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商榻前的帝女(上) 第7章(2)

鳳陽酒樓,身著淡黃底撒花煙羅如意月裙,藕色對襟長衫的疏雨正和向晚對著酒樓新上的菜色,兩人肩靠著肩討論哪一道菜該如何命名才能扣著雅字,哪一道又該用什麼顏色的盤盛著,哪一道菜客人吃膩了要撤下,花椒、甜醬、酒釀要下多少比例才合適。

民以食為天,吃得飽不如吃得好,吃得好不如吃得巧,吃得巧不如菜色稀奇,越是罕見的越叫人想貪個鮮,鳳陽酒樓日日推陳出新吸引老饕的目光,何愁客人不上門。

疏雨的手藝沒人不說一聲贊,她每一道創新的菜肴都經過精心設計,由嘴刁的向晚評論,只要她一點頭,這一道菜肯定大受歡迎,爭著點食的老爺夫人們大排長龍,只為一飽口月復之欲。

不過做生意講究的是手段,他們推出的新菜一天只賣二十份,釣足食客胃口,畢竟東西多了就不稀罕,吃不到才更叫人心癢難耐。

因此鳳陽酒樓天天客滿,連開了幾家分店還是人滿為患,有言道︰一入西寧鳳陽開,食遍天下胃袋空,不入鳳陽不知飽,一菜一湯一勺淋,方知胃中好滋味。

向晚與疏雨討得正熱烈,外頭倏地傳來一陣哭嚎聲。

「姑娘,救命呀!快救命……要殺人了,大慈大悲的玉面觀音救救小的一家子的命吧,小的給你磕頭,請姑娘大發慈悲,無論如何也要保住小的一家子的命,小的日日給姑娘燒長生香……」

「向晚姊,是誰又在大吼大叫,亂沒規矩的,前門的老張沒把人攔著嗎?吵得咱們不得安寧,先一棒子打出去再說。」好不容易得了個空閑能嗑瓜子閑聊,偏偏就是不得安生,老有人來打擾。

「咱們春濃好大的威風,耍起主子的派頭了,人家上門來求見向晚準有大事發生,你攔著要人去死不成,沒听見出人命,活不下去了嗎?」白得一千兩黃金的香羅笑得嘴都闔不攏,大方地取一百金大擺席面,準備在鳳陽酒樓宴請鳳宅內所有的下人。

「人家沒那個意思,只是咱們四姊妹好久沒在一起聚聚了,人家想向晚姊嘛!想在她身邊撒撒嬌。」平常各忙各的很難踫到頭,同在一宅子里居然咫尺天涯,想見一面還得透過下人傳話。

打從鳳氏分家後,二房、三房搬出去自立門戶,空出來的院子也就多了,不管內宅的鳳揚塵由著她們去分配,如今四個大婢女各有自己的院子。

以花為命名,向晚所居的院子是「海棠居」,里頭植滿各色海棠,一明兩暗三間樓屋,她住在明間,另規劃出一間清雅的小書房,其余兩間暗房分別給了底下的小丫頭和看守小門的婆子、嬤嬤。

疏雨的「辛夷院」,香羅是「凌霄院」、春濃是「秋菊苑」,半個主子的她們各有八個丫頭,分一等丫鬟和二等丫鬟,一等丫鬟能近身伺候,二等丫鬟只能忙外頭的事,未經傳喚不得入姑娘們的閨房。

「那我和疏雨你就不想呀!亂沒良心的小妮子。」香羅假意抱怨,拿起算盤假裝要打人。

「見你們容易呀!一個在帳房,一個往廚房找,我十次有八回找得著人,可是向晚姊是轉個不停的陀螺,一下子在前廳,一下子在書房,一下子出門上茶山了,

一下子又被咱們二爺拖住也不知往哪去,我次次尋人次次落空,累死我了。」人家說神龍見首不見尾,向晚姊就是那條飛得奇快的龍,沒長雙翼是追不上她的。

「那倒是,她是我們姊妹中最忙的,真不曉得她哪來的氣力攬下這麼多事。」疏雨掩著唇笑。

向晚的忙碌是有目共睹的,大家瞧見了只有心疼沒有嫉妒,只有她們姊妹才知道她有多辛苦,要管好宅子里的事,又要應付外面的商行,還得不時打發鳳氏旁支一些上門要錢的窮親戚,另外得頂得住無端而起的流言流語。

不過最難的一件事,當屬應付鳳氏家主鳳揚塵,這些日子他也不知轉性了還是「阿斗」得更徹底了,大手筆地撒銀子給向晚添金添玉,買些華而不實的首飾、玉石屏風、暖玉床什麼的,甚至買了一頭小牛大的大狗看門,讓人看得一頭霧水。

外頭傳著二爺要將向晚收房了,正室指望不上,側室倒是跑不掉,先納個俏佳人,後頭三名美婢也不遠了,起碼撈個姨娘做做,二爺享盡齊人之福。

「苦命人也只好多費心了,你們也別給我閑著,該去做什麼就做什麼,疏雨把菜單先放著,我待會再看,春濃去繡莊瞧瞧,天雨青趕出來了,八月要上貢,香羅把帳收回來,盤算盤算年底有多少入帳。」不得不承認,當初各司其職的安排省了她不少煩心事。

「 !攆人了,得了得了,我去和我最愛的銀子親近親近,對了,疏雨,我要炖得軟爛的壇子肉和三絲白菜炖,晚一點送到我屋里,我嘴饞。」人不可靠,銀子是她摯友兼親娘。

香羅笑著離開側廳,腰上垂掛的一對雙魚玉玦發出玎玎響,搖曳生姿,婷婷綽約。

隨後疏雨和春濃也走了,兩人邊說邊笑往後院走去,舉止親昵地就像親姊妹,讓向晚不禁想起幼時和她為伴的文若荷和貞秀等人,她們是她記憶深處最難切割的牽掛。

想著想著,她有些感傷,皇宮生活似乎離她越來越遠,夜深人靜時分望著天上一輪明月,母妃的面容是模糊的,她幾乎要忘了自己是漫天大火中匆忙逃出的杜清淺。

砰地一聲,雙膝落地,闖進側廳的男子重重的磕頭聲拉回向晚飛遠的思緒。「姑娘呀!救救小的,小的真的沒有要害人,他們冤枉小的了,小的祖上三代是開茶行的,一直配合鳳家供應茶葉給朝廷,小的哪敢砸了招牌賣出不好的茶,姑娘替小的做主,別讓那些沒天良的給冤了……」

「沒天良……你覺得冤了?」

她疏懶地掀眸一睨,兩眉中間的觀音痣聖潔高貴,似打趣地盈盈笑,以指點點粉腮,目色華若芙蓉,瑩潤有澤。

「姑娘,小的敢對天發誓,小的茶葉沒有問題,肯定是旁人造謠生事往小的身上潑髒水,隆盛茶行開了幾十年也沒出過這種事兒,分明是栽贓嫁禍,好讓我們的茶葉進不了宮。」光是搭上朝廷這條線一年有多少進帳呀!難怪同行會眼紅,搶著來分一杯羹。

「既然開了幾十年怎麼還會出紕漏,你沒防著內神通外鬼?你以為鋪子里的伙計、掌櫃全是身家清白,每個人都忠于東家不會被收買?」偌大的庫房竟無一人防守,要在茶葉上動手腳實在易如反掌。

听輕而易舉進入探查的木犀回報,庫房一包一包的茶葉像廉價的柴薪隨意堆放,既無做好防潮,牆面也有些許裂縫,微微沁著水,茶葉自然易潮濕。

「這……」他只想著是別人陷害他,沒想過鋪子里是否出了內賊,那麼多茶葉怎麼可能是一人所為。

「先起來說話吧!地上涼,跪久了傷膝……咦!你這一身狼狽是怎麼回事,臉都被抓傷……」向晚喚了人送上傷藥,讓茶行老板擦藥。

隆盛茶行的東家叫段青山,茶行傳到他手中是第三代,他一邊抹藥一邊兩眼淚汪汪的述說鋪子上發生的事,說到激動處還會義憤填膺地握拳揮兩下,好示憤慨。

他身上的衣服是被怒氣沖沖的客人給撕爛的,一群人圍著他又打又罵,還有人踹呀踩的給了他好幾腳,臉、脖子、手臂上的傷全是給抓出來的,發帶不知被扯到哪去,一頭凌亂的發被扯掉好幾撮,他在伙計的掩護下才逃出來,還有不少人追在他後頭喊打喊殺呢!

匆匆忙忙逃走之際,鞋也掉了一只,他就像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有家歸不得。

「姑娘,小的沒活路呀!你要不替小的出頭,小的只有一根繩子吊死在樹頭了……」他悲悲切切地抹淚。

「說得嚴重了,段東家,還沒到絕路呢。」繩子她替他備好了,只要別吊死在鳳宅門口。「木清,去把其他茶行東家和有關聯的商行全請了來,有嫌疑的一個也別落下,多帶些人去,誰敢不到就對他們說了,廟小暴不起菩薩。」

不知哪鑽出的木清應得歡快,帶了百來名護院走出大門,浩浩蕩蕩的一列人聲勢浩大,路人見狀看到威武雄壯的護院衣著上繡著鳳氏家徽的圖樣,知道是鳳家辦人了,沒敢擋路,無不退避三舍。

辦事效率極高的木清一一請出商行的東家,連掌櫃也一並帶了。

不到半天工夫,該到的人全來了,段青山也稍做整理,換上家里拿來的衣服和鞋襪,打理好一頭亂發,也有幾分人樣。

只是臉上的傷太明顯了,一條條血紅色抓痕,想遮掩也遮掩不住,讓人看了怵目驚心。

「向晚代替我家二爺請各位前來,相信有關隆盛茶行的茶葉有問題一事,各位或多或少有所耳聞,段東家請了我主持公道,我想大家合作多年了,不免僭越了。」向晚語氣輕柔,卻帶了股令人不得不服的懾人氣勢。

幾十個大男人面面相覷,面有驚色,惶恐不已地互相看來看去,額際、掌心直冒汗,不曉得該做何回應。

「不過向晚也不會只听信片面之詞,總要找出個是非對錯,既然段東家說他的茶葉是極好的,並無摻假,向晚便找出同一批茶葉,當場泡給各位品味品味。」怎麼有人臉色變了,往後退了一步,這般怕死嗎?

向晚皓腕一抬,兩名容貌婉約的丫鬟送上光澤溫潤的紫沙壺茶組,她縴指如雲筍般溫壺、沖壺,瀝掉第一泡澀茶,滾水再泡開,茶葉在茶水中舒展。

略等一等,明顯的茶香溢出,她將茶湯倒入茶海,手勢優美如琴上撥弦,將茶海的澄黃色茶湯分杯一傾,茶色轉為黃綠色,香氣有余卻不足。

如此反覆多次,佳人烹茶如作畫,美不勝收。

「現在每個人手上都有一杯茶,向晚先飲一盞,各位東家、掌櫃也望不吝賜教。」分好了茶,她細細一酌,紅唇映白瓷,玉顏宛若桃花開。

一位嬌柔的小泵娘都喝了,在場的男人哪好意思說不喝,于是所有人都仰頭一飲,一滴不剩。

又過了一會兒,以絹帕拭唇的向晚才向眾人發問。「此茶飲下如何?」

一名精壯的青年率先站出來。「喝完後身子很熱。」

有人開口了,其他人也不落人後的開口。「有點苦,不是好茶。」「頭昏昏的,想吐。」

「手麻了,不太好使力。」「俺……俺看到娘了,她十年前過世了……」

另一個蓄養不少家妓的大老板更直言道︰「想女人了。」

換言之,隆盛茶行的茶葉不純正,不只不純還是粗糙的劣品,茶葉滾開了不是草褐色,且能見碎開來的梗葉,雖香卻有雜味,入口甘而後味澀,香卻不濃醇,應是摻入了某種與茶葉相仿的香料。

「姑……姑娘,小的沒……沒有作假……」段青山驚得都結巴了,口齒不清。向晚面露為難地搓搓茶葉渣子。「不假也是次級品,你以次充好犯了商家大忌,恐怕我也難以替你開月兌。」

「姑娘……」他死定了,一家生計敗在他手中!

「不過,也不是全無挽救的余地,你這批茶葉是向誰進的,把人找出來,或許就沒事了。」光辦他一人何須勞師動眾,她總要鎮鎮這些自以為瞞天過海、欺上瞞下的老滑頭。

一听尚有轉圜處,為求自保,段青山咬出自己的妻舅。「小的是跟滿春茶園進貨,茶園的主人叫穆清三,小的二妹便是嫁予他為繼室。」

「滿春茶園穆清三……嗯!木清,那人帶來了沒?」戲要演得全,一個不能少。

「帶來了,他鬼鬼祟祟的拎著包袱想跑,我一搜呀!包袱里頭居然放了好幾張銀票,一共三千兩。」他一個月才多少月俸,真是好不甘心呀!作奸犯科、偷雞模狗果然是一門好賺的行業,他入錯行了。

一見事跡敗露,紅著眼眶的穆清三也不敢有所隱瞞,將事情和盤托出,他的茶園遭蟲害血本無歸,整座山的茶樹全被啃得精光,而他早就打上收購契約的,交不出新茶要照價賠償十倍,賠不出來的他只好鋌而走險。

而段青山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明知穆清三的茶葉是擺了多年的陳茶,還是以市價的兩成買下,打算混入準備送進宮的好茶葉魚目混珠,叫人察覺不出異狀。

先前試賣給一般高門老爺、夫人,也不見被拆穿,他便壯了膽子,認為萬無一失。

他以為手段高明,其實愚不可及,宮里的貴人可是養尊處優,豈會喝不出其中的差異,只要一小片茶葉混雜了,輕抿一口便發現了,哪由人心存僥幸。

偷雞不著蝕把米指的就是他們這種自作聰明的人,便以為行事天衣無縫,高估,殊不知,其一舉一動全在旁人的掌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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