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撫謀妻厚黑學(上) 第3章(1)

城東的柳家舊宅啊……她記得是往北井胡同朝西走,過了平陽大街,然後是打鐵的吳伯家……啊!找到了。

將放著慣用紙筆的畫篋拎緊,神色略顯緊繃的裘希梅稍微整理一下儀容,模模束發的玉帶有沒有歪掉,她上下自我審視了一眼,認為並無一絲顯露女兒身的不妥,這才挺起胸膛深吸了口氣,上前叩門。

獨自到外男宅子中作畫,說不恐慌是騙人的,但是一想到弟妹們粉妝玉琢的小臉,她的勇氣就足了,一切的顧慮和兩個小人兒相比全是天邊的雲,他們才是最重要的。

「誰呀?一大清早就擾人安寧。」

她抬頭一望東邊的天光,辰巳交接時分不算早了,點卯上朝才叫早。

裘希梅沒在口頭上爭鋒,沉穩自持的朝前來開門的門房一揖,神色自若地道︰「在下姓梅,特來為貴主人作畫。」

「什麼姓梅,沒听過……」兩眼惺忪的年輕門房忽地打了個激靈,態度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恭敬,諂媚地兩手直搓。「哎呀!是梅畫師,我家主子恭候你多時了,快請進,小的幫你提畫篋……」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她腦子里飛快的浮起這句話。「不用了,你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我不習慣別人踫我的東西。」

自從湯藥中被放了寒藥,飲食、衣物也發現有心人的作為,連同一屋檐下生活的熟人都會不時的下絆子,暗下黑手,裘希梅對人總抱著三分懷疑。

不是說人人都心思邪惡,但謹慎點總是好的,她可依憑的本錢太少了,必須事事戒慎,有家累的人疏忽不得,她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先想到一雙弟妹,她好他們才有以後,她的每一步都不能走錯,這攸關三條人命。

也是在重生後她才對周遭的人事物特別小心,為免受到不明不白的陷害,她身邊的東西盡量不讓自己以外的人踫觸,多留一分心才多一分活命的機會,她不能再錯一次,她沒有辦法面對再一次痛失至親的打擊。

希蘭、希竹,姊姊一定會保護你們,我們不再是任人宰割的魚肉,姊姊會照顧你們長大成人,你們不會再孤伶伶的死在四面透風的屋里,死時瘦得全身沒三兩肉。

眼前一幕幕令人心碎的影像掠過,強打起精神的裘希梅將之一一抹去,她邁步跨過朱漆門檻,她面容平靜的迎向照來的太陽光,唇畔上揚,這一步是她改變命運的起點。

重新粉刷過的宅子很大,門房領進門後,接著見到的是一名面色嚴肅的中年管家,他面上無須,不苟言笑,從頭到尾只說一句「請跟我來」,便冷著臉在前頭領路。

若不是曾是興昌伯府的小姐,她早繞得頭昏眼花,處處亭閣樓台,水榭假山,若非住邊大宅院的人,多繞幾圈怕是會迷失其中,找不到原來的路。

裘希梅心懷戒備的將走過的景致牢記在心,她暗暗地觀察四周的布置,細心地在心里頭畫出一幅家宅圖,哪里有門、哪里是死路都記得一清二楚。

人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她對出手闊綽的管公子並不熟悉,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多給自己備一後手也就多一條生路,人的好壞一時半刻是看不出來的,慎之又慎是人之常情。

其實她對自個兒的過于防備感到好笑,可是又有一點心酸,若是只有一個人,她不會在意前方是否是龍潭虎穴,或是萬丈刀山,能讓她月兌離生性涼薄的丁愛,雖死吾勇往矣!

可惜她身上多掛了兩條心頭肉,她的命不屬于自己,為了他們,她必須時時刻刻警戒,就算是一顆小石頭,一根小樹枝也要搬開,誰曉得石頭、樹枝底下是不是挖了一個洞,等著她一腳踩空掉下去。

死過一回後她變得越發小心翼翼,簡簡單單的一件事總會不由自主聯想出無數的可能性,草木皆兵的防著任何一個靠近他們姊弟三人的人,因為她輸不起,也不敢去賭,一次的生死分離嚇怕了她。

「你來了呀!我還當你過了晌午才會來,睡得晚了些,請別見怪。」精神抖擻的管元善像剛打完一整套拳似的,面色紅潤的笑著走近,一股融合汗水的味道飄入裘希梅敏感的鼻子中,她不自覺地後退一步,雙頰微燙。

「年前事多,允了客人幾幅應景畫作得交,我只能在上午過來一趟,過午就得離開。」她是趁著丁愛上下忙著準備過年而無心關注她,這才悄然無聲地從後門溜出。

畢竟是藥罐子吊著的「病熬」,除了偶而想起還有一個妻子的丈夫外,丁愛中沒人會主動接近被主母魯氏嫌棄的大少女乃女乃,她養病的院子地處偏僻,也少人走動。幼紅被她送走了,青苗也被她拘在小屋子里縫制衣裙,她的午膳用得晚,趕在午時左右回府,她有兩個時辰作畫,早來早完成。

她是用過早膳才出府,至少要和送飯的婆子打過照面,證明她在屋內,而後再以靜養怕吵為由將幾名服侍的丫頭趕走,待所有人都走遠了才喬裝,將門上鎖後攀窗而出。

不過凡事沒有絕對,不可不防。

「難得有緣,在我這兒用飯又何妨,瞧你,肩細身薄的風一吹就飛走了,我府上什麼都沒有,就只管一頓飽飯,你別跟我客氣。」她實在太瘦了,胳臂還沒一根竹子粗。

避元善的目光不自覺地多看露出衣袖中的一小截雪白皓腕幾眼,心口怦怦怦地直跳。

「不了,家里有飯,有人等著我回去。」想到弟妹們天真的笑臉,裘希梅露出一抹柔和笑意。

她不知道這一笑,冬日的白雪像遇光融化成春水,悄悄地流進某個短暫失神的人心底,烙下一道倩影。

「有人在等你?」管元善不快地擰起眉,嗓音像吞了十斤鐵砂,沉郁郁的。

她笑而不答,將畫篋置于地上。「你打算先畫哪一處,我打個底好調色,預做準備。」

避元善隨手一指。「就那里吧!」

他指的那處只有幾顆失了光澤的太湖石堆積在牆角,一棵葉子都掉光了,只剩下枯枝的老樹巍巍顫顫地被雪掩了一半,真要入畫,實在是乏善可陳。

但是在善畫者眼中,無處不是畫,端看人的心態和畫功,一朵小小的野菊也能是一世界。

「好的,請你等我一下。」

「啊!你真要作畫?」指錯了想反悔的管元善神色訝異。

裘希梅的繪畫用具全是自備,無桌可用便讓人裁了可折迭的五尺長、三尺寬的油桐上漆木板,木板下頭是高二尺的三足腳架,筆墨一字排開。

看她把什麼都備得齊全,連茶也裝在青竹制的茶筒里,管元善頓時有種被打敗的無奈,臉色有幾分陰暗,他不太痛快地想著,她都備齊了,他還有什麼能做的?

英雄無用武之地,正是他目前的心聲。

被他那聲驚呼嚇得停手的裘希梅一臉困惑,手上的畫筆高舉著,不知到底該調色還是放下。

「你不就是請我來作畫的嗎?」難不成他不畫了?

「沒事,沒事,你想畫什麼就畫什麼,我這宅子每一處你都可以盡情發揮,累了就休息,不急……」他揮揮手,努力裝出淡然的表情。

沒人曉得他牙關快咬爛了,痛恨自己堂堂監察御史兼江蘇巡撫,居然在一名賣畫的女子面前丟了顏面,不僅沒態度從容的善盡主人之禮,還大驚小敝的失了平日的冷靜,教他很想一頭往石柱撞去。

這都要怪她,誰料得到她會這麼早上門,在京城世族里,沒有人會在午前上門拜訪,通常管家的會在上午處理家務,安排好一日的內外瑣事,再盤個帳,算算莊子和鋪子的出息,該發的四季衣物、月錢等也得先盤算盤算,忙了一天還不見得有空。

她來時他還在書房里和幕僚們商量如何做餌,將不法官員的關系先模清楚了再打入其中,安插個內應,話才說到一半呢。

匆匆地丟下一群臭男人,看見那仍然做男裝打扮的身影迎面而來,他熱情的大展雙臂,結果是熱臉貼冷,人家根本不甩他,純粹為作畫而來,古板無趣地像個小老頭,多看他一眼都嫌費心。

罷了罷了,他在惱什麼,他對她的欣賞僅在于她的畫作和才智而已。

避元善很心虛的說服自己,不去細思自己為何對在市集賣字畫的女子出乎尋常的在意,想對她再好一點。

「你不急嗎?那我慢慢地畫,多琢磨琢磨才能畫出一幅好畫,不負你的高價。」他出的價太高了,讓人有些不安,會作畫的人不只她一個。

「也不是不急,至少每過兩、三天要讓我瞧瞧你的進度,總不能一幅冬景畫到春暖花開吧?百花盛放圖我卻看見池中荷花殘,桂花都開滿枝頭了。」他暗示別接太多「別人」的單,專心一志地先完成他的管府全圖。

他這人是拗性子,一條路走到底,旁人說旁人的,他做他自己的,他看上眼的就不許人染指,這或許是他有個開朗,放任教導他的母親之故。

杭氏只教兒子注重一件事,那就是品格,不管他將來走向哪一條路,心要正、要明白事理,依本心去做想做的事,失敗了不可恥,重要得是他有沒有做好的決心,拿挫折當借鏡。

杭氏教了兒子不少稀奇古怪的道理,甚至認為當今提倡的孝道是最可笑的,當孝順的孝順才是孝,不當孝的一味順從便是愚孝,她孝順婆婆理所當然,可是若把手伸得太長,連當了爹的兒子要睡哪個女人也要管,插手起夫妻間的房里事,那她是絕對不能容忍。

被妻子管得死死的管濟世是畏妻如畏虎,凡事娘子說的對,娘的話是左耳進、右耳出,讓拿他沒轍的管老夫人氣得半死,拚命地想往幾個孫子那兒塞人,婆媳關系不睦。

因此管元善在某些方面有杭氏教出的任性,母親是不守禮法的背道者,做兒子的還能中規中矩嗎?他腦子里很多想法在當朝是不被接受的,說出來會嚇死一堆人。

想到他所說的畫面,裘希梅發噱地一揚唇。「管公子想多了,拿人錢財,忠人之事,最遲兩個月內我會完成約十幅的畫作,絕不會有所耽擱,你大可安心。」

她打算用這兩個月時間安排退路,趁著出府賣字畫的空檔尋一處不引人注目又隱密的宅子,先下訂金住上半年,等她和離的風波一過再帶弟妹出城,找個民風樸實的小鎮定居,買屋置地入新戶,自給自足過起地主生活。

而她也不會真要了管公子一千兩畫資,能得七、八百銀子已足夠了,做人不能貪得無厭,夠用就好,頂多缺銀子時她找個教書的差事,當個女先生。

一些大戶人家十分樂意聘請學識淵博的女子到府中教授自家女兒,不求精,但一定要拿得出手,識字是必須的,能寫一手簪花小楷更好,學問無窮盡,多學無妨。

「唉,你這人真是死腦筋,我有催你嗎?犯不著趕在一時,春日有春日的美景,夏季有夏季的熱鬧,秋桂冬梅各有各的風姿……這樣吧,一季兩幅畫,畫上一年,來年換個場景再畫上七、八幅。」瞧!春夏秋冬全包了,夠她畫個幾年,東西南北十幾個院子年年景色不同年年畫。

再不濟,還有京城內的高盛侯府和京城近郊的別院,夠她畫個十年八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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