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他是老板。
「我沒說過這間鋪子是我的嗎?」這樣的鋪子他多得是。
在玉城,牟府有二十間玉石鋪子,十間石料鋪子,三座玉礦,每年玉石產量供應全國,每十人戴的玉飾中有六件出自牟氏鋪子,名聲無人能出其右。
「哼!神氣。」她使起孩子氣的撇開頭。
成語雁想著,總有一天她也要開間玉石鋪子,把他的鋒頭壓下去,讓他沒法在她面前耀武揚威。
「小丫頭,太沉不住氣了。」終究年幼,還沒學會商場老狐狸的長袖善舞,喜怒不形于色。
「呿!不用你管。」她扮了鬼臉,由鼻孔噴氣,表示他管太寬了。
在他們一往一來的斗嘴中,黃皮石頭已開了一半,淡淡的紅色光澤透出,鮮亮而透明。
「啊!東家,是紅翡。」很漂亮的紅,質地細膩。
「解完它。」果然是運氣……嗎?
「是。」
一塊完整的玉石被解出,約七斤重,亮紅色而清透,微帶一些橙黃亮澤,相當喜慶的顏色。
「願賭服輸,這一塊紅翡約市價三十兩,我付雙倍六十兩銀子,董掌櫃取銀子來,給這個賭運奇佳的小丫頭。」他倒想知道她拿這些銀子要干什麼,夠她買六、七畝地了。
「六十兩……銀子……」哇!好多銀子,她能為自己贖身了……成語雁兩眼瞪著又大又亮,緊盯著六錠銀錠子不放。
「……啊——輕、輕點,輕點……我的腳會斷掉……你不要用力……好痛……你是治腳還是讓我更嚴重我的腳痛到沒知覺了……」
「小丫頭不要哇哇大叫,都淤傷成一片了,不把淤血用力揉開,明兒你半條腿都是青的,連走都走不動。」傷成這樣還不及早就醫,拖得越久越難治,一腳腫得兩腳大。
成語雁噙著淚,用看江洋大盜的眼神看著年過半百的老大夫。「嗚——你確定你不是庸醫?」
「再說我是庸醫我就把你這條腿給廢了!」他不輕易給人治病,要不是看在某人的面子上,他管她死活。
「可是真的很痛嘛!比割肉還痛。」她覺得不弄還比較好,讓傷處慢慢地好不行嗎?
「你割過肉?」老大夫輕蔑的一瞪眼。
「沒割過。」她抽了抽鼻頭,模樣可憐。
「沒割過說什麼比割肉還痛,要是你再小心點就不用挨皮肉痛了,多大的人了還被石頭砸到腳。」老大夫嘴上罵著人,可手上的動作輕多了,嘮嘮叨叨的念著小泵娘不小心。
「我是突然被嚇到,一時反應不及才受傷,若是外面那個人不嚇我哪會傷著我。」她氣害她的冒失鬼。
「我听見了,小丫頭,你在我背後說人長短。」他不過是走近她,哪知她膽子小,自己嚇自己。
棒著布幕,醫館一分為二,男子在外,女子在內,以示男女有別,以免產生不必要的糾紛。
成語雁十三歲,開春後也要十四歲,算是大姑娘了,她要撩起褲管醫治,牟長嵩這個大男人哪能看,即使他是身份尊貴的爺兒也被謝絕于外,于是被老大夫趕了出去。
成語雁朝布簾子一吐粉舌。「誰背後說你壞話了,我是光明正大的數落你的不是,要不是你莫名其妙出現在我身後,我怎會慌了手腳推倒了石堆,我是小泵娘吶!哪來的氣力。」她越說越氣憤,一張小臉脹得紅通通的。
「誰曉得你是不是一餐吃光一桶子米飯,力大無窮。」他打趣著,取笑她有一身蠻力。
「哪有米飯吃,我能搶到一顆饅頭吃就不錯了,若能夾咸菜配著吃,我那一整天都是笑的。」
能吃飽比什麼都開心啊。
牟長嵩一听,面上凝了一層薄霜。「你的主子不給你飯吃?」
哪個奴才居然敢這麼大膽,把手伸向采買這部分,不但中飽私囊還克扣口糧。
「只有我。」
「只有你?什麼意思。」
成語雁一邊痛著,一邊借著交談分散痛感。「我們院子里的姊妹都把她們手邊的活丟給我一個人干,等我做完了早過了飯點,灶房里一片狼藉,我只能吃她們剩下的,勉強吞一點,飯桶里的米飯她們寧可拿去喂狗也不給我吃。」
「果然猖狂。」
听到有人幫腔,她索性將三年來所受的苦水一並倒出。「起得比雞早,睡得比貓晚,干得比牛多,她們還要我掃一院子的落葉,干了三年的丫頭,我拿到手的月銀不到一兩銀子。」
「她們貪了你的月銀?」當他死了嗎?
「少銀缺糧也就算了,你知道我剛入府的頭一年,洗的是整個院落姊妹的衣服,她們連肚兜這種貼身衣物也要我洗,還規定要用有香氣的皂角洗,我這麼窮,全身上下搜不出五十文,摻了花香的皂角一個要半兩銀,我哪買得起……」她那時候苦呀!簡直是眼淚當糖霜灌。
「那你怎麼做?」原來他府里的奴婢是這麼苛待小丫頭的。
成語雁好不得意的揚起下巴。「窮則變,變則通,我偷偷摘下主子書房外的木犀花,丟進桶子里和衣服一起踩,那味道可香了,那陣子她們都贊我用心,少找我麻煩。」
木犀?他書房外好像也有幾株,有一年完全聞不到木犀香氣,他還把花匠找來好好詢問過,囑咐他多用點心思養花……
等等,難道和她有關?
「木犀花用完了還有雪墨芙蓉、紫紗金丹、文菊、佛頭青、檀心嬌、緣萼等四季花卉,一種一種的輪流,本來我想摘十八君子牡丹花,但琢玉姊姊盯得牢,我沒弄到手。」她頗為懊惱時運不濟,花用完了,她又開始倒霉。
一听到琢玉的名字,牟長嵩很肯定她是梨花院的丫頭,還是個膽大包天的采花賊,專偷名品花卉。
「你不怕你的主子發現?」
「怕呀!但我更怕餓肚子,你知道連喝三天比水還稀的白粥是什麼感覺嗎?我可以告訴你,更餓了,比生不如死還難受。」所以她養成松鼠藏冬的習性,一有吃食先藏起來,擱在隱密處慢慢吃,以免下一頓又是只有三根菜葉拌菜汁。
老大夫听著她用沒心沒肺的語氣說起過往際遇,手上揉按的動作更輕柔了,他用推拿的手法將藥酒揉進筋絡里。
這女娃兒可憐呀!怎麼會有人心眼這麼壞,糟蹋人也就算了,還想把人活活餓死,這是有多大的仇恨。
「縣官不如現管,主子是天上的星辰,八百年沒見過一面,可同屋子的姊妹是天天見面,避也避不開,我當然把主子供在神壇上,早晚三炷香,保命比拜菩薩重要。」她孤掌難鳴,一票人拿她出氣,她哪敵得過。
「我還沒死,用不著上香……」牟長嵩冷冷的從唇畔吐出咬著牙的氣音。
「咦!你說什麼……」他要去上香?呵!呵!不用了吧,她說說而已,要是真把主子的長生牌位往祭壇上一擺,那些姊妹會將她生吞活剝。
「我是說你為什麼要忍受她們的欺凌,此事可往上報,由管事出面處置。」要是連這點小事也辦不好,要他們何用,全都滾回田里刨土算了。
成語雁像听了一則笑話,咯咯咯地笑得開懷。「你沒听過一丘之貉嗎?若沒管事睜一眼、閉一眼的縱容,她們哪敢明目張膽的欺負人,何況我若是告狀了,你想管事會護著一個粗使丫頭,還是一院子鶯聲燕語的丫頭。」
顯而易見的事實嘛!她勢單力薄,人家人多勢眾,她再不自量力也不會自討苦吃,用雞蛋去撞石頭。
她剛入府時太過老實了,曾經去投訴一回,結果被關進潮濕的黑屋子一天一夜,沒人送水、送吃的,好像將她這個人遺忘了,她的腳趾還被老鼠咬了,發了高燒才被扶出屋子。
經過一次教訓後,她終于明白了一件事︰多做事,少說話,不要把所有人都當成好人,當著你面笑的人不見得不會在背後捅刀,她經一事,長一智,三年的時間讓她學會了裝傻。
人一傻,就不會造成威脅,傻里傻氣地,有誰會陷害一個傻子。
只是傻了多年,有時她真的覺得自己變傻了。
「牟……小子,你府里不會也有這種專對自家人下黑手的惡奴吧?你該管一管了。」老大夫冷哼一聲,對牟府內宅的丑事表示了一絲厭惡,為了一點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女人自相殘殺的凶殘可比與敵對陣的程度。
「以後不會再有了。」的確該整頓一番了,樹大有枯枝。
「不會再有了」是什麼意思,听起來怪怪地,他家也有刁奴為禍?「大夫,我的腳不疼了,可以走了嗎?」
「還沒上藥,你走什麼走,這條腿不想要了是不是」小泵娘心思簡單,不懂得愛惜自己。
她訝然。「不是抹上藥酒了?」
「那是祛淤的,還得上藥膏舒筋活血。」她當大夫是好當的呀!沒三兩三敢看診嗎?
「什麼,還要貼藥膏……」成語雁一看老大夫取出一口大壇子,打開封蓋,令人作惡的氣味撲鼻而來。
「縮什麼縮,把腳伸出來。」他脾氣不好的吼人。
「很臭……」她捂著腳,往後一縮。
「哪兒臭,明明是滿室藥香,小丫頭別以為傷了筋骨很快就會好,仗著年紀小還能生筋長骨,沒徹底根治好,等你過了四、五十歲,什麼風濕、兩腳血脈不順的毛病都來了,到時想治也治不了。」他在貼布上抹上厚厚一層藥膏。
「可是真的很臭……啊!你怎麼敷上了,我還在考慮……」真臭,像臭魚混狗屎,還有酸掉的飯菜味。
老大夫橫眉瞪眼的教訓兩句。「敷三天好過你跛一個月,沒貼上老夫的特制藥膏,一旦氣候轉涼了,你腳上的傷處便會酸痛不已,真疼起來,你連一步路也走不了。」
「真的,你沒騙我?」就一帖藥而已,有這麼神奇的功效?不是信口胡謅吧!
「騙你我能多收幾兩診金嗎?」他吹胡子瞪眼,最恨人家把他當成不學無術的江湖郎中,不會治病只會吹牛。
「華大夫人稱賽華佗,他的醫術遠近馳名,若他說救不了的人就沒人能救了,想請他看診得看他心情好壞。」這老頭清高得很,不為五斗米折腰,唯一的嗜好是飲酒。
一身月白衣袍,氣度飄逸出塵的牟長嵩掀起布簾子往內一走,神色自若,氣度高華。
「啊!你怎麼進來了,出去出去,眼楮閉起來,不許亂瞄。」一見有男子身影,挽著褲管的成語雁尖叫一聲,飛快地拉下裙擺,遮住那一小截勻白肌色。
他笑道︰「有什麼好看的,不過是一顆沒長熟、又生又澀的小青梅,說姿色沒姿色的,當爺會瞧上你不成。」
牟長嵩背過身不瞧她,但那抹白皙卻印在腦海里,久久不散。
「澀不澀關你什麼事,我過幾年就長開了,到時候你別垂涎我的美色,我可瞧不上你。」她心直口快的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沒發覺兩人的對話像小兩口在打情罵俏。
「有美色?」他嘖嘖兩聲,不信路邊野草還能長出朵花來。
「哼!鎊花入各眼,我的美是凡人看不出來的,你是庸俗的人,只瞧得見庸脂俗粉。」好歹她長得不丑,還能見人。
一見上完藥,心急的成語雁迫不及待的伸足落地,她先小心的踩了兩下,沒有想象中的痛,頓時樂得臉上開了花似的,又加點力道走了幾步路,覺得腫大的小腿縮減了不少。
不過踩得太用力還是會痛,她一腳高、一腳低的踮著腳,盡量把全身的重量放在沒受傷的另一腳。「謝謝華大夫,診金是多少呢?」
「診金?」華大夫拈著胡子看了牟長嵩一眼。「誰害你傷了腳就向誰要,你的錢收著,買根簪子簪著好看。」
成語雁大概是牟府最窮酸的丫頭,其他姊妹都是簪金戴銀的發上插滿釵子、步搖,只有她一頭越養越好的烏亮發絲還是用頭繩綁著,連根最便宜的木簪子也沒插,相當素淨。
以前是沒錢,買不起一根簪子,後來賭石賺了不少,又得小心藏著,若一下子手頭闊綽了,別人問起了要怎麼回答,有錢也怕招賊惦記,她可是一點口風也不敢向外透露。
反正她也用慣了頭繩,有沒有簪子無所謂,銀子是用在往後的日子,多攢一點是一點,不用拿出來招人眼。
牟長嵩說道︰「我付過了。」一壇「玉堂春」。
一個不收,一個已付,掏銀子掏一半的成語雁只好把荷包收起。「那我走了,以後最好不見。」
一個大老板,一個大夫,見了都沒好事。
「你還要走到哪去,傷成這樣還不回府?」面色微沉的牟長嵩看了她一跛一跛的傷腳,目光陰森。
「我還有事……」
「什麼事?」他一副主子的口氣。
她不滿的嗆道︰「你縣太爺問案呀!我做什麼還要通報你不成,小丫頭也是很忙的。」
「你……」她還真敢說,若是知道他是誰,看她非得嚇得臉色發青不可。
「小七,你來了,快過來扶我,我走不動。」沒人扶著還是太吃力了,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
醫館外走進一名五官端正的少年,他二話不說的搭起成語雁肩膀,牟長嵩眼一眯,忽然覺得那只多出來的手臂很礙眼。
「語雁姊,你怎麼受傷了?」他到成語雁常去的石料鋪子找不著她,向人打听後才知道她受了傷,被送到這間醫館來。
「沒事,小傷而已。我今兒個又賣了一塊石頭,我們買只香樟鴨子給小米、可兒她們打打牙祭。」還得買些棉花和細棉布,縫幾床被子,趁天還沒涼之前趕緊準備好。
「酒樓的菜太貴了,買幾斤豬肉做腐乳扣肉吧,小米最愛吃炖得軟女敕的肥肉,你再做一次叫可兒學起來就是了。」一提到腐乳扣肉,他的口水快溢出來了。
兩人越走越遠,渾然沒瞧見笑若春風的牟長嵩那笑驀地讓路人感到一股寒風陣陣,由腳底涼到頭皮,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牟長嵩看著他們走遠,心里很是氣惱,出身高門的他第一次遭人這般無視,這個小丫頭真是讓人模不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