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喝水。」小七取出自備的青釉暗花瓷碗,用白布擦拭了又擦拭才盛了一碗竹葉水遞給主子。
莫滄安喝了茶水之後,漲紅的臉才舒緩。
「我們在路邊隨手摘得竹葉,雖然洗過了好幾遍才用小火烹煮兩個時辰,將竹葉青給煮出香氣,不過你要是怕髒就別喝了,免得你黃金做的貴軀承受不住。」哼,就愛裝模作樣。
最是無用讀書人,嘴上說文腳無力,論策一篇難養家,看他那樣子,不是當官的也是官家子弟,最會說一套做一套。
隨著師父雲游四方,加上當女警時的經驗,季薇薇也算是有些歷練的人,兩輩子加起來的她,外表是十六歲青春看俏的小泵娘,內在已是近四十歲的中年女人。
只是性子仍是沖得很,雖有稍微收斂一點,但是一見到不平事,還是會踩上兩腳。
她就是俠女性格,不然當初她也不會不顧開素食餐廳的爸媽阻止,硬是跑去報考警校,以第一名成績榮譽畢業,而後投入無日無夜的警察工作。
黑狼的那一槍,為她的女警生涯劃下休止符。
「薇兒,不可無禮,師父提醒你多少回,老是散漫記不牢。」她這性子全是縱出來的,也不知是好是壞。
面露無奈的靜慈師太從涼棚里走出,愛徒和過路客的交談她听得一清二楚,原本認為只是短暫的談話,對方一歇完腳便會離開,因此她也不以為意的整理藥草,看點醫書。
怎知,越听她眉頭顰越緊,兩人的一來一往已經有點走樣了,涉及官場的討論以及對人的言語,她在心里嘆了口氣,知道愛徒牛脾氣又上來,不得不出面說兩句。
能苦民之苦是好事,知萬民之難方是修行之道,可口中之言易招禍,謹之、慎之,凡事留三分。
「師父,你別罵我嘛!我只是賣素包子而已,不信你問這位相貌堂堂又風度翩翩的佳公子,我可有出言無狀冒犯比玉石還尊貴的他。」甜棗兒給了,你敢不說我好話試試。
看她擠眉又弄眼的威脅,頓感好笑的莫滄安清了清喉嚨,嘴角微揚。「令徒甚為乖巧,和善又親切,樂于助人,听她一席話如沐春風,甚感愉快,實為佛門好子弟。」
吃人嘴軟,他賣她一個面子。
「算你識相。」季薇薇小聲說著,神情帶著滿意。
「她還不算出家人,只是帶發修行,公子直呼她季姑娘即可。」如今都長大成人了,該為她的將來做打算。
看著一手帶大的徒兒,靜慈師太心里有感慨也有寬慰,曾經那麼小的娃兒在生死間徘徊著,一個不小心可能就去了,花費了多少心血才把人救活,怎麼不感謝佛祖的慈悲呢!
見她一日日的成長,身子骨一天一天的抽高,由當初在腳邊繞的胖娃兒長成聰慧伶俐的俏麗模樣,是該論及婚嫁的姑娘家,遇到有好的人家也該讓她還俗,褪去一身灰澀。
已經避了十一年了,還要繼續避下去嗎?
靜慈師太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但是看到如女兒一般養大的徒兒,她心中只有疼愛,希望能將最好的都給予徒兒。
「原來是季姑娘,在下有禮了。」見她又齜牙咧嘴,莫滄安暗自在笑,顯然她不喜當個「姑娘」。
「不用多禮,紅塵來去一場,早晚要抱佛祖大腿,早抱機會多一點,說不定早日得道升天。」她想說的是早死晚死都是死,何不干脆早點死。
當然,季薇薇說的是玩笑話,她惜命得很,可不想將重得一回的好命馬上還給老天爺,她用修行者的身分到處走走看看,從無人攔阻或說她不守婦道,有吃有喝又有得玩,比前一世過得還稱心如意,她才不嫌命活得長呢。
在這個男權至上的朝代,以她的年歲是該為人妻、為人母了,表面上溫爾謙恭,相夫教子,操勞家務,孝順長輩;私底下妻妾相爭,和婆婆斗,跟妯娌爭,與外婦互別苗頭。
不要說置身其中了,光是想就覺得累,她一個人分身乏術,無法同時應付這麼多的事,除非有千手觀音來相助,否則她早生華發早早累死,空留一抹芳魂。
「薇兒!」靜慈師太故作不悅的橫睇一眼。
「師父,阿彌陀佛,你今日的早課做了沒,要不要徒兒替你念上幾遍?」有事弟子服其勞。
「皮猴兒,少膩著師父,你這腦子在轉什麼師父還不知情嗎?少把話題轉開了,以為師父不會責罰。」當罰則罰,即使罰得不重也是教訓,老是縱容她反而是害了她。
「師父,徒兒很乖,把素包子、素蒸餃都賣完了,我們可以給小毛買好一點的草料。」季薇薇就是臉皮厚,裝小賣乖信手拈來,讓人想戳她腦門又舍不得。
三年前靜慈師太在紅石山摔了一腳,雖能自醫,但行走上仍有些不便,因此在季薇薇的堅持下,她們買了一頭兩歲大的毛驢,取名叫小毛,專門來負載她們少得可憐的行囊。
「小毛吃路邊的野草就好,它太肥了。」被這徒兒養肥的,她把驢子當寵物養,還會與驢子談心。
「師父。」別揭穿她的小心思嘛!
「公子,貧尼這小徒向來頑劣,若有得罪之處望請見諒,她與貧尼雲游在外多年,在清規戒律上難免有所疏漏。」吃齋念佛她還行,對凡事就是太不上心,有時沖了點。
「師太客氣了,季姑娘並無不妥,聰慧明智,落落大方。」很少稱贊人的莫滄安若有所感的看了季薇薇一眼。
不知為何,他覺得她像一個人,卻又想不起像誰,自幼過目不忘的他從未發生今日這樣的事,心里多少犯嘀咕。
她到底是誰,為什麼有種讓他莫名想親近的熟悉感?
「公子太過謙了,貧尼的徒兒還有什麼是貧尼不了解的,平日縱著胡為,老是不知天高地厚。」她這個性格像她爹,太過正直又不肯妥協,凡是認為對的事便不容人狡辯,一根筋通到底。
靜慈師太是知曉季薇薇的身世內幕,她女乃娘臨死前都告訴她了,因此她才決定帶著小徒離開清心庵,以免迫害季薇薇爹娘的人追殺上門,斬草除根。
事過多年了,此事早已沉寂,不再有人過問當年的事,她想也該告一段落,當時的娃兒都到了二八年華,再拖延下去,豈不是耽誤她,她自個兒也不願青燈長伴吧!
罷了罷了,該做打算,緣起緣滅,順其自然。
「師太師徒往哪兒來,欲往哪里去?」看她們似乎過得相當清貧,衣服比他府里的粗使丫頭還舊。
「從來時的地方來,往去的地方去,山水有相逢,春風入卷來。」有緣自會踫頭,無緣擦身而過。
「嘻嘻,我師父的意思是你管我們往哪來去,你自去你的清明人,我們念我們的佛祖,閑、事、少、管。」難不成她們還得向他報備不成,他又不是知府老爺,管州府大小事。
季薇薇帶著嘲笑的態度給人下面子,卻不知莫滄安雖非知府老爺,而且官階比知府老爺小一等,可他的父兄卻是朝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官員,他們只需進言一、兩句,便能摘掉知府老爺的頂頭冠,無處喊冤的下獄吃牢飯。
「薇兒,要為師罰你抄寫《道德經》嗎?」她那張嘴總是比腦子動得快,話總是不假思索的蹦出來,真叫人為她擔心。
「不要吧!師父,《道德經》的字數……天吶!我的手會寫到斷掉。」季薇薇苦不堪言的假嚎,想博取師父的同情。
「十遍。」加罰。
不讓她怕就學不乖。
「……」季薇薇瞪大眼,眼里露出有苦說不出來的哀怨。
人不會責怪自己,這是天性,她轉頭瞪向害自己挨罰的家伙,圓乎乎的杏眼睜得又大又亮,好似晨起偷稻吃的雀鳥,讓人好笑又好氣她怎會有這麼多古怪風貌。
「師太身上有股藥香,莫非還為人看診?」一名帶著徒兒的出家人在外行走不便,著實令人為她們捏一把冷汗。
季薇薇很得意的插嘴,「我師父的醫術可好了,除了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任何疑難雜癥到了她手上都能迎刃而解,小菜一碟,沒有她治不好的病患,經過她的手,病患全都生龍活虎的跳起探戈……」
師父教了她一些,可惜她沒耐性,辨脈老是辨不準,診不出脈息,最多只能認認藥草,幫著配藥。
「探擱?」那是什麼?一種民族的舞蹈嗎?因為她用了個「跳」字。
她悄悄的吐了吐舌,做了個打嘴的動作,誰叫她嘴快。「不管是什麼哥,反正我師父行醫救人多年,你要對她客氣點,說不定哪天就會有需要。總之,得罪誰都不要得罪大夫,大夫管命吶!」
「薇兒,又口無遮攔了。」靜慈師太輕斥。這徒兒真讓她頭疼。
「我說的是事實,難道生病不用看大夫就會好嗎?師父的大功德不好自個兒宣之于口,徒兒我為你代勞,將師父的菩薩心腸宣揚出去。」好事不藏私,才有教化萬民的成效嘛。
「季姑娘說得沒錯,醫者父母心,能以一身醫術濟世乃是大智慧,善之大焉,如果方便的話,可容我待在一旁觀看?」由小細節看民心所在,民與醫息息相關。
「這……」
正當靜慈師太有意推辭之際,一位粗黑的漢子扶著一名喘得很急的老婦走來,喘氣中有著明顯的哮喘聲。
「師太,我娘從昨兒個夜里就喘個不停,一早喘得臉都白了,還有咳出血絲……」看來好嚴重。
「來,進棚子,我把把脈。」氣虛體弱,面有暗沉。
病人與家屬進了涼棚,不等人招呼,莫滄安和小廝小七也跟著走入,其他人則在棚子外等候。
「嗯,傷了肺,是哮喘,拖了好段日子。薇兒,備紙,寫藥方。」這是積年痼疾,不好治。
「是,我來了。」季薇薇歡喜一應。
「天仙果、大青各八錢,白射干、月桃根各五錢煎服,可減緩哮喘發作,再加枸杞子、海松子、生地、熟地各一兩,半酒水炖服,能改善體虛……」人一上年紀毛病就多。
「師太,你說的藥方我們看不懂,也不識字,還有……」粗黑漢子漲紅著臉道︰「我們沒錢抓藥……」
靜慈師太把脈的手頓了下,隨即看向一旁的愛徒。「捉十帖藥給這位大娘,一日兩帖,早晚服用。」
「是的,師父。」抓藥她最拿手了。
季薇薇身子一低,就蹲在涼棚的角落挑撿起藥草,有將近上百種常用的藥材,是她和師父一路雲游過來看到可用的藥草便采擷,采了一大把曬干後方便攜帶。
這也是她們需要小毛驢的原因,有時一采就采多了,兩人的籮筐裝不下,只好省吃儉用的買頭牲畜載物。
小毛剛買回來的時候瘦瘦小小的,一副撐不到三天的模樣,因為便宜,加上季薇薇的堅持,二人行的師徒硬是多了一頭驢,夕陽西下,三道影子被余暉映照在地上拉得長長的。
「可是我們付不起診金……」田里收成差,手上無銀兩。
念了句佛號的靜慈師太指著他背上的竹筐。「拿兩棵菘菜來墊,我們師徒好打打牙祭。」
「真的可以?」粗黑漢子喜出望外。
「我們的餃子賣完了,正好改做菘菜素餃,兩棵菘菜能包出好多呢!」季薇薇做出想吃菘菜餡餃子的樣子,一直望著人家的竹筐,只差沒動手去拿。
結果粗黑漢子不只送了她們兩棵菘菜,連竹筐都留下了,一共十來棵大菘菜,還說自家種的不值什麼,竹筐也是農閑時編的,都給她們,師徒倆卻之不恭。
不過這十來棵菘菜倒讓季薇薇想到明日要賣什麼了,她要將一部分菘菜剁碎做素餃子,然後菘菜卷、菘菜豆腐湯,還能和拍碎的豆腐及面粉混勻,做一道炸豆腐。
真好,又有素菜可賣了,師父的生辰快到了,存點銀子給她買冬衣,那件起了毛球的披氅不太保暖。
粗黑漢子攙了老娘走了之後,陸陸續續又有幾名村民來看診,有的家境還過得去,有的是窮哈哈的苦農民,因此有人付診金,有人則拿家里的蘿卜、南瓜、青豆來抵診金。
一旁的莫滄安看得若有所思,悄悄地在隨喜竹罐投下一錠銀子,他覺得靜慈師太以隨緣的心態行醫根本賺不到銀子,反倒要賠進不少藥材。
難怪她的徒弟要兼賣素菜,不然師徒倆的日子肯定過不下去,比目前的情況更窘困。
「公子,該走了,再不走就趕不上下一個投宿地,得露宿荒野。」眼看天色已晚,小七輕輕拉扯了主子一下,提醒他時辰不早了,該趕往下個驛站,住宿都安排好了。
「嗯,該離開了。」臨走前,莫滄安不自覺地看向正蹲在角落切藥、包藥的身影,一抹不明的陰影落在她柔美的側臉。
浩浩蕩蕩的來,靜悄悄的走,沒人听見馬車離去的聲響,唯有涼棚內的光線漸漸暗淡。
「師父,天黑了。」
送走了看診的病人,師徒倆走出涼棚,最後一點紅日也西沉了,倦鳥歸林,北方第一顆星出現了。
「回我們借住的庵堂吧!這些診金夠你好好發揮了。」要不是跟著她四處游晃,這徒兒倒是可以開間素菜齋。
看滿地的瓜果菜蔬,季薇薇苦著一張臉,「師父,我細胳臂、細腿的,搬不回去。」
「你養小毛干什麼,讓你當菩薩供著嗎?」靜慈師太取笑她把干活的驢子當寵物寵。
「小毛還小,會累著。」這是虐待動物,她不屑為之。「啊!那些端著爺兒做派的人走了呀!連聲招呼也不打,真是眼楮長在頭頂上,沒瞧見人吶!」
「走了也好,跟咱們不同道,倒是你別再犯糊涂了,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的話都當倒豆子似的倒出去,為師為你的終身大事著急。」
沒等她說完,季薇薇背起一筐菘菜,笑道︰「師父,我餓了,我們回去做菜吃。」填飽肚子比終身大事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