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二,不好了,出事了。」
駱青匆匆的闖入趙逸塵夫妻的院子,連通傳一聲都等不及,趙逸塵正在為妻子畫眉,手一滑就畫歪了,一粗一細的眉看來很滑稽,活似掛了一條毛蟲,但沒人笑得出來。
苞在駱青身後的是臉色凝重的水閑庭,他最近一直在盯梢,駐扎在城外的先鋒營讓他很不安,果然有動靜。
「出事了?」還能有什麼大事。
趙逸塵將方巾沾濕,洗去畫壞的眉黛。
「芸兒妹妹被駐軍捉走了。」那個蠢貨,果真被自己的蠢害死。
「駐軍怎麼會捉她,她又干了什麼蠢事?」不找死不會死,以她的目中無人,早晚有一天會闖下大禍。
駱青忿忿地冷笑,「她居然把通化縣當胡陽大山,出去撞了人後不但不向對方道歉,反而高聲怒罵,對方不理會她還拉著人家的手臂不放,認為對方瞧不起她……」
結果那個沒大腦的女人居然說要叫她父親滅了被撞的人,對方冷冷的問︰「令尊高姓?」她直接說出,「哮天寨徐豹。」
然後人就被扣住了。
「那個人姓林,是先鋒營的林校尉,他原本就是跟著神武將軍凌雲衣出京剿匪,一路往過來已經剿了三座匪寨,正在觀望要不要一並把哮天寨給剿了,還是回京覆旨。」水閑庭將後語補上,他隱身暗處觀察了數日,先鋒營的糧草補給不足,正打算拔營返京,誰知……
「而徐芸兒傻得撞上去,讓準備離開的先鋒營又留下來,你們是這個意思嗎?」早知道應該先把她送回去,省得惹禍,徐大當家把她寵壞了,慣得有如村夫愚婦。
「是我們沒看好她,讓她走出趙府。」駱青十分自責,看守徐芸兒的事是他自個兒攬下的,他卻去了映月樓。
佳人有約。
「人生地不熟的,她怎麼會恰好撞上林校尉?」這也未免巧合得令人生疑。
徐芸兒蠢歸蠢,還沒蠢到瞎了雙眼,穿了軍服的軍爺她會認不出?傻楞楞地往槍口上撞。
「你們有沒有想過,她出門的目的地是去哪里、要干什麼?」重新淨了面的皇甫婉容指出他們沒想到的盲點。
幾個大男人面面相覷,女兒家出門逛個街有什麼?會有問題嗎?
「先去查查我家那繼母或二弟那一家子吧!」早在徐芸兒府里說出自己爹是哮天寨的大當家之際,她就有預感不太妙了,如今徐芸兒人又被抓,她才不信只是單純的巧合。
「趙逸風……等等,我好像見過他在先鋒營附近走動,至于有沒有入營我倒不知情。」
軍營的戒備森嚴,他不好靠得太近,只能在外圍蹲點,看看大軍有沒有出兵的動作。
皇甫婉容看看自家夫君,再瞧瞧其他兩人,嘆氣他們的遲頓到難以置信的地步。「明煙,你去問問糧食行的金掌櫃,看這幾日有沒有人大量購糧,若有是何人所買,送往何處。」先鋒營的糧草補給不足,若要留下,得先解決吃的問題。
明煙一應,「是,奴婢這就去問。」
「明霞,你到二門外跟周拐子聊聊,不著痕跡的探出今日是誰陪徐姑娘出府的。」
「是,奴婢馬上去。」明霞應得很輕。
出門前,另喚一名叫采月的二等丫頭在門外候著,主子有任何需要便可立即入內伺候。
男人們頓覺尷尬不已,有些反應不如人的自慚。
餅了好一會兒,回話的人來了,先回來的是明霞。
「大少女乃女乃,周拐子說是二少爺陪徐姑娘上街散心,他一邊安慰徐姑娘不要傷心,大少爺遲早會看見她的美,一邊鼓動徐姑娘去首飾鋪子走走,買些金釵銀簪妝點自己,好把大少女乃女乃比下去。」
皇甫婉容心中有數了。
「首飾鋪子就在徐芸兒出事的那條街,兩處相隔不遠,若是有心人一引,能不撞上都難。」趙逸風想要做的是為難長房,讓長房受到牽連,一敗不起。
「那只死耗子,給他鑽了漏洞。」駱青怒喝。
又過了一會兒,明煙回來了。
「大少女乃女乃,糧食行三日內賣出三萬石白米,與鋪子里二萬石白米同日送至城外的先鋒營,說是二少爺盡忠報國捐給軍爺的。」
丙然是他!
還真是有錢,就不知是慷誰之慨。
皇甫婉容听到此,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徐芸兒和謝氏走得太近,徐芸兒口風不緊又太容易相信人,謝氏手段是何等高明,輕易地把個沒見過世面的小泵娘耍得團團轉,掌握在股掌之間。
趙逸塵的臉色為之鐵青,前所未有的難看,雪白瓷杯在他手中化為齎粉,駱青氣得牙癢癢的往桌上一拍,留下肉眼可見的五指掌紋,而水閑庭始終一言不發,眉頭卻緊得足以夾死蚊子。
「你們想過要怎麼做了嗎?」發惱是無用的,重要的是接下來該怎麼做,別人都發招了,豈能坐以待斃?
「什麼意思?」
男人們想著要如何救出徐芸兒,此乃當務之急,若未能全須全尾的將徐芸兒帶回胡陽大山,徐大當家會剮了他們。
「是戰還是降?」皇甫婉容語調說得很輕,如螢火輕顫。
趙逸塵和水閑庭听懂了,刷地神情繃緊,血色轉淡地看向她。
駱青是武夫,听不懂頗富玄機的一句話,他一臉納悶地看著皇甫婉容,但也知道這應該不是好事。
「數千匪眾和三萬訓練有素的精兵,你們認為勝算有多少?還是趁未有人死傷前先訂好三千口福棺,省得到時候棺材店漲價,得用多一倍的價錢買棺……」
生意人最善算計,算盤珠子一撥,哪里有利可圖哪邊去。
「容兒……」她這話太嚇人,但趙逸塵說不出她的話是錯的,因為她說的是實情,哮天寨的桿匪再強橫,也絕對打不過正規軍,何況人數上的懸殊,說是直接輾壓一點也不為過,哮天寨眾人毫無生機。
但是降……成了階下囚還有什麼活路?從犯發配撩淬三千里,幾位當家只有一種下場——斬首示眾。
「降不一定是死路,你們听過「招安」嗎?」不用打仗,直接坐下來談談,談好了便船過水無痕。
幾個男人一听,眼楮都亮起來了。
「容兒,你真是聰明,當朝丞相都比不上你的慧黠。」得妻如此,夫復何求,他之幸也。
「別高興得太早,最大的難關在哮天寨,他們願意被招安嗎?」也許寧願死戰也不肯吃公糧。
丞相也是她的爹,跟爹比算什麼,大不孝。
不過她爹說過她若是男子,以她的聰明才智日後必是將相之才,可惜了女兒身,少了凌雲壯志。
「我去,我去和大當家的打一架,用拳頭說話。」駱青手握成拳,一副與人拳下論生死的樣子。
魯漢子用的是武力鎮壓,出發點是好的,但是不切實際,哮天寨有多少人,他一人力戰到竭也戰不完。
「你不行,你太沖動了,一言不合就吵起來,到最後什麼也談不攏,還是我去。」他不想全家被鏟平。
一听丈夫要重回凶險重重的哮天寨,皇甫婉容手心輕握了一下,一只溫厚的手悄悄伸了過來,包住她微涼的手。
在這一刻,她有點舍不得他了。
心動只在一瞬間。
「你要我不戰而降——」
銅鑼似的嗓音響徹雲霄,一身虎背熊腰的徐豹腰系虎皮寬帶,胸前掛了一串虎牙串起的赤金蛟紋煉,手指粗的煉條足足有十斤重,他當彈羽毛似的甩來甩去,不見重量。
方型臉,闊嘴,虎目如炬,鼻頭似蒜,下顎處有處可怖的刀疤,差兩寸就割在頸子上,他的一生也就完了。
「是招安,大當家,你別听岔了,由我們主動向朝廷談和,我們搶來的財物不必交出,全歸兄弟所有,若是得皇上賞識還能封個官兒當當,大當家你並不吃虧。」只是以後不能吆五喝六,領幾千名兄弟當老大。
招安之後是看個人意願編入軍隊或發還原籍,所得銀兩由所有人均分,之前的功過一筆勾銷,不再有罪犯和逃丁,全是良民,以後要做什麼都由自個兒決定,只要別再入山為匪。
不過在干了一、二十年的土匪,要再守一板一眼的軍隊規矩實在太難了,他們散慢慣了,也習慣不勞而獲,大手筆的玩花娘、包戲子,當兵的那點軍餉連口酒都買不起,哪能比得上搶來的花得痛快,還不用被管。
哮天寨有三分之二的匪眾都和徐豹有相同想法,他們寧可死在官兵的刀劍下也不願被招安,當了半輩子的土匪,誰要這麼軟蛋的受辱,還不如好好的拚一場,死了也甘心。
但是其余的人想回家,他們有些人是被逼當土匪,原先是莊稼漢或商人,年輕力壯有力氣,被土匪頭瞧上眼才落草為寇。
徐豹冷笑,「好個不吃虧,我干麼把我的銀錢分給兄弟,那是我該得的,當兵三年還不如我下山搶一回來得多,那點軍餉我看得上眼嗎?啊!啊——我可虧多了。」
他如洪鐘般的聲音壓低了些,似在說︰別開玩笑了,我山大王不當去當兵卒子,當我腦子長蟲呀!
「大當家,我趙二不跟你說玩笑話,三萬名京畿兵,那可是我們的好幾倍,人家穿的是輕薄鐵甲衣,用的是精鋼鑄的利器,連馬都比我們的好,只要守在山腳下還不用打上來,我們就被圍困了,再也逃不出去。」他實在不願見他們平白犧牲,寨里還有許多無辜的女人和小孩。
「喝!得意了,出去一趟連姓都改了,話也變多了,我都要被你說動了。」生性漠然的人突然變得好口才,還真是不習慣。
「大當家,我本姓趙,通化人士。」趙逸塵目光炯然,不因任務的困難而退縮,盡最大的努力挽救更多的性命。
「我家芸兒呢?她不是去找你了,她過得好嗎?」一想到打小被他嬌寵到大的女兒,徐豹露出慈父笑臉。
「不好。」還活著,但往後的事無人能預料。
「不好?!」他笑意凝結,猙然睜目。
「是很不好,芸兒的個性你也了解,向來是不喜人管束,管得越多她越不耐煩,我讓她待在府里別外出,以免遇上入城購糧的駐軍,可她偏是不听,我剛一轉身她便溜出去。」他真話假話摻在一起講。
「然後呢?」他的芸兒不會是受傷了?
趙逸塵目露欷吁。「縣城可不比咱們胡陽大山,那是有縣太爺管的,不是大當家你說的算,她出府胡作非為也就罷了,偏偏找上京畿營的先鋒軍,對人加以羞辱謾罵,還報出大當家的名字……」
「什麼,她找死——」徐豹急了。
是找死,說得一點也沒錯。「我讓駱七在那兒盯著,一有情況趕緊回報,水四也還在蹲點,以防先鋒營拔營。」
他絕口不提趙逸風也摻合在其中,若讓徐豹知道是趙府兄弟內斗才牽連上徐芸兒,這次的游說不僅會失敗,徐豹還會惡氣一上來,率著兄弟趁夜模進趙府,滿門屠盡。
徐豹重義,但也心狠手辣,他更疼唯一的女兒,任何事和他女兒一比都不重要,可放在一旁。
因此徐芸兒被他養得張狂跋扈,無知傲慢,仗著父親的庇護,她無所畏懼地視他人為草芥。
想來她會有這一天也是理所當然,她被保護得太好了,好到不知人情世故。
徐豹像頭豹子似的盯著面色不改的趙逸塵。「你沒設法救她。」
他一笑,神色自若。「大當家,你太看得起我了,在三萬大軍的兵營里,你認為我能不被發現的來去自如嗎?」
大當家親自出馬也不成。
「你沒看好她就是你的錯。」因為他,女兒才私自出寨。
「我承認,我也沒想過令嬡會這麼蠢。」自投羅網。
「沈見山——」他大吼,听不得人說女兒一句不是。
「大當家,我本名趙逸塵,字君山。」他瀟灑一揮袖,天人神采,仿佛天地間的雲彩齊聚一身。
「好,好,我赤誠待你,你卻回報我這些,真是太好了,趙二當家!」他是他唯一測不出深淺的對手。
徐豹不喜趙逸塵,覺得他是個威脅,威脅到他身為大當家的位置,但因為女兒喜歡,他才容忍,給其出頭的機會,多次提拔,讓他由無家可歸的小子當上僅次于他的二把手。
他知道趙逸塵有離開的意圖,也默許著,因為他不想女兒和不愛她的男人在一起,她值得更好的,趙逸塵太冷沉了,不適合她,終有一天她會受到傷害,痛不欲生。
「我不是畏死,而是不願看到哮天寨被滅寨,大當家不用為那些無辜的婦孺想一想嗎?」他們不該陪著送死。
「不必再提了,我不會考慮,京畿營敢來便力戰到死!」他徐豹一生風光,不能臨死之前被人笑孬。
「那麼你女兒呢?你不管她死活了?」
徐豹怒極,一把扯下胸前十斤重的金煉,虎牙散亂一地。
「前輩,這里沒酒,慢走,不送。」
秋季桂花飄香,白色的花瓣掛在枝椏間,細細小小地,清雅的花香說著秋的情懷。
晨曦滴露,旭照金絲,風靜靜,靜謐悠閑。
「你這丫頭不老實,我都明明聞到酒香了還誆老頭子無酒,太壞了、太壞了,壞到老頭子想偷酒喝。」唔!唔!真香,大老遠就聞著了,還兜著藏著,怕老酒鬼來打擾。
皇甫婉容很是無奈的苦笑。「那酒是我一年前釀的,用現收的白米精釀,如今氣味還不夠純正,入喉辛辣,到了第二年微辣,稍有喉韻,滋味辣中回甘,第三年辣味消失,醇厚韻長,但真正要好喝的是七年的白酒……」
「哎呀!說那麼多老酒鬼听不懂,快快把酒送上來,喂喂老酒鬼的酒蟲。」一名衣衫襤褸的老頭頂著一頭雞窩似的亂發翻牆而入,腳下鞋子破了個洞,露出髒得烏漆抹黑的大腳趾,兩腳交迭一蹺,坐在秋雨剛洗過的欄桿上,神色愜意。
窗台前的皇甫婉容正在核算著剛送上來的帳目,一迭帳冊比人高,她卻狀態輕松的一邊撥算盤珠子,一邊謄寫,帳冊以驚人的速度消失,她算帳的能力神乎其技,簡直神一樣的叫人膜拜。
老酒鬼眼楮眨了兩眨後,面容明媚的女子這才抬起頭,看向不請自來的客人,眼中帶著些許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