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商榻前的帝女(上) 第2章(1)

一艘大船航行在江河中,船上雕梁畫柱,朱紅漆色,華幔飄舞紅綃揚,翠羽雕飾滿目華麗,碧玉琢成的牡丹花球系于船頭,銀絲纏金的八角窗綴滿鴿蛋大小的珍珠,一一細數一百零八顆,翡翠、瑪瑙、玳瑁、貓眼石瓖嵌船身,財大氣粗得叫人咋舌。

一個醒目的「鳳」字漆寫在船的兩側,張揚又狂妄,明擺著主人家傲人財勢與家世,平頭百姓眼紅得緊,恨不能身為鳳家人。

「小兔崽子,你又做了什麼惹你父親發火,把他氣得當著眾人的面破口大罵你是不孝子,揚言要打斷你的腿,將你逐出家門,能把號稱文人儒首的‘東隅先生’惹到失了態,不顧顏面當街教子,算你有本事。」

船上,銀鎏金字體雙壽香爐燃著沉香木,一盞茶,一局下了一半的殘棋,圓肚水墨花瓶里插著開得正盛的黃菊,一旁的紫檀木架擺著白玉棋盒和一尊笑呵呵的檀香木彌勒佛像,紫檀木太師椅上,坐了一位身著四爪蟒紋片金絞邊袍,腰系黃玉蛟首腰帶的五旬老者,半白胡子長及胸口,左手轉著兩顆鵝卵大小的青色玉珠,笑容滿面地半閉目,看似愜意。

老人家神態安詳的品茗,似無意,若有心地從帶笑的眼皮子底下斜睨,和善得就像哪家含飴弄孫的老太爺,兩耳不聞窗外事,眼不見庸庸碌碌,安安逸逸地等著兒孫孝順。

但若仔細一瞧,可見目光銳利,精鑠若刀,閑適的神態下隱含不可違抗的威儀。

「爺呀!這事怎麼能賴在孫兒頭上,明明是柳姨娘見我英俊倜儻,眼送秋波百般勾引,孫兒自幼熟讀孝悌詩書,不忍庶母深閨寂寞,便與她白白宣婬一番,孫兒是盡孝呀!哪來這些不堪入耳的閑言瘋語,孫兒著實冤得很哪!」滿樹春花顫不停,怨路人伸手摘擷,實在是妄加之罪。

四平八穩的太師椅對面,正對著一張五尺長、三尺寬的藺編平榻,一身張揚華服的少年搖頭嘆息,那大紅的錦衣穿在他身上絲毫不減清俊本色,反而更襯托出不可一世的飛揚跋扈。

少年坐姿不端,歪著脖子,一手捉起一大把瓜子啃著,末了也不規規矩矩的將瓜子殼放在托盤上,而是唇角笑痕不減的隨意一吐,須臾滿地皆是啃得亂七八糟的瓜子殼。

不過面前的老者並未加以責備,反而笑笑地由著他去,一副祖父疼孫理所當然,縱使把兒孫寵成紈褲子弟也開心一般,讓人不由得驚詫,畢竟不是每個世家子弟都能被寵成像這樣的「庸才」,還能逗得長輩開懷大笑。「你跟柳姨娘?」倒是有趣了。

「爹他為此給了孫兒十板子,怒氣沖天地怒稱沒孫兒這個大逆不道的兒子,叫孫兒滾出去。」唉!孝子難為,人間最難是兩全,順了婆心逆了姑意。

「看不出你哪里有傷,可見是打輕了。」這兔崽子滿嘴胡話,油腔滑調,活該被打。

「那是孫兒機伶,深知打在兒身痛在父心,為免父親傷心欲絕,孫兒一閃身就溜了,你看孫兒多麼孺子可教呀!」他得意揚揚的抬起下顎,好不神氣自個兒溜功超凡。

「啐!就你這小子鬼頭鬼腦,和父親妾室勾搭的事也做得出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老頭子我都被你們折騰得只剩下一把老骨頭了。」手中的玉珠輕轉,老者雲淡風輕的笑著,好像真為這對天生結仇的父子苦惱不已。

老太爺姓鳳名長京,是百年皇商家族的現任家主,生有五子三女,但二子歿,一女早夭,僅剩三子二女,嫡長子便是不肖孫鳳揚塵的親父。

鳳家以絲綢、茶葉起家,近年來發展的水運也有百來艘船來往江南一帶運貨,正著手馬匹市場和鐵礦生意,起步中的營運尚未見到成效,不過幾座馬場扒得有模有樣,地肥草長,只欠良駒,至于鐵礦的藏鐵量還在評估中。

船行駛得不快,甚至有點急死人的慢,可是兩位主子不在意,反正兩岸奇石峻岩林立,不看垂柳也風雅,沿途美景盡入眼中。

「爺呀!你得保住孫兒這身皮肉,爹他橫起心來可是六親不認,下手狠毒,孫兒皮嬌肉貴,禁不起棒下出孝子,三板子一下就出氣多,入氣少,一條小命半截入土,落得沒法給你老送終。」十六歲的鳳揚塵有著少見的好皮相,膚白若雪、眼似深墨,一雙吊兒郎當的丹鳳眼像會勾人似的,一笑媚態橫生,比女子還撩人。

也就是他這好面相害人,翩翩兒郎卻貌若桃夭,勾得多少大戶千金、名門閨秀芳心暗許,茶不思飯不想地作起春夢,夜夜夢里與之纏綿。

就連深閨怨婦,三日下廚房的新婦小娘子也為之心動,情難自持,偶有主動些的,還會暗示花田瓜棚下,少時風流不枉費,花開盡菲任君采。

總之在女人當中,鳳揚塵是相當吃香的,雖然被冠上不學無術的浪蕩子之名,他的女人緣依然好到成禍。

「呵!呵!就你爹那個糊涂蟲相信柳映月的片面之詞,書讀多了果真把腦子讀蠢了,名副其實的書蟲、書呆子,我們鳳家的靈犀兒會看上那個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老娼婦?哼!她太抬舉自己了。」禍起蕭牆,無妄之災。

似笑非笑的丹鳳眼一閃,鳳揚塵揚腳一甩,一只鞋靴飛了出去,不偏不倚打中在船艙外偷听的小廝腦門。「捉奸在床呢!當時孫兒衣衫不整,只著一件單衣,風情萬種的柳姨娘半果酥胸被孫兒壓在身下。」

「這般拙劣的手段你也跟著湊興?是日子過得太無趣了吧!想要爺爺幫你找些樂子嗎?人生過得太逍遙可是會遭妒的。」孫子也不小了,是該給他找些正經事做

鳳揚塵一听,怔了怔,有些不太樂意。「奚世,還楞著干什麼,把少爺我的鞋拎回來。」

奚世是一名呆頭呆腦的小伙子,比鳳揚塵大一歲,骨架粗大,臉型方正,練武的膀子粗如樹干,一條大腿可比女子的小蠻腰,眼珠子可比牛眼,半夜里瞧來還會發光呢!

他自幼跟在鳳揚塵身邊,是個沒什麼心機的傻大個,一旦認了主就死心塌地,目前是鳳揚塵的隨從兼任貼身侍衛。

身兼多職也是鳳揚塵的意思,誰叫他功夫高,任勞任怨,不用他用誰,傻子學武一心一意,心無旁騖,自是能學出火候,物盡其用就別浪費了,此乃商人本色,無奸不商嘛。

「你呀!也該收收心,居然和個無知婦孺玩出火,柳映月那等貨色需要你費心嗎?一腳就能踩扁的螻蟻還玩得起勁,小子你真不長進。」兩根手指頭就能揉死的小蟲,哪來的興頭。

鳳揚塵哼哼一笑。「爺呀!孫兒是在瞧瞧人心值幾兩金,人能賤到何等地步,柳姨娘那種姿色有多無恥,胸無點墨還敢算計我,真是好日子活過頭了,真把小爺當成任人擺布的酒囊飯袋。」

「嗟!你這是自找晦氣,當真跟你爹杠上了,他不過是寵個無舉足輕重的女人,又礙到你哪了,非得把自己弄臭了,落個不良少爺的臭名聲。」他要孫子藏鋒,韜光養晦暗地里培植實力,不是要他頂個欺男霸女的惡名掩人耳目。

鳳長京有鳳東隅、鳳東陵、鳳東平三子,長子與次子是元配所出的同母手足,最小的兒子是庶出,三個兒子的資質皆平庸,對家業毫無助益,他費力培養還是養不出一個經商好手,內心的失望難以形容。

偏是無才能者不一定就毫無野心,除了一心做學問,意在讀遍萬卷書的酸儒長子外,另外兩個兒子心可就大了,無時無刻不算著他何時兩腿一伸好傳下家業,因此明里爭著,暗里斗著的手段不知繁多,全在垂涎家主的位置。

可他一個也看不上眼,雖說是自己的種也分好壞,他寧可從宗親中挑出個好苗子培養也勝過被孽子敗光家產,說什麼列祖列宗傳下來的家業不能毀在他手中。

好在孫兒輩出了個人才,鳳揚塵自小狠如惡狼狡似狐,腦子靈活有才智,善于謀劃,年紀輕輕已見奸商雛形,多磨練幾年必成大器,非凡成就肯定將超過歷任家主。

「誰都不能讓我娘堵氣,誰讓我娘不痛快,我就讓誰不舒心、日子難過,那姓柳的,她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做大事者要寬宏大量,他自認已經大度得不與人計較,頂多拆了路,讓人過不了橋,泡在冷水里醒醒腦而已。

鳳東隅與田大學士長女田鏡秋成親後,小倆口也算和睦,夫婦間無所不談,鶼蝶情深,舉案齊眉,日子過得和和美美,頗有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味道。

可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兩人成親三年始終無子,當時尚在世的老太君急著抱孫,便做主將屋里的丫鬟開臉,指給大兒為妾,是為童姨娘。

不過童姨娘大概是福分不夠,才進門不到半年就因為小產而失血過多,拖了三日也就去了,一口薄弊就地葬了。

而後鳳東隅的好友又送了他一妾,名為玉憐香,是個唱戲的伶人,整日哼哼唱唱不討古板夫君歡心,沒多久也被束之高閣,不待見。

沒多久元配意外有了身孕,鳳家上下好不歡喜,又是酬神謝天,又是施糧濟貧,大把大把的銀子往外撒,豪奢行徑有如土財主,充分展現懾人財富。

只是鳳家的示富卻引來萬花樓花魁柳映月的注目,半點朱唇萬人嘗,一雙玉臂千人枕的她打起大老爺的主意,趁著正室有孕在身無法與夫同房,她便透過昔日的恩客牽線,許以若干好處成全美事一件,硬是把自律甚嚴的鳳東隅拉進布好的局,哭哭啼啼的以「清倌」身分下嫁為妾。

大伙都知曉的事兒偏偏鳳東隅被騙得團團轉,還以為自己委屈了賣藝不賣身的小娘子,因此入門後多有疼愛,使得出身娼門的柳映月更加猖狂,不把正室夫人放在眼里。

不過她也不至于做得太明顯,畢竟正室有正室的體面在,她再橫也橫不過家風清正的正室,頂多使使小絆子爭個面子,自個兒瞎開心罷了。

但是這一回撞在鳳揚塵手上,柳映月是不死也去半條命,別想再有往日的鄰寵了,嫡子與庶母之間若有不清不白的風聲傳出,就算嫡子再不長進也是親生骨肉,誰會舍子而就身子已經「不干淨」的小妾?

依鳳東隅的行事作風,他是不會再進柳映月的房,畢竟父子同爭一女成何體統,他丟不起這個老臉,柳映月的好日子也至此到頭了。

鳳揚塵的目的達成了,這便是他整死人的手段,即使外頭名聲不佳,這也是他所求的,站在風尖浪口處多凶險,退一步等于進一萬步,何樂而不為。

「你這孩子太沉不住氣了,還有待琢磨,想要一個人輸得身敗名裂不見得要把自己給賠進去,懂得運用時機的人會善用既有的資源,局中有局、置身事外方是敘人者,勿要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那絕對是吃虧的買賣。」讓別人狗咬狗一嘴毛才是上策,對付敵人用不著心慈手軟,一擊即中,絕不給人東山再起的機會,商場如戰爭,疏忽不得。

听見這席話,兩眼一亮的鳳揚塵笑得像只偷吃雞的小狐狸,抬高腳讓隨從奚世為他著鞋。「爺爺,孫兒不才,你以後可多擔著點呀。」

當個人中龍鳳多累,要他說,不如當個吃香喝辣、不管世事的阿斗來得快活。鳳長京眉一挑,笑得意味深長。「不才是吧?逐風和夏雨已是你的人,我再把炎風和微雨給你,以後他們四個人跟著你,由你指揮,我一律不插手。」

聞言,他倏地坐正身子,面上不喜,「爺呀!孫兒才十六歲,你還能活個八、九十歲,不用急著壓死你可憐又無用的小孫子,要不,也等孫兒開葷,身從百花過再說嘛。」

逐風、夏雨、炎風、微雨是鳳族四大暗衛,由家生子中挑出資質佳的從小培育,個個武藝超凡,出神入化,是為下一任家主所挑選的近身衛士。

鳳長京今日之舉也有傳承的意味,表示他已認定了對象,而他相信這個「新家主」假以時日,會令鳳氏家族更興盛,傲視群雄。

「老了,頭發都白了,我這身子骨越來越不中用了,不指望兒孫有出息,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你長得結實又身強體壯,多為爺爺分擔才是鳳家的好兒郎。」他可沒打算勞心勞力,在家主這不省心的位置干到入土為安。

他想趁著還不用人攙扶的時候多走動走動,雲游四海見見許久不見的老朋友。人哪,一上年紀就怕死而無伴,連找個話當年的酒友也得到千里之外,甚至千山萬里難覓。

其實自從老妻過世後,常感到人生無趣的鳳長京就有退下來的打算,常常有力不從心的感覺,對商場上的事也日漸疲乏,在這方面的心思不若以往用心。

只是後繼無人,看來看去也看不到一個稍微像樣的來接手,只好拖著老命干活,暫時甩不開手。

幸好老天待他不薄,在他逐漸灰心之際,送了個狐狸心性的小滑頭,那眼中的鋒銳,談笑間的狠厲在在令他滿意,他終于能安下心了,不怕無顏見九泉之下的先人。

「老奸巨猾。」鳳揚塵嘟囔。

一撫花白長胡,鳳長京大笑出聲。「有一天也會有人說你狡猾成性,到時別忘了你今天說過的話,報應這種事向來來得快,你好好等著。」

鳳揚塵不快地冷著面。「爺呀!詛咒自個兒孫子太不厚道,孫兒秉性純厚,品行高潔,與人和善,不存一絲陰私……」他眼角瞥見有名小廝在一旁皺著臉,那是什麼表情,當他在放神仙屁不成?「黑頭參,你鬼鬼祟祟地在探什麼頭呀!嫌你家少爺沒打爆你的頭,頂著顆腦袋覺得沉重是不?」

遷怒,絕對是遷怒,雖然他絕不承認。

「少爺,小的叫烏參,不是黑頭參啦!還有,江爺在船頭釣魚,釣到個女娃兒,江爺說還剩半口氣,問老太爺和少爺救不救。」

好重,好重,為什麼這般沉重,重得雙臂舉不起來,好似拖著千江水,直直將她往水底深處拖去。

不行,不能就此睡過去,死是最懦弱的逃避,她絕對不可成為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無論如何要活下去,貞秀為了她幾乎流光身上每一滴血,她怎麼能辜負她!貞秀,不知她……她還活著嗎?

杜清淺猶記得她們搭著小舟剛順流而下,逃到月華山的山腳下,居然有支百人伏兵等在出口,她們料想不到還有這招暗棋,閃避不及,頓時百箭齊發朝兩人逼近,貞秀為了護住她,搶著擋在箭雨之下,那一聲聲箭剌入肉的噗噗聲叫人心驚,染紅的鮮血濕了她一身杏黃……

「爺呀!我看她差不多快斷氣了,神仙不救無命鬼,咱們還是把她扔回江里喂魚,別浪費上好的藥材救一個死人,人沒救成反倒賠上一具棺材,怎麼算都不劃算,孫兒我肉疼哪……」

杜清淺迷迷糊糊間,听見了有人說話。這是誰呀,說話這麼刻薄,救人出自本心,此人居然一心算計吃不吃虧。

「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有緣被咱爺倆遇上了,那就賭她運氣好不好,看能不能從閻王手中死里逃生。」鳳長京認為救不救人在其次,有機會施恩就別放過。

無往不利的商人看準時機就要出手,不要遲疑,人救活了便是一個天大的恩惠,不報恩枉為人,反之,亦能用一口棺博得仁義之名,怎樣都劃算。

「可是她長得實在太丑了,一張臉泡得發白,孫兒怕作惡夢呀!哪里水深往哪里去,別來禍害孫兒,孫兒要到廟里上上香,除晦氣。」嘖!丑成這樣真難看,鼻子眼楮嘴巴全死白死白的,丑到天下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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