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雲晞到底如唐世齡的預料回京救父了,從他一入京,便已經在唐世齡的全程監視之下,方千顏得到消息迅速趕了過去,將留在王府外負責觀察周圍動靜的靈兒迷暈並擄走,留下線索引唐雲晞上鉤。
很順利的,唐雲晞「找」到了綺夢居。
方千顏其實曾經見過唐雲晞,在許多年前,有一次唐雲晞隨母入宮為皇後賀壽,那時候宮中許多小爆女遠遠看著唐雲晞,都情不自禁地贊嘆,「那就是攝政王家的小王爺?長得真俊!舉止行為透著一股風雅,笑起來也好看,听說他很小的時候就學彈琴,京中很多琴師都比不上他呢。」
那時候方千顏在太子身後,感覺得到唐世齡的臉色僵硬,顯然,周遭人對于一個同齡人的過度贊美會讓他感覺很不舒服,于是她笑道︰「再怎麼厲害的人,最後也不過是咱們殿下的臣子,難道能風光過殿下?」
听她這樣一說,唐世齡的臉上才重新露出笑顏。
她的眼中只有唐世齡的喜怒哀樂,不過當年對唐雲晞的遠遠一觀,倒也的確驚艷,只是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再見到唐雲晞,卻發現這位少年已經淬煉出更加不一樣的氣質——常年習武讓他眉宇之間自有一股英氣,但是儒雅不減,高貴且親切,並不似唐世齡那樣永遠帶著一股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
若非唐雲晞是唐世齡的死對頭,方千顏還真希望他能和唐世齡成為朋友,或許……唐世齡也可以在他的影響下變得心境平和許多?
讓她略感意外的是靈兒的變化——她被俘之後,得知是要拿她做誘餌來引唐雲晞上鉤,神情明顯變得很不自在。靈兒雖然是個聰明姑娘,但是還不懂得掩飾自己的真情,所以她一時起了戲謔之心,故意在抓住被她迷暈的唐雲晞時示意要對他使一些「溫柔手段」,果然,靈兒被激怒了,不惜對她出手,將唐雲晞救走。
其實唐雲晞的捉與放,都在她和太子的計算當中,但是靈兒的變節還是讓她的心情沉甸甸,她知道,唐世齡是不會容忍靈兒的變節,原本太子就要殺她,而今變節的靈兒小命更是已經懸在刀口邊上了。
她殺過人,但她不想殺自己認識了許多年的好姊妹,而唐世齡決定的事情,還能有轉圜的余地嗎?
唐雲晞被靈兒救走之後,唐世齡留在綺夢居過夜,對于方千顏故意給唐雲晞吃一種強力的藥凝香丸之事他非常的不滿,雖然一夜纏綿似是出了氣,但是清晨醒來後,他先對她命令道︰「既然唐川已經被抓,綺夢居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把它關了,把所有用不上但已經知道太多事情的人,找個地方都處置掉。」
她輕輕一顫,「殿下……是要殺所有的線人滅口嗎?」
「難道我還要養著他們?」唐世齡哼道,「這些人里有許多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如果一直留在手邊,反而讓他們握著對我不利的東西,早晚都是我的心月復之患。」
「殿下怕什麼呢?還怕他們聯合起來造反不成?」
唐世齡冷冷看著她,「千顏,不要和本太子說這個怕字,我從來不怕人,現在更不會怕任何人、任何事!你這個問題,已經侮辱到我了!」
他說得越是強硬,在方千顏心中就越是能感覺到他的不安。
唐川的不戰而降顯然擊垮了他早已布置好的心理防線,就像是一個人站在懸崖邊上,已經做好了縱身一躍粉身碎骨的準備時,忽然有人告訴他,那懸崖只是幻覺,前頭其實是坦途平地,完全沒有峽谷深淵,他其實並不會歡呼雀躍,反而是巨大的失落襲上心頭。
方千顏覺得,他已經變得越來越緊張、越來越敏感,甚至比起以前更容易猜忌和懷疑,而這種情況並不是她所樂見的。
「今晚唐雲晞肯定要去天牢救唐川,我會在那里埋伏好人馬等他入甕,千顏,你跟著一起來!」
「殿下今天其實就可以把唐雲晞握在手中,何必放他一馬?」
唐世齡在床上閉著眼,語調幽寒,「有一次我在宮牆角落里見到一只貓正在抓老鼠,那貓總是很輕易地把老鼠捉在手邊,但是卻從來不吃它,只是含在口中咬兩下,放在爪子里逗一逗,那老鼠幾次逃跑,又幾次輕易被抓回,直到老鼠被貓逗弄得渾身癱軟,那貓兒才一口把老鼠的脖子咬斷……」
方千顏的心仿佛瞬間抽搐了一下,從胃部往外泛著不適的感覺。
「我要殺唐雲晞還不容易?但我就是要這樣捉了再放,讓他被我逗弄于股掌之中,直到我沒了興趣,才會讓他死去。」
方千顏默默無語,此時兩個人並不像以前那樣緊緊相擁在一起,而是以後背相對。這些日子以來,兩個人心的距離,就仿佛這近在咫尺的距離,看似很近,實則……
「千顏……」身後,傳來他淡然的音色,「為什麼你那天要獨自一人去攝政王府?」
她的全身肌肉繃緊,心跳忽然加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一個人去那里做什麼?」他又問了一句。
「我去……看看唐川……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被他藏起來了。」她知道自己的答案很勉強。
「是嗎?」這兩個字仿佛是從他的鼻子里哼出來的,「查證唐川造反的事情本太子似乎沒有交給你去做。」
她翻過身,將他抱在懷中,柔聲道︰「殿下是不信我嗎?」
「……信,我說過,這世上我只信任你一人。」
「但殿下為何也會派人監視我?」
唐世齡似是冷笑了一下,「別自尋煩惱了,我不是監視你,而是監視整個攝政王府,你自己不小心找上門去,讓人看到了向我稟報,你要我怎麼想?」
「殿下……會以為我有故意放攝政王一馬的可能,還是以為我會有和攝政王私下勾結串通的可能?」
他驀然翻過身,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這樣近距離的對視,他眼中全然沒有柔情密意,只有冰冷的分析,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你會嗎?」
她努力綻開一抹魅惑人心的微笑,在他唇邊吻著,「殿下這麼問我,就是不信任我了,要奴婢怎麼回答?」
他任由她在自己的身上撩撥挑逗,最初的緊繃和冰冷漸漸地柔軟放松下來,終于按捺不住又將她壓倒,壓抑而痛苦的聲音隨著身體的侵入而沒入她的心里——
「千顏……別讓我失望。」他竟然似是有一絲哽咽,「我是怕的,我怕到了最後,其實我什麼都沒有得到過。」
她震驚地模著他的臉頰,卻模到一片濕潤。他在哭嗎?如今他是高高在上的勝利者,手握著勁敵的生殺大權,可是他依舊是這麼惶恐,看來……他還是沒有他自己所期待的那樣強悍。
心弦悸動,為了這個讓她內心柔軟的男孩、男人,她……究竟該怎麼辦?那個計劃,還能不能執行?
在天牢前面的一場大戰,並沒有讓唐世齡留住唐雲晞,因為靈兒的變節,唐雲晞順利逃走,但是徹底激怒唐世齡的,是靈兒居然當眾念出了他最忌諱的那兩句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世齡立刻讓方千顏殺了靈兒,而方千顏在他面前只得依命行事,當然,她暗中也有留手,故意虛張聲勢大喊了一聲,最終放跑了唐雲晞。
可是靈兒卻先看穿了,她被太子一掌打在地上時突然說了一句,「謝謝。」
方千顏一怔,「什麼?你是在和我說謝謝?我沒听錯?」
靈兒微笑道︰「多謝你幫我,還放了小王爺。」
她的心里怦怦直跳,板起面孔,「胡說八道什麼?誰幫你放了他?」
靈兒一臉的古靈精怪,「我心里明白……你若想遂了太子的心願,只要看著亂箭把他射死就好,你喊那麼一聲,其實給了他逃月兌的機會……方姊姊,謝謝你。」
許多年不曾被人叫一聲「方姊姊」,這一聲呼喚,幾乎觸到了方千顏在心里遺忘了很多年的那一份柔軟和溫暖。
猶記得許多年前,當本名叫聶春巧的靈兒站在她面前時,還是一個稚齡的女童,她張口叫她「笨丫頭」,靈兒則叫她「方姊姊」。
也曾一起在御花園里捉過蝴蝶,也曾在太子寢宮的正殿里挑燈陪讀,也曾嘲笑過對方的花衣裳,也曾教過她習字練劍,曾經……也是姊妹一般的親近,而今卻落得這般田地,為的是什麼?
她必須要遮掩自己的心情,畢竟靈兒現在也是敵對一方,她冷下臉,放狠話,「隨你怎麼胡思亂想,你的死罪已注定,你現在要不就盼著你的情郎絕情一些,丟下你跑掉別再回來,但那樣他就不值得你愛,要不就盼著他回來救你,但如果他選擇了後者,你們就只能共死,而不能同生。」
靈兒真是死到臨頭還能笑得很開心的那種傻丫頭,她說︰「無論是哪個,我覺得都挺好的,反正人這一輩子不就是求兩件事︰一是自己喜歡的人過得好,二是能陪著心愛的人白頭到老。他要是繼續好好活著,我很開心;若是我們倆要死在一起,也是上輩子的緣分,我還是很開心。」
方千顏沒想到這世上除了自己,還有一個傻瓜會為了感情不惜犧牲掉自己的性命,她鄙夷地笑她,「自說自話,痴人說夢。」其實,她也是在鄙夷地笑話自己。
靈兒也許是為了故意氣她,眨著眼說︰「起碼我能有這個福氣,方姊姊,你有沒有這個福氣就不好說了,你就是太子手里的一枚棋子,若是你真出了危險,太子才不會不顧一切去救你呢。」
听到這樣的話,方千顏在心中很想笑。她是太子手中盼一枚棋子?這話也對,也不對。
和唐世齡在一起相互依偎、相互取暖,他們都是彼此的人生棋局中那左右關鍵方向最重要的一枚棋子,置身危險時唐世齡會不會不顧一切地來救她?她真心希望……他不要來救她,因為她不要他的「不顧一切」,她要的,是他的平安無事。
不過,如今她和唐世齡的關系是否還會如過去一樣親密無間?這個問題的答案她已經不能給出一個肯定的結果。
當唐雲晞跑掉之後的當晚,唐世齡開門見山地問她,「為何要故意放走唐雲晞?」
語氣很重,听得出他在壓抑、在忍耐、在努力克制自己心中的疑問和憤怒。
她本來想否認,但是連靈兒都看得出來的事實,他豈會看不出來?
她只得低聲道︰「殿下不是說要將他當作貓兒口邊的老鼠,不能一口咬死嗎?如今他的父母、他的情人,都在殿下手中,他就會變成殿下所說的「牽腸掛肚、坐臥不寧、寢食難安」,甚至是憂心如焚。這樣不好嗎?」
唐世齡冷冷的盯著她,「若你真的是這樣替我著想,下次必須提前告訴我,我不希望你有任何事是故意隱瞞我的。」頓了一下,他的眼神更冷,「只是我現在覺得,你瞞著我的事情還真是不少呢。」
方千顏微微抬起頭,望著他全是狐疑判究之色的眼,心中明白,兩個人已經回不到過去那般干淨清澈、一眼見底的心境,他只要對誰起了疑心,就不會輕易釋懷,縱然那個懷疑的對象是她,他也只是會懷疑得更深,猜忌得更重。
方千顏輕輕一笑,「殿下的懷疑是來自于殿下對自己的沒自信,總有一天,您所有的懷疑都會有個坦蕩的答案。此刻,我們還是想想,要把唐雲晞怎樣給予致命的一擊吧。」
「唐雲晞顯然不像他表面上裝的那麼光明磊落。」他臉上的質疑並未減少,「為什麼靈兒今天會突然喊出那句詩?是誰告訴她這個秘密的?」
「殿下以為是我說漏的?」方千顏輕嘆,「靈兒和我關系再好,我又怎麼可能把這麼重大的秘密說給她听?更何況,我早已勸過殿下不要把外面的流言蜚語放在心中,又為何會把這些事情說給不相干的外人听?」
「不是你說的?那……會是誰?」他的目光一刻都沒有離開過她的眼。
顯然,他不相信她的話,靈兒今日當眾念出那句詩已經戳中了他心口最重的傷,仿佛重重地摑了他一記耳光,而這句詩本應是唐川、他、方千顏,三個人才知道的極為私密的事,靈兒是如何知道的?。
她努力安撫他,「殿下想知道答案,我可以去拷問那丫頭,但殿下現在用這種質疑的口氣來質問我,我也不能給您滿意的答覆,我們倆不要在這里為了這件小事爭辯了,好嗎?」
唐世齡卻覺得她似是故意在逃避這個話題,更加顯得心虛。「你以為這件事是小事?」他額頭上的青筋暴露,「你知不知道現在宮外都在流傳著什麼謠言?他們除了懷疑我血統不純之外,還在紛紛傳說……傳說……那唐雲晞才是正牌太子!是麗妃所出!傳說我的一切原本都是他該得的!」
他越說越惱怒,袖子一揮,已經摔碎了一地的茶壺茶杯。
方千顏怔在那里,「這些……殿下是從哪里听說的?」
「從哪里?」他冷笑,笑得淒然,「從你的綺夢居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