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個不忍心兒子老大不小還娶不到老婆的母親,杭氏很好心地讓丫鬟先請裘希梅到別處稍坐,自己和兒子開誠布公,開門見山的直指裘希梅急需要用銀子的理由——她在等待適當的時機好向夫家提出和離。
在這件事上,被動好過主動,由對方先提起才有更多談判的籌碼,譬如嫁妝,以及離府後夫家給的贍養費用。
來自兩性關系開放的現代,杭氏一點也不在意兒媳是不是原裝貨,嫁過人。
遇人不淑不是她的錯,她只是倒霉在婚姻市場里站錯邊,被識人不清的爹娘配錯姻緣罷了。
不論何時何地,人都有重來的機會,下一個會更好,從錯誤中學習到對的,不會再捉瞎了。
在杭氏正面教育下的管元善也不看重女子的貞操……呃,不是不在意,是在貞節和品格中,他選擇後者。
案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的婚嫁向來不由自己做主,裘希梅也是不得不嫁入丁愛的。
因此乍聞她擺攤賣字畫,拚命作畫攢銀子是為了和離做得準備,他既是驚訝,又有一些難以置信,入門不到一年的她怎敢膽大妄為地休了丈夫,她不怕世俗的眼光容不下她嗎?
但是訝然之後是竊喜,更多的歡喜涌了上來,佔滿了整個胸膛,管元善忍不住笑出聲,兩眼亮如寶石。
他一直壓抑著不敢表露,只因小娘子有夫,所以他內心雖有好感卻一再說服自己不可心動,他那一份不可告人的心思對她來說是一份災禍,他可以當成是遺憾,但不能造成傷害。
可是從母親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那簡直是天下掉下來的餡餅,砸得他雙目發暈,無法相信老天爺如此厚愛他,將他所思所想化為可能,讓他也能大大方方追求所愛。
沒錯,在幾次的相處中,他發現她不只聰穎,還有一顆為人著想、柔軟的心,雖然有些小老頭性格愛引經據典,可也透露她凡事實事求是的可人處,讓他漸漸地入了心,她的一顰一笑也成了他最移不開視線的美麗風景。
避元善知道這一切後,立刻去找裘希梅,表明自己的身分。
「你……你說你是巡撫大人兼御史大夫,南下江南是為了查案?」驚詫的裘希梅瞠大水亮杏眸,有些懷疑她耳朵出了問題,把話听岔了。
她現在表情比見到鬼還驚嚇,耳內嗡嗡作響,久久不能從他的話里回過神。
巡撫的官很大吧!監察御史更是監督百官的京官,無詔不離京,在裘希梅的認知中,能升到五品以上的大官應該年歲都不小了,該是一把胡子,前呼後擁的排場。
而管元善太年輕了,即使他出身高盛侯府,立足點比別人高上幾等,可也要從低品階開始慢慢熬起,等過個好幾年再蒙皇上賞賜得個五品官做做,三十歲能坐上三品官位已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據她所知,只有世子才能襲爵,嫡次子的他只能靠自己打拚,縱然傍著一棵大樹好乘涼,沒點才能還是不行。
但是,如果她沒听錯的話,那就是皇上瘋了,居然棄朝中大臣不用,任命年僅二十三的勛貴子為江蘇巡撫。
「我還知道你是名女子,打我第一眼見到你時就曉得你是假男人。」管元善直接揭穿她的女兒之身,不拐彎抹角的繞圈子,遮遮掩掩反而像見不得人似的。
「什麼,你……你知曉……」她面帶慌色的退了兩步,臉上盡是事跡敗露的不安。
「莫驚,我沒打算追究你刻意的欺瞞,我只是不解你為何隱去女子身分在市集擺攤賣字畫,不過你的字和畫有獨特風格,不拘泥于百家內,我確實是為了求畫才請你入府作畫。」他沒說得很白,以畫為主軸做為開端。
一提到畫,她略微一松地放下戒心。「既知我有意隱瞞真實身分,今日又為什麼親口點破?一旦戳破了這窗紙,日後行事便多有不便,男女大防橫亙其中,你我再私下相見大有不妥,過府作畫一事就此做罷。」
少了一筆收入,裘希梅不可說不失落,銀子不嫌少,和離以後的生活也需要用到錢,多攢一些總是好的。
可是她也明白管元善已經幫她很多,否則以她一個默默無聞的後院女子而言,一幅畫作哪有百兩的高價,畫得再好仍非名家,不具收藏價值,除非她以「梅希」之名一直畫下去,畫出享譽當代的名氣。
「不,你誤會了,如今我點破是因你有淵博的學識,又善于分析,對事、對人有異于常人的敏銳觀點,我此行是為了查江蘇貪污案而來,想借用你的長才為我所用。」管元善說得合情合理,讓人找不到一絲破綻,可是若仔細一瞧,他眼底有一抹隱隱笑意。
「查貪污案……」她若有所思的沉寂下來。
「我的人全由京城帶下江南,他們接觸的是京里的官員,對江南的人文民情知之有限,無法如當地人詳盡,而說句實在話,沒能證明清白前,我不相信地方上的知府、縣官,他們有可能涉案其中。」沒有大官加以遮掩,底下的小闢敢貪嗎?一層一層的往下剝削,用在百姓身上的能有多少。
「可我是名女子,恐怕幫不上什麼忙……」裘希梅很猶豫,她心里很想一試,想將所知所學活用。
爹說她自幼聰慧,是個會讀書的人,有狀元之才,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出仕的才智。
「女子又何妨,聰明腦袋裝的是智謀,好過渾渾噩噩的呆子,我娘常說女人也可以當官,而且能力不下男子,只是這世道太過狹隘,容不得女人出頭。」雖然他不太認同女子為官,但不能否認,有些女子甚至比男子還有才情。
「可是我有夫家,不方便……」她不能常常出府,兩三天一次已是險之又險,好幾次差點穿幫。
「你不是要和離……」一出口,他頓覺失言,連忙補救。「我是指你依然能做男裝打扮,以我幕僚的身分為我整理其他人收集來的消息,從中找出蛛絲馬跡。」
避元善收口得快,但是睫羽一顫的裘希梅已然明了定是杭氏說漏了嘴,于是她直接了當的告知,「我確實有和離的意圖,但是與旁人無關。」
「我可以幫你。」他不是旁人。
「幫我?」她失笑。
不輕易給予信任的裘希梅對他的好意抱持三分懷疑。
「相信我,你不會失望。」管元善信心滿滿的一笑,笑痕如碎玉般流動清潤光彩。
裘希梅看著他俊朗的笑臉,不由得呆了,雙頰也微微泛紅。
于是沒幾天後,裘希梅又開始裝病,她還狠心在自己的茶水里加入使身體變虛弱的寒藥,又連瀉了好幾日,整個人看起來瘦了一大圈,說起話來有氣無力,連雙生弟妹也被蒙在鼓里。
這兩只小的以為姊姊真生了病,還是很重很重的病,眼眶紅紅的不離她寸步,深怕一走開就再也看不到她,是她以休養為名才把兩人哄走。
她不久人世的消息在丁愛內傳開,不少人幸災樂禍地等著看她斷氣,她的存在礙了很多人的眼。
同時,杭州知州有事路過地頭,特意前往丁愛拜訪,三杯黃湯下肚,言談中透露有一女年方十六,至今尚未說定婆家,有意結秦晉之好,將女兒下嫁丁愛長子。
這一下,丁立熙的心思活絡了,一個是不能給他任何助益的病妻,病容憔悴不堪,毫無姿色可言,一個是讓他飛黃騰達,平步青雲的官家千金,可想而知他會做何選擇,人是往高處爬,水才往低處流。
原本丁立熙對妻子有幾分喜愛,對她的身子頗感興趣,可是她不時的生病,想做點夫妻間的事她就病倒在床,一次、兩次的掃興,他也漸漸失去興味,少往她屋里去。
不過風流成性的他並不寂寞,又迷上一個唱戲的戲子,包養在外頭成了他的外室,有段時間常往戲子那里跑,連家也不回了,更遑論看重病不起的正室一眼。
但是最開心的莫過于嫌貧愛富的魯氏,她終于找著名目能將看不順眼的窮媳婦給趕出府。
「休……休書?!」
捧著朝她臉上丟來的一張薄紙,裘希梅激動得雙手發抖,她雙目迅速盈滿淚水,順頰而流。
在旁人眼中看來,她是不堪遭到休離的羞辱而心碎,痛苦得淚流不止,不肯相信夫家的無情對待,她此去前途茫茫,又拖著病弱的身軀,恐怕拖不了多久。
事實上她是高興得不知該說什麼,情緒激昂地顫抖不已,天空藍了,花的香氣濃了,就連苦得難以入口的湯藥也變甜了,她的心里開懷得想大笑,大聲地喊著她裘希梅不是丁愛的媳婦了。
終于呀,為了讓短視的丁家人主動提出休妻一事,她費了許久的功夫去安排,鋪陳了下堂路,可是還不夠,她要的不是休書,而是和離書,她不能帶著污名離開丁愛,影響希蘭日後議親。
「娘,這……這是什麼……」裘希梅咬著下唇,眼淚在眼眶滾動,欲落不落的噙著,顯得好不委屈。
「虧你爹老在我們面前夸他生了個聰明伶俐的女兒,能斷文論策,題詩寫詞,我看也不過爾爾,全是夸大其實,識字的你難道看不出這是休書嗎?」真是晦氣,明明是喜事一樁,她非要不識時務的哭喪。魯氏不耐煩的斜睨,揚揚手上的錦帕假意拭汗。
「為……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媳婦做錯了什麼,夫君他怎能平白無故的休我……」她低聲嘶吼,咳出一口血。
看到她吐血,魯氏嫌惡的以帕子捂鼻。「你對我不孝,犯了七出之條,打你進門後就一直病著,晨昏定省你做了沒?更別提在我跟前伺候,盡一個為人子媳的責任。」
「我也不願意呀!我病了……」她又重重地咳了幾聲,仿佛連五髒六腑都要從嘴里咳出來。
「是啊,你病了,惡疾也是七出之一,我們丁愛對你也算仁至義盡了,你看看你一共喝了多少湯藥,我們有吭過一句嗎?可是你的病治不好了,干麼還要拖累別人,我可不想熙兒背個克妻名聲。」
魯氏的意思是她要死就滾遠點,不要死在丁愛,免得污了他們的地,一口棺材擺在府里多不吉利。
「我……我不走,我是丁家的媳婦,離了這里我能去哪里呢?娘,不要趕我走,我會……咳咳,讓自己好起來……我不吃藥……」裘希梅把休書捏皺了,哭得不能自持。
「大少女乃女乃……啊!不對,是裘小姐,你也別硬撐,明知道快要不行了,何必再來禍害大少爺,何不好聚好散,分得干干淨淨。」跟在後頭的冬香口出譏誚,在別人的傷口再踩上一腳。
「冬香,你不過是個……丫頭,沒你開……開口的余地,給我滾……滾開!」
假咳變真咳,她是被冬香的話氣著了,這人真是小人得志。
裘希梅也不想和魯氏等人多周旋,她是一刻也不願待在丁愛,但是忍了這些時日,不差一時半刻,她要堂堂正正的走出丁愛大門,而不是像喪家犬似的被丟出去。
「夫人您瞧瞧,她還當自個兒是府里的主子逞威風呢!謗本沒把您放在眼里,看她還有罵人的氣力,想必還能自己走出去。」不忘落井下石的冬香惡毒地要人帶病離府。
「裘希梅,別說我為難你,給你三天的時間打包離開,我丁愛沒你這個媳婦。」她要為兒子迎來知州大人的女兒,那豐盛的嫁妝啊……想想就讓人喜得想明日就下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