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師姊」讓明慧高興地跳起來,七手八腳的端起桌上的白粥,假意吹涼了會。「來,吃小口點,不要急,不然你會嗆到……哇!你的嘴巴真小,好像山里的野櫻桃。」
「師姊,慢點,我還沒吞下去……」這位小大姊,你也喂得太大口了,我是趴著耶!不好吞。
還有,這碗粳米粥是誰煮的,雖加了鹽巴,但……
太咸了!她好想哭啊。
「你吃得真慢,平常我呼嚕一口就喝完了,根本不用嚼。」她很得意地炫耀著,覺得自己比小師妹厲害。
大姊,那是豬的吃法,好歹要細嚼慢咽。「明慧師姊,你剃光了頭不冷嗎?」
不過,她的頭形好適合光頭,圓乎乎的。
「不冷,涼快極了,洗頭不用皂角,清水一沖就干淨了。」明慧往光頭一拍,一點也不為忤。
當不當尼姑有什麼關系,能吃飽就好,這是她單純的想法。畢竟她年紀小,世面見得少,自然想得不多。
「那我為什麼不用剃發?」季薇薇想著靜慈師太的態度,似乎感覺得出另有隱情。靜慈師太在隱瞞什麼?
「對喔!你沒提起我倒忘了這回事,我們這一輩是明字輩,為什麼你叫季薇薇?啊!我想到了,大概是你受傷,師父想等你傷好了再找個好日子替你剃度,讓你正式歸入佛門。」應該是這樣沒錯。
是嗎?季薇薇深感懷疑。
京城,懷安侯府。
「為什麼,為什麼爹不幫關叔叔說話,任由他們一家遭奸人陷害,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
侯府廳堂上,一名怒氣沖沖的紫衣少年滿臉漲紅的怒視著高自己半個身長的父親,一點也毫不畏懼的與父親正四目相對,他拳頭握得很緊,緊得整只手臂都有些顫抖。
他在憤怒,他在生氣,他怒不可抑,黑白分明的大眼中蓄滿難以置信的譴責,不願接受所听見的事實。
「這是你對長輩說話的態度嗎?讀了那麼多書都讀到狗肚子了,馬上到書房抄書,沒抄一百張大字不許停。」哼!真是他的好兒子,居然為了別人家的事指責他。
「父親沒有品德又憑什麼教訓孩兒,關叔叔一家是無辜的,不可能做貪贓枉法的事,只要爹出面說上兩句好話,至少讓三司查清楚,還關叔叔一個清白。」可是父親沒有,不僅沒幫上忙還置身事外,好像關家和他沒半點關系。
他不能忍受父親這樣的做法,十幾年的同儕交情,同在朝為官,情若知己,不時相約酌上兩口,雨天里下棋,明媚天候上山賞景,登高望遠共度佳節,兩家人如一家人似的來往密切。
他還記得笑起來很甜、很燦爛的圓臉妹妹,總是拉著他的衣服喊他「哥哥」,很甜糯的軟嗓,讓人听了心窩都為之一軟,忍不住想看她笑,听她帶著乳音的輕喚著,「哥哥,陪薇兒玩。」
而今都不在了,一個都不在了,在他陪祖父在城外的別莊養病時,京城發生了大事,可是家里沒人知會他一聲,或派人送個信到莊子上,直到此事塵埃落定時他才得知消息。
一切都遲了,來不及了,望著人去樓空的關府,他心里悲憤難當,面前這是他一向敬重的爹呀!為什麼能眼睜睜看著朋友冤死而不相救?當官的一定要這般冷血、坐視不管嗎!
「無不無辜不是由你來說,那是刑部查證後上奏皇上,皇上判決斬立決、家產充公,家眷一律貶為庶民,不得再以官家人自居。」都已經是平民老百姓了,哪高攀得上他們懷安侯府,他才不會自找麻煩,給侯府添亂。
「父親不知道關叔叔的為人嗎?他怎麼可能涉入貪瀆案,關叔叔向來正直不二,容不下貪贓枉法的事。」這分明是逼害,讓一個真正的好官受人唾棄,污了名聲。
「證據確鑿還有什麼好說的,秦大人在他府上搜出一尊下官孝敬的白玉觀音,還有收賄的帳冊和若干他自個兒也說不出來的銀兩。」懷安侯莫士禎語重心長的告誡兒子,「正直的人當不了官,不懂得圓滑、不懂得凡事退一步,再好的官也得折腰。」
闢字兩個口,上下吃呀!你不喂飽豺狼似的大官小闢,他們便會反過來分食你,吃得你尸骨無存。
「那關妹妹呢?她還那麼小,肯定很害怕,你為什麼不把她接回府里」懷安侯府還不至于養不起一個孩子。
「她配不上你。」莫士禎一句話打死了任何可能性,大戶人家講究的是門當戶對,門第高低相當重要。
原本懷安侯府莫家與關府是定有女圭女圭親,便是少年和關府小女兒。
「你……」他憤然的紅了眼。「爹,你太無情無義了,我怎會是你的親生兒子,你太令我失望了。」一說完,蒼白著一張臉的紫衣少年轉身離去。
這件事成了他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埋下他日後離家的種子。
而听聞關家人在落難後都死了,此事傳了一陣子便不了了之。
「士禎,這事兒你做得不對。」安兒說得沒錯,面對這事兒子顯得無情了些,關家一出事就趕緊撇清關系。
「爹。」怎麼連爹也說他不對,他是為了侯府著想。
「不過我能體諒,不全是你的因素,這件事牽連太大,避開些也是好的。」明哲保身,萬勿扯進朝堂之爭。
「那混小子太不懂事了,他不曉得我為了保住他費了多大的勁,他真當官是那麼好當的嗎?不會被潑點污水,踩上兩腳。」他還太天真了,想不通其中關節。
老侯爺撫了撫胡子。「關家那事真沒辦法救了嗎?」
莫士禎嘆了口氣。「都下了大牢還怎麼救,而且還和宮里的那位扯上關系,風尖浪頭的誰敢出頭?這事關弟挖得太深了,踩到虎須猶不自知,他是把命搭上了去查,人家怎不給他個痛快。」
至少他是不敢把整座侯府賭上去,他有他的家人要保護,不能為了一個沖過頭的傻子賠上所有。
「朝薇那娃兒呢?」找個莊子安置她不難,當不成莫家兒媳就當收了名義女,日後給她一筆嫁妝讓她有個歸宿。
一說到關府的小女兒,莫士禎臉色有愧。「我派去的人回報,關府有打殺過的痕跡,到處血跡斑斑,重傷的女乃娘抱著傷得不輕的小小姐逃出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唉!是禍躲不過,偷偷地燒些紙錢給他們吧!盼能一家人在地底重聚,來世投胎別再犯糊涂了。」好人不長命,立身在世還是別太出風頭,給自己招來禍事。
「是的,爹。」私底下祭拜他還是做得到的。
秋風瑟瑟,紅葉飄落。
一場秋雨過後,天氣漸漸轉涼,有點寒意,只著單薄的衣服會覺得冷颼颼,得搭件厚一點的外袍。
來到清心庵已經三個月的季薇薇拿著一柄比她高的掃帚,有模有樣的仔細掃著落葉,她將枯枝和葉子掃成一堆,準備一會兒生火,烤烤明慧小師姊從山里拾來的板栗。
她受的傷比想像中的嚴重,深及見骨,清醒後又反覆的低燒不停,傷口發炎化膿,靜慈師太為她割掉腐肉盡力醫治,她才能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又回來,足足躺了一個月才下床。
但是也僅于能小走幾步而已,不能跑和跳,以及做過于劇烈的動作,在庵里師姊們的全力照料下,她稍微能做點輕簡的活,像掃掃地、澆澆花,過重的東西可不準她提,怕她又把傷口弄裂了。
「小師妹,快用飯了,你落葉還沒有掃完呀!今兒個是明真師姊掌勺,她……」最恨別人不捧場。
「什麼,是明真師姊」天吶!天要亡她。
明慧愛數落地輕戳她的眉心,「你呀,別再挑嘴了,有什麼就吃什麼,食物是用來填飽肚子,別東嫌西嫌的,我們以前鬧荒時連草葉子都吃,滋味澀得發苦……」
她一口氣說了一千八百七十五個字,等她喘口氣吞吞口水的空檔,季薇薇一臉悲壯的握住她的手。
「可是真的很難吃,每回吃了明真師姊燒的齋食,我的舌頭起碼麻三天,食不知味,不是過咸便是太酸,我還吃到她當筍子炒的竹筷子,嗚……我會死的,一定長不大。」太可怕的技術了,簡直讓人驚得瞠目結舌、無法言喻,同樣的食材她就是有辦法煮到所有人都痛哭流涕—
因為太難吃。
偏偏這位明真師姊特愛掌勺,不讓她上灶都不行,如同將軍不拿劍會要他的命似的,即使大家語氣很委婉的勸退,她仍士氣如虹的左手甩鍋,右手拿鏟,煮出難以下咽的飯菜。
「你……哎呀!別哭,我也沒法子,明真師姊那脾氣誰說都沒用,明明都入了佛門還放不開。」她也很為難,不敢去勸明真師姊,一旦她執起勺子,那樣子像要跟人拚命,誰見了都要退避三舍。
似破釜沉舟,季薇薇小拳頭一握。「我去。」
「你?」明慧滿臉懷疑。
「我來掌勺。」至少不會毒死自己。
「什麼,你掌勺」明慧更加驚訝,瞧了瞧那沒灶台高的小身板,很明白的表示,「別逗了,到時是你塞柴火,還是柴火燒你,別說鍋子扳不動了,連拿鏟子都困難。」
「不試試怎知成不成。」為了她可憐的肚皮,她願意一試。
原本肉肉的小圓臉已然消瘦,只吃素不開葷的庵里一點油腥也沒,三餐吃得盡是青菜蘿卜,幸好她本身適應能力強,加上她前一世的父母開的是素食餐廳,所以吃素對她而言並不難,她也非無肉無歡的人,再說素食做得好有如食肉般美味。
只是由于某些人的固執,她的胃口時好時壞,因此肉團子似的小臉如今都快看不見幾兩肉,五歲的身形看起來像四歲,不但瘦了一圈,個頭也沒長,她自己看了也嘆氣。
「明真師姊,挪個位置讓我剝剝菜葉子好嗎?」不顧明慧師姊的勸阻,季薇薇直闖廚房道。
明真一低頭,見是不到腰高的小師妹,她面無表情的點頭。
這頭在做菜,那頭真的在剝菜葉子,季薇薇將菘菜、苦菜、薺菜的菜葉子全洗淨晾在一旁,然後拿起最小的刀切起蘿卜和蕪菁,同時將一把板栗放在火中烤,再將香菇切絲。
都弄好了以後,她將醋、油、鹽、半顆蛋白放入碗里打均勻,打得起白沫才停手再加入少許的糖,充分拌勻備用。
此時明真師姊的素菜弄得差不多了,正在收尾,收拾灶台,她便搬張板凳,小腿肚往凳上一站,一顆小腦袋剛好高出灶台多一些些,她將腌過的菘菜、薺菜和川燙過的苦菜擺在盤中,再切了幾個油豆腐一起擺盤,盤子四周擺上煮熟的青豆仁,再將她先前打好的乳白色醬汁淋在上頭。
而後她又做出「翡翠雪豆腐」,豆腐拍碎擰擠去水分,油下鍋,事先切好的蘿卜絲、蕪菁絲同香菇絲炒,然後下明真師姊用剩的菜葉子,倒入碎豆腐,攪拌均勻再加入煮汁,一煮沸便抽些柴火出來讓火變小,邊煮邊攪直到湯汁收干。
最後她又弄了一道素什錦,也就是灶台沒用完的菜蔬依熟成度一樣一樣往鍋里去,灶肚抽風使火變大,快炒,下鹽,下醬油,加少許的糖,灑上剛烤好的板栗,盛盤。
一共就三道菜,她也沒打算與人食享,準備獨自吃食。
誰知嘴饞的明慧師姊一聞到撲鼻而來的香氣,忍不住伸出兩根手指頭偷食,她一放到嘴里立即兩眼放亮,喜孜孜地直喊,「好吃,好吃。」差點整盤都端走,不留一口給她吃。
當然這三道「油豆腐沙拉」、「翡翠雪豆腐」、「素炒什錦」都上了桌,沒人開小桌,這三盤菜被搶得盤底見空,連湯汁都有人拿來拌飯,而辛苦下廚煮菜的人因手短而搶輸人,吃不到三口,被迫吃師姊吃剩的渣渣。
「沒想到小師妹年紀小小就有煮飯天分,以後我們有口福了。」搶得最狠的明音撫著肚皮,打了個飽嗝。
不會吧!她只是被「荼毒」得無法忍受才被逼動手,可不是要當一群尼姑的廚娘。季薇薇汗顏地想著,別太指望她,她只是愛吃,並非立志當個煮飯婆。
「你們嫌我做的菜不好吃?」
明真的話簡直是季薇薇的救贖,她的話一出,全場冷颼颼,每一個人都用力的搖頭,直指她的素菜一樣是美味,她們百吃不厭,口齒留香,再也沒有更令人滿意的菜肴了。
這馬屁拍得太過了,接下來庵里的大小尼姑們都面臨慘不忍睹的黑暗月,少有表情的明真竟揚起一抹叫人驚恐的笑容,她宣稱要連煮一個月的飯菜,讓其他師姊妹偷個閑。
尼姑們面發白,驚嚇過度,連著幾日勤念經,求佛祖保佑。
「對了,師父,我今日下山到牧民陳老三家送藥時,听說有人在找一個四、五歲大的女童,身邊還跟著三十出頭的女乃娘,陳老三說咱們山上都是女子,接待女香客要更小心點。」要是惹上不該惹的人容易惹禍上身。年紀最長的明圓沒將最後這句話說出口。
靜慈師太轉著刻有六字真言紫檀木佛珠時略微停頓,沉靜的慈目中微閃流光。「那些人的長相如何?」
「很凶,都佩著刀,對人很不客氣,連對小孩子都一把推倒。」她偷瞄了一眼,覺得不是善荏。
靜慈師太低吟了一會。「嗯,我曉得了。」
「小師妹她……」看起來就像是他們要找的人。
「明圓,這件事你不知情,知道了嗎?」他們居然找上門了,連個稚幼的孩子也不放過。
想到放在禪房內的那物,靜慈師太的眉頭微微一蹙,她想著該怎麼做才是對薇兒好,那孩子吃了太多的苦了。
「是的,師父。」她也不想小師妹受到傷害。
三日後,靜慈師太做了個叫人震驚萬分的宣布。
「為什麼?師父,都入秋了,你不等來年開春嗎?等地上的雪化開了才好行走。」
「是呀!師父,為何選擇這個時候,叫人措手不及,好歹讓我們準備準備,別在外頭凍著了。」
「嗚……師父,你別走,不要離開,外面有什麼,沒得吃、沒得住的,你們會生病的。」
即使有眾弟子的挽留和不舍,靜慈師太還是堅持己見,一只包袱,一件袍子,旁的再無其他長物。
「為師只是四處雲游,到處走走看看,體會佛祖說的大千世界,得悟天機,緣來是聚,緣去是散,掛懷成掛礙。
「薇兒,你還小,塵緣未了,就帶發修行隨為師的去吧!我們先往濟州、淮陽一帶往南行,南方溫暖,我這老寒腿才不易再犯。」
靜慈師太帶著季薇薇,一大一小往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