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蒙蒙的三月天,帶著霧氣的風吹來,有著微微寒意。
霧氣環繞著滿園子的奇花異草、軒榭樓閣,營造出彷若仙境般的景象。
這樣充滿詩意的畫面,看在步荊紅的眼里,卻一點也無法讓她的壞心情好轉。
她一身湖綠色水紗上衣,下半身則是天藍色的素裙,全身上下除了衣襟和裙擺繡著淺淺的銀蝶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裝飾。
這樣樸素的夾裳,雖然將她襯托得更加清靈優雅,卻讓人一點也看不出來她即將成為新嫁娘……
沒錯,她步荊紅……明天就要上花轎了。
擔憂的神色飄上她的眉間,逐漸形成難以抹去的惆悵。
洛水城里幾乎人人都知道,當今八王爺之子即將迎娶洛水城首富之女……
皇族與富戶聯姻,這樣的婚禮理所當然會成為話題,可步荊紅知道,與其說人期待看見的是一場婚禮,還不如說是期待著要看她的笑話。
她瑩白的素手撫上額間,若有所思地來回輕觸。
有別于身上無瑕滑女敕的肌膚,額上的一道疤痕,不斷地提醒她自己的缺陷……
就像踫到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步荊紅插地收手握拳。
這道疤痕並非天生的,而是她六歲那年救了一名男孩所留下來的「紀念品」,也是她多年來的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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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爹娘帶著她前往八王爺的府邸鞍宴,記憶中那好像是替世子慶生的酒筵。
她的爹步青雲是洛水城首富,她的娘親更是當今聖上的義妹;雖然礙于皇室規範,她母親未能列入皇室宗譜,也沒有公主身分,但其尊貴仍是不容置疑的,所以能參加王府的筵席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圓圓的小臉上有著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楮,以及一張粉女敕的小嘴,烏黑的發被梳成兩個小髻,系上金紅絲帶,一身紅緞繡金軟袍襯著白皙的肌膚,六歲的步荊紅已經是個小美人了。
那時候的步荊紅臉上總是掛著甜笑,兩頰深深的酒窩幾乎成為她的標記;她總是蹦蹦跳跳的,像蝴蝶般穿梭在眾人間笑鬧撒嬌。
可是,當那位頭戴金冠的漂亮男孩出現後,他立刻成為步荊紅糾纏的唯一對象。
她趁著大人們忙著寒喧時,偷偷地來到那個坐在椅子上、一臉不耐煩的小男孩身邊。
「漂亮哥哥,听他們說你是世子啊?」
回應她的是一聲冷哼。
「漂亮哥哥,我可不可以跟你聊天啊?」步荊紅又問。
他這次連聲音都省了。
「漂亮哥哥,我們一起玩好嗎?」步荊紅毫不氣餒地再問。
「走開!」楚易勛皺起眉,瞪著眼前奇怪的小女孩。
「呼!幸好你會說話,我還以為你不會說話呢!」步荊紅拍拍胸口。
楚易勛稚氣的臉上有著不協調的冷漠,淡然地看著她無害天真的笑臉。
「要找玩伴去別的地方找,別來煩我,」雖然才八歲,可楚易勛說話的氣勢儼然是個大人了。
他一點也不喜歡今天這種盛大的場面,甚至可以說是十分厭惡這種場合。
他寧可去和王師父學功夫,甚至窩在房里睡大頭覺,都好過在這兒浪費時間,應付這些想攀附權貴的人。
「漂亮哥哥……」
步荊紅一雙水汪汪的大眼迅速泛紅,貝齒輕咬住紅潤的小嘴,一場嚎啕大哭似乎已經避免不了了。
這一招向來都十分有效,通常人們一見她紅了眼眶,就會不舍地什麼事都答應她,她就不信眼前的大哥哥會忍心拒絕她……
「想耍賴?」楚易勛冷笑一聲。「省省吧!你還是去纏別人比較好。」
步荊紅訝異得微張小嘴,難以置信自己的計謀這麼容易就被他揭穿了。
「別這樣嘛……」
她伸出細白的小手,想拉楚易勛的衣袖。
「還不走?」
他的眼神變得冰冷,所有的耐性全用光了,語氣也變得嚴厲,嚇得步荊紅趕緊將手收回。
「好嘛、好嘛……我走就是了……」
步荊紅有些傷心的垂下頭轉身︰心里直嘀咕著︰這漂亮哥哥還真凶!
才走沒幾步,她就听見背後傳來陣陣刺耳的尖叫聲,回過頭便見到一大群穿著黑衣的蒙面人,個個手上都拿著閃著寒芒的武器。
黑衣刺客的出現,讓適才還優雅地談笑風生的賓客們慌成一團,他們正面容扭曲地抱頭逃竄。
步荊紅被嚇傻了,她拼命地叫自己拔腿快跑,但小小的腳丫子像是要跟她作對一般,偏偏在這個時候腿軟跑不動。
她僵著身子,四處梭巡爹娘的身影,可她只見到一群逃命尖叫的人。
爹娘沒找著,她卻看到某個黑衣人手持染血的劍,筆直地朝剛剛才凶過她的漂亮哥哥沖了過去……
「漂亮哥哥!」步荊紅瞪大眼地尖聲叫喚。
小小的她就這麼想也不想的,往楚易勛身上撲了過去。
她只知道,漂亮哥哥雖然很凶,可是她還是不希望看見他受到傷害。
那把鋒利無比的劍,就像一頭發了狂的巨獸,朝著她不偏不倚地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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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荊紅猛然回神,驚覺自己已流了一身冷汗。
多年來,那一天的記憶時常在夜深人靜時糾纏她。
刺客無情的將劍刺向她……
然後她的額間一陣劇痛……眾人的尖叫……
當年醒過來後,她的額頭纏著厚厚的白布,還來不及換掉的紅夾上,有著一大片干了的血漬,乍看之下十分驚人。
娘那時抱著她哭說,要不是世子的師父及時趕到,身手俐落地撥掉刺客手里的劍,那把利劍肯定會穿過她的小腦袋。
當時小小的她依偎在娘親的懷中听著,卻一點也不在意自己受了傷,心里只高興著她救了那個漂亮哥哥一命。
三天後,步家接到了一道聖旨和一把瓖玉的金鎖。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步家閨女步荊紅,年紀雖小卻已足見其貞慧賢德,故下旨許配于八王爺之予楚易勛,待兩人成年即擇日完婚,欽此……
思及此,步荊紅粉女敕的唇邊,不禁浮現一抹難以察覺的苦笑。
她以額上一道難看的疤痕,為步家換來了無上的光榮和一紙婚約……
「小姐,你要的宣紙我買回來了。」
清脆的女聲在門邊響起,一抹嬌小的女敕黃身影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靜謐的房間頓時嘈雜起來。
「上回都已經要張老板多進些宣紙,他偏偏不听!害我多跑了好幾趟,今天才拿到呢……」靈娥一進門便說個不停。
步荊紅瞥了她一眼,似乎早已習慣了貼身丫鬟的聒噪。
蓮步輕移,步荊紅來到桌邊,隨意地翻了翻那疊宣紙。
「我說小姐,你買這麼多宣紙回來干嘛?你明天上了花轎就是楚家少女乃女乃了,放這麼多紙在這兒給蟲蛀啊?」
踫觸紙張的指尖微微一僵,步荊紅清冷的眸里盡是漠然。
「會用得著吧……三天……不!也許更快吧。」
靈娥聞言,柳眉一皺、雙手擦腰,不高興地說道︰「小姐,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說這麼看輕自己的話了?」
爹娘雙亡的她,十歲就讓叔叔、嬸嬸賣進步家,正巧撥給了當時才六歲的小姐做貼身丫鬟。
她還記得乍見小姐的那份驚訝……
那張彷若掐得出水的粉女敕小臉,額上竟然纏著厚厚的白布,圓亮的大眼里充滿了害怕和無助。
她終于知道管家為何要警告她,要她只管做好丫鬟的本分,少問、少說,否則定挨一頓好打。
好些日子後,她才在伙房的丫頭口中知道,小姐是因為救世子才受傷的。
然後,小姐的白布拆了,可她的笑容也跟著不見了……
老爺、夫人的疼惜與保護,阻隔不了旁人的訕笑,驚異、惋惜的目光及嘆息,徹底的將小姐的天真抹煞。
小姐被迫在一瞬間長大,她認為自己得一輩子活在那道丑陋劍疤的陰影之下。
于是,濃密的瀏海和面紗成了小姐的另一張臉,只有在自個兒房里時,她才會取下面紗。
步家……不!應該說是所有的人,除了她及老爺、夫人之外,再也沒有人見過小姐的容顏。
久而久之,小姐的廬山真面目成了一個謎,甚至被外人說成是個見不得人的無鹽女。
「要是依靈娥看來,小姐哪會輸給別家的千金!」靈娥扳著手指數道︰「論琴、論棋、論詩、論畫,她們之中有誰比得上小姐你?」
「她們用不著跟我比這些,她們只消有一張完美元瑕的臉蛋,就勝過我太多了。」步荊紅輕語,平淡的音調听不出情緒。
「我的小姐啊!你額上那道小小的疤其實已經不明顯了,不近看壓根兒看不出來啊。小姐,依靈娥看,要是說你的長相難看,這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出好看的了……」
靈娥並非在安慰步荊紅,她說的可是真心活。
步荊紅的容貌,的的確確可以說是沉魚落雁,額上的疤痕也真的淡了很多,其實不像外界傳說的那麼難看。
它在步荊紅的額間只形成淡淡的一道紅痕,在她驚為天人的芙顏上,那道紅痕非但不礙眼,反倒像是一片細細的蓮花瓣嵌在步荊紅瑩白的雪額上,為她增添了一種別人無法模仿的清俊嫵媚。
步荊紅輕扯嘴角,牽強地一笑。
其實,這些年來她早將世情看破,楚易勛會不會接受這樣殘缺的妻子,對她而言已不那麼重要,她所擔心的是年邁的雙親。
縴白的手由腰間抽出一只繡荷包,從中取出一把精致的銀色鎖匙。
那是一把瓖著藍色寶石的銀鎖,是步家夫妻抱她回來時就在她身上的了。
那不只是一把鎖,它還是唯一能解開她身世的鑰匙……
沒錯,她的爹娘從沒對她隱瞞過自己的身世。
他們是在蘇州的戀江邊,從她親生爹爹手中抱回她的,而她那無緣見上一面的親生父親,話說不到半句便撒手人寰,所以在這世上她是否還有其他親人也不得而知。
雖然步家夫婦待她宛若親生,卻不希望她失去唯一能和親人相認的線索,所以一直囑咐她把這把銀鎖隨身攜帶。
這樣的雙親,她怎能讓他們承受任何打擊或傷害?
包何況這紙婚約還是皇上所賜的,這正是她即使百般不願,仍听從兩老的話,在明天上花轎的原因。
「小姐,听靈娥的話準沒錯啦,你就安安心心地等著明兒個做新娘吧……」
靈娥又開始在她耳畔嘰嘰喳喳,她帶著敷衍的淺笑假裝听著,心思卻已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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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你明日一定得成親嗎?」
房里琴音裊裊,略帶哀怨的女聲輕輕響起。
說話的女子被華麗的衣裳包裹著婀娜嬌軀,容貌冷艷動人。
斜躺在床上假寐的楚易勛睜開眼,未扎起的黑發不羈的散落在肩上。
「你應該十分清楚才對,相識至今,我從未對你有所隱瞞。」
「我知道,可是……」
花顏垂下眼,不敢將情意表現得太過明顯。
她知道楚易勛不會喜歡善妒的女人,更何況他貴為世子,自己實在沒那身分,更沒地位過問他的婚事。
可是……她壓抑了好幾天,再不開口就來不及了,他明天就要迎娶另一個女人了呀!
她十二歲被賣進青樓,十六歲便出落得美麗動人,在老鴇的刻意教下,琴棋歌舞樣樣精通,很快就取代了當時的紅牌,成為夢香樓的花魁。
聰明如她,當然不會甘于永遠過著這樣送往迎來的日子,憑著過人的姿色,她誓言要出人頭地。
所以當楚易勛出現在夢香樓時,花顏就知道她的機會來了。
她時時提醒自己,想飛上枝頭當鳳凰就得沉得住氣,在楚易勛面前絕對不能做出逾越身分的要求,更不能讓他覺得她是個有野心的女人。
就在她以為自己做到了、成功了的時候,遠在京城的八王爺居然在這時要楚易勛和洛水首富之女成親。
那步荊紅的丑陋,全洛水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听說她自卑到在自家府里都還蒙著面紗,連步家的家丁都不曾見過她的長相。
那個破了相的女人,憑哪一點跟她花顏搶?
「听如兒說,步小姐奇丑無比……」花顏刻意壓低嗓子輕語。
「什麼時候你也開始當起長舌婦了?」楚易勛微微挑眉盯著她。
「花顏只關心世子的事。」
她芙頰微紅的垂下小臉,不讓他瞧見閃爍的眸光。
她觀察楚易勛好久了,這偉岸男子的個性雖然有些難以捉模,可有一點她可以確定,那就是這麼出色的男人,絕不能容忍自己娶了一個有瑕疵的妻子……
「婚約乃皇上所賜,我八歲那年便訂了親。」楚易勛一副無關緊要的神情,似乎未婚妻的美丑跟他一點關系也沒有。
「可是……這未免太委屈你了!」花顏有些激動。
「委屈?」楚易勛笑道︰「那倒還不至于,听說她的嫁妝十分可觀。」
花顏蹙起柳眉,泫然欲泣。
「世子貴為八王爺之子,家財豈止萬貫,難不成還會希罕她的嫁妝?世子……難道還不知道花顏的心意嗎?」
他的黑眸突地竄過一絲光芒,充滿邪味,「你的心意?」
「世子……你千萬別誤會花顏,我、我絕對不敢對世子有非分之想……」她暗斥自己表現得太心急。
楚易勛的眼神讓她心慌,生怕自己的一時心急會壞了大事。
「非分之想?不……我一點也不覺得。」他的黑瞳有著笑意。
「世子……」
花顏憂愁的神色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燦爛歡愉的笑容。
楚易勛的嘴角微揚,冷眸將花顏貪婪的模樣盡收眼底。
他會日夜流連夢香樓,其實是為了保護另一個女人,一個脆弱得令人心碎的女人。
看花顏這般迷戀他,他這個公子的角色真是扮演得太成功了。
「真沒想到你這麼關心我。」他詭異一笑。
花顏見機不可失,急急的說道︰「花顏對世子絕對是真心的,只要能陪伴世子,花顏不要求名分。」
「是嗎?」
楚易勛毫不吝嗇地對花顏寵溺一笑,然而在他的心里,有個可怕的計謀正逐漸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