,他還真把府衙公堂當他蘭家大宅了嗎?席地一坐就泡起茶,還自備糕點。

「喲!許久不見了,是什麼風把蘭大少爺吹到這審問犯人的公堂,你有何冤屈盡避說來,本府替你辦了。」他順手要拿起一塊火腿卷,誰知慢了一步,被兩只骨節分明的手指夾走,他落了個空。

「大人不是去巡河了?」沒經過正堂也能入府,果然是身懷絕技的絕世高手。

眸光一冷的蘭泊寧看了一眼溫道江所著的短靴,靴底不沾泥,靴面上干干淨淨,是雙新靴。

「巡河?本府幾時去巡河……」師爺咳了一聲,以眼神暗示,他立刻改口。

「喔!罷回來,得趁著枯水期前多看看,免得泥沙淤積,到時春天一來,船只難行……」

敝了,他是民,自己是官,怎麼那雙黑不見底的虎目一瞟過來,心底就一陣冷颼颼的,如坐針氈了。

「大人貴事多,忙一點是理所當然,草民不懂事常來叨擾,望大人海涵。」他先禮後兵。

听出他話里的暗諷,溫道江心里不痛快。「事再多也沒你忙著數銀子的忙,听說你又開了幾十間鋪子,賺錢如流水,沒停手的時候,幾時也讓本府跟你學學點石成金的本事?」

「草民安分守己的繳稅了。」蘭泊寧不走行賄貪官的路子,要是個認真為百姓做事的地方官,他還多少會送點茶水錢。

聞言,溫道江額際青筋一抽。「好、好、好,繳納好,你是江蘇商人的楷模,人人都該向你看齊。」

老狐狸皮笑肉不笑地和他打馬虎眼,絕口不問明來意。

可是他不問,專程而來的蘭泊寧難道不會說嗎?在吃完最後一口藍莓果饌,再掃光溫道江虎視眈眈的火腿卷後,他雅逸秀美的端起茶盞……牛飲。

好破壞美感的動作,除了蘭泊寧狀若無事外,在場瞧見他豪邁飲茶姿勢的人,皆不約而同的感到臉皮一陣抽搐。

「是呀!大人,草民規規矩矩地照朝廷的稅律納稅,可是為什麼草民有事要求見時總是見不到大人你,真叫草民好生納悶。」一次、兩次他還能說是巧合,但次數一多難免啟人疑竇,他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子,豈會看不出內有玄機。

溫道江被他看似無殺傷力的軟刀子砍得笑不出來,兩眼陰沉。「本府做的是大事,還用得著事事向你這市井草民交代嗎?你也別太放肆了,在本府眼中,活閻王什麼也不是。」

蘭泊寧知道他得罪了溫道江,笑了笑起身,一撩天藍長袍。「草民失禮了,在此向大人賠罪。」

「罷了,本府也不是氣量狹小的人,天色不早了,你也該打道回府了,本府還有事要處理……」嗟!不難應付嘛!活閻王是浪得虛名,三、兩句就能打發了。

「知府大人請留步,草民有話要說。」斗智,也要斗耐性,誰先不耐煩誰就輸了。

忙著想離開的溫道江後腳踩了前腳跟,差點踉蹌一絆。「你又有什麼事,沒看見本府很忙嗎?你也早點回去,別讓小娘子等著你。」

「草民的妻子向來知禮識大體,秀外慧中,不會因草民的晚歸而有所怨言。是預備明年開春進貢的織錦,草民想請知府大人先看看是否能入貴人們的眼。」他一揚手,用素潔綢布包折四方的物品讓人捧著送上。

「今兒個太晚了,本府累了,明兒個再說。」溫道江有意搪塞,讓蘭家繡坊的繡錦出不了世。

「黃忠,打開。」蘭泊寧不管不顧的下令,沒人見了蘭家錦布能不心動。

「是的,大少爺。」眉清目秀的小廝年約十五、六歲,他手腳伶俐地掀開白綢,露出一角絢爛。

一瞬間,光彩四溢,七彩光華如星光般綻放,似金似銀,又似流動的寶石,閃耀著灼灼光芒,炫閃得令人移不開眼楮。

「這……這是……」天哪!太美了,這真是錦布嗎?他明明看到的是一幅畫,似有水花隱隱濺起。

「流光錦。」蘭泊寧驕傲的說出。

「流光錦……」的確錦如其名,比蘇暉明呈上的那些蘇錦還要美上許多,繡畫、繡畫,他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大人意下如何?」他能忍住不受誘惑嗎?

太美了,太美了,太美了,太……咳、咳,美得邪氣呀!讓人看得忘神。「本府眼力不濟,沒能好好看個仔細,你留下錦布讓本府端詳一番,白日的光線足才能看出錦布細致的圖樣……」

蘭泊寧一招手,小廝黃忠以白綢蓋住流光錦,公堂上頓時異采立消。

「拙荊花了三個多月功夫才繡出一匹半的流光錦,草民帶了未完成的半匹請大人品鑒,大人看完後草民還要拿回家里讓妻子繡完剩下的半匹呢。」這半匹錦布決計不能留下。

他不會重蹈覆轍,毫無防心地任人取走蘭家繡錦,即使是知府大人亦然,防人之心不可無。

「你在吊本府胃口?」他口氣變得強硬。

蘭泊寧看似恭敬,實則倨傲地拱手作揖。「草民不敢,只是草民擔心有宵小之輩闖入府衙盜竊,草民是心有余悸呀!前些日子的蘭錦技法居然被賊兒偷了,草民怕賊兒又盯上這流光錦。」

「胡說,有本府在,府衙豈有小賊膽敢肆虐,來一個捉一個,來兩個捉一雙。」溫道江故作氣惱地要捉捕竊賊,其實沒人比他更清楚,正是他當日將那蘭錦當成蘇錦送進宮,交給「那位」過目的。

「大人神勇,草民佩服。草民想問大人一句,流光錦可否勝過蘇家的蘇錦?」

蘭泊寧等他一句話。

「這……」溫道江很想昧著良心說流光錦不如蘇錦,可是一想到適才手掌滑過布錦的觸覺,錦繡如畫的錦面光滑柔軟,完全感覺不到半根絲線,拉起錦布的一角,那靜謐的湖泊仿佛一下子動了起來,錦布頓然成畫布,繪出一幅山光水色。

不,不能讓蘭家出頭,他得壓住蘭家一飛沖天的氣勢,「那位」屬意的是願把財帛拿出來分享的蘇家,而蘭家是蘇家生意上的死對頭,為了日後的前途似錦,蘭家錦萬萬不可進宮。

想到那白花花的銀兩,溫道江撫撫八字胡,意味深長的笑了。

「唉,可惜這繡功還是差了些,你讓蘭少夫人別太費心了,本府當真瞧不上呀!」他一定要想辦法私下弄到那余下的流光錦,實在美得叫人愛不釋手。

「大人你……」蘭泊寧的臭脾氣又犯了,也不管對方是不是一句話就能要他命的地方父母官。

可正當他打算和溫道江理論一番時,眼角不經意地掃過一隅,竟意外地看到一尊青玉麒麟。

十年前,青玉麒麟乃蘭家之物,那時蘇家和蘭家的對立並未浮到台面上,一日,蘇暉明的父親到蘭家作客,一見到擺放在書房里的青玉麒麟便喜歡上了,多次開口索要。

蘭父也對青玉麒麟多有喜愛,可見蘇父頻頻上門請求割愛,他再三考慮才決定轉送蘇父,君子有成人之美。

換言之,這尊兩尺高的青玉麒麟應該在蘇家,被視如珍寶的收藏著,怎會到了溫道江手中?

蘭泊寧目光一沉的有了了悟,他想起好友曾提起的事,如果他猜得沒錯的話,溫道江早就和蘇家勾結上了。

也就是說,即使他再費勁地為蘭家繡錦尋出路,可溫道江這一頭是絕對行不通的,狼與狽同處一窩久矣!

思及此,原本有滿月復欲說服溫道江的話就這麼吞回月復內,說了些不著邊的恭維話虛應後,便命下人將東西收起,轉身離去。

在溫道江兩眼欲穿的渴望下,蘭泊寧硬將半匹流光錦帶走。妻子的辛勞不能平白便宜貪得無厭的知府,他寧可將流光錦鎖在庫房里永不見天日,一代代傳到子子孫孫手中,也絕不如那貪官所願。

不過在這之前,他還是想方設法的另闢蹊徑的好,讓奸佞擋道,他怎麼也不甘心。

「把繡錦送進宮里?」

為成事,蘭泊寧找上好友魚思淵,他朝中有親戚,正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

「此錦我與妻子取名為流光錦,錦面似流光,幾乎感覺不到絲縷磨手,可是將其拉開豎直,那流光溢彩的碎玉光澤便從整塊錦布泛開,宛如光透錦布,每一根繡線都像在舞動著……」

魚思淵略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是我肝膽相照的好兄弟嗎?明知道我正埋頭苦讀準備應考,你再遲兩日來找,我已經上京了,你是屬耗子呀,見洞就鑽!」

「若是能輕易解決的事我也不會找上你,遇到當官的我也沒轍,只好找人先把堵住的路疏通了再說。」繞遠路若能行得通,他不介意多走幾步路。

「知府大人找你麻煩?」江蘇一帶以溫道江的官最大,他想和誰過不去,那人就別想好過。

蘭泊寧勾唇冷笑。「他的確和蘇家搭上線了,之前我埋在蘇家的棋子被發現收買了,因此一直沒有傳回此事,蘇暉明那賊胚子可孝敬了他不少好東西。」為了能讓蘭家從此出不了頭,他不惜拿出一半家產也要攀權附貴。

「所以我只好找你搭把手,看能不能繞過溫道江直接上達天听。」官商勾結不是無法可治,五品官的上頭是四品官,四品官上去還有三品、二品官。

「你……」他神情閃爍的欲言又止,遲疑了好一會,才流露一絲苦笑。「不瞞你說,你有難我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可這事我卻一點忙也幫不上,你也別再四處找門路了。」

「理由。」這話听得蘭泊寧一臉冷峻。

連嘆了三口氣的魚思淵這才把聲音壓低地道︰「事關重大,牽扯甚深,年前我二叔就千交代萬交代的囑咐我不宜和溫道江走得太近,他是……那邊的人。」

那邊……「五皇子?!」他震驚。

「噓,小聲點,小心隔牆有耳,你不要命也別拖累我,我要當爹了,得活久一點才能看見兒子長大成人。」他一個小妾身懷六甲了。

一听和朝中爭位有關,向來意氣風發的蘭泊寧頓時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垂頭。

「怎麼會是……他手也伸得太長了。」

民不與官斗,因為明擺著斗不過。可若是關系到皇家子孫,那事情就變得更加復雜,一個處理不當則禍及全家,皇家人做事不問是非對錯,他們就是無法無天的主兒。

「沒辦法,皇上遲遲不立儲又偏愛八皇子,他這是急呀!想多弄點銀兩好壯大自己,日後才有一搏的本錢,听說……」他話到一半又止住,面露不安。

「听說什麼?」皇家無家事,家事即國事。

魚思淵左右瞧了瞧,確定無人,才神色郁挹地緩道︰「听說為了攢夠銀子好做大事,他讓底下人悄悄賣官。」

「賣……他居然敢……」蘭泊寧不禁咋舌。

「你想溫道江之前還是個小小的芝麻官,干了幾年也不見升遷,可是短短數年間,他沒有卓越政績卻一路節節高升,這其中沒點什麼你相信嗎?」他隱晦的暗示溫道江的官位是買來的,人的手上有銀子,沒什麼事辦不到。

「上面沒人管嗎?」賣官不是小事,肯定有人察覺,只是敢不敢下手去查,又能查得多深。

魚思淵一聳肩,繼續喝茶。「誰曉得,總之這事我是插不了手了,熱衷權力的五皇子汲汲營營于上位,和皇家扯上邊的事你還是離遠點,不是我在危言聳听,若弄不好抄家滅族都有可能。」

「……難道我蘭家繡錦只能就此沉寂?」蘭泊寧心中苦澀,郁郁難歡,祖輩傳下來的基業就要毀于他手中。

蘭家發跡于蘭錦,那是蘭家的精神象征,也是祖先們一輩子的心血,身為後代子孫的他不僅不能發揚光大,還令光宗耀祖的蘭錦蒙塵,他真是不孝。

「也不是全無希望,若你也學蘇暉明那般大手筆地送銀子,說不定知府大人會少些刁難,多少開條小路容你通行,蘭錦的華美有目共睹,不可能明珠不發光。」

看他一臉像讓人砍斷了手腳似的,心生不忍的魚思淵出聲開導,希望好友能因此好過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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