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的最初 第二章

醒來的時候,世界充滿了光;五顏六彩,綺麗繽紛如夢幻。

窗戶是開著的,刮進了滿屋子清爽舒適的涼風。窗邊站了一個陌生的男子,正一動也不動地像尊石像一樣目不轉楮的盯著我;梳得一絲不苟的發絲嚴謹地伏在腦門,並不因騷動的清風而有任何紊亂。

他凝了一臉嚴肅的表情,蓄勢待發顯而易見的滿月復疑惑。

我靜靜躺著,想動,但全身的精力好像都被吸走似的,連抬起手都覺得困難。

我慢慢轉動視線,才發現,彩虹一樣的夢境,是因為天花板上吊著的那盞七彩美術燈;而風涼了,也只因為夜晚。

窗邊站著的那名男子叫我認生;他嚴肅、充滿逼迫侵略性的目光也叫我心生異感。但這樣的注視卻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幾世以前也曾有過這樣相同的眼眸對我凝視過,劍眉里怒含肅殺的英氣、泛閃著股股逼人寒意的星眸……

「你醒了?」那人開口,含冰的聲音。

一股冷流,像尖柱一樣刺進我的心頭。

「你是誰?」盤旋在我腦海的,仍然是這句疑惑。

在夢中,一直有人在呼喚我,而我不斷在問、在疑惑——誰?是誰?究竟是誰在呼喚我?

混沌迷離的夢,辨不清真實虛幻。一團團的漩渦,一圈圈的迷惑,以及無邊無際的墜落。

我試著挪動著,沒等他回答,費力地坐起來。

身體能動了,但還是覺得很累,全身的力氣被地心引力吸走。

那名陌生的男子一直沒開口,冷冷地盯著我,似乎是在打量我,但從他的目光,絲毫沒有多余的泄露。

除了疑惑。就像盤旋在我腦海的那疑惑。

屋子太明亮了,而且閃爍著過多的色彩。我的身體仿佛仍沉浸在那遙遠、深藍的深邃……我舌忝舌忝嘴唇,覺得口很干,喉嚨很酸很澀。

孟婆呢?

我突然想起那個梳了一頭包子髻,溢滿一身古式風情的老婆婆。

不過那印象很薄弱,只模糊的記得那倒退時代,像活在歷史中的古舊輪廓;想及臉容,便擴散成一圈圈的漣漪,回旋成晦暗的漩渦。

她就那樣平空出現,平空消失不見。我抬頭瞧向門外,廚房連著客廳,不銹鋼瓦斯爐上,滾著一鍋湯,空氣中彌漫著遺忘的味道。

「你是誰?」我轉頭又問。

那男人向我走來,站在我面前,毫不保留地看著我說︰「我叫徐少康,是但澄的好朋友。你是楊舞吧?我找了你好幾天——」

但澄的好朋友?我不禁多看他幾眼。我從不知但澄有這樣的朋友,來T市兩個多月,她只留在家里和我共過一兩個星期,就又為繁忙的工作飛到巴黎了。她有她的生活圈,我的生活和她的社交圈並沒有交集。

這時我不免帶點訝異多看了徐少康幾眼;仔細看,才看出他眉梢里的憔悴,和眼底神色刻意抹去的哀慟,以及,胡渣處顯露的奔波勞累的疲憊。

「你找我?……」我不免狐疑詫異。雖然他是但澄的朋友,但我跟他根本素不相識。

他點點頭,拉過一張椅子在我身前坐著,頭一垂,似乎有什麼話在考慮該不該說——或者,思慮著該怎麼開口。

他的出現其實非常突兀。但澄已經到巴黎了,他應該沒什麼理由出現在這里。

「楊舞……」他臉上屢屢出現著「該怎麼說」的為難。「呃,不介意我這樣稱呼你吧?我常听但澄提起你,說你是一個奇特的女孩……」

「徐先生,你到底有什麼事?」我打斷他,沒耐性听這些客套話。我相信他一定有什麼——也許是重要的事——想說。他和但澄交情一定不淺,我想;憑他能這樣輕易且自由的出入這個房子,但澄一定十分信任他,不然但澄不會忘了,這個房子還有我在,而放心讓一個陌生男人如此輕易的進出。

依照但澄的個性,也許她還托了這個陌生男人照顧我也說不定。她和爹爹娘娘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頭腦簡單、個性單純得要叫人罵聲白痴。這種事,只有他們這些不識人間面貌的人才做得出來,準錯不了!

徐少康不發一語,認真地看著我,看著看著頭又是一低,嘆了口氣,莫名地點點頭,然後又抬頭直盯著我,眉宇嚴肅的線條又聚攏,下定決心似的說︰「好吧!我就直說。但澄出意外了,你知不知道?」

「什麼?」我不禁皺眉。「不要跟我開玩笑,這怎麼可能!但澄三天前才飛去巴黎,昨晚還跟我通過電話而已!」

徐少康的神情很古怪,似乎我說了什麼難以思議的話。

「三天前?」他的表情、聲音顯露了徹底的懷疑。「你是真的不知道?我知道你沒必要跟我解釋交代你這些天的行蹤,但你不覺得你用這樣的借口太可笑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被他的話搞迷糊了。

「你老實說,這一星期你究竟去那里了?」徐少康的口氣充滿質疑,而且相當認真。

這問題問得莫名其妙,但他的態度十分認真,不像在開玩笑。我如墜五里霧中,不禁皺眉說︰「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什麼一星期?但澄去了巴黎以後這幾天,除了到補習班上課,我都待在家里。昨晚我還和她通過電話,然後我開了電視觀看影——」

說到這里,腦中突然一道銀光極速閃過,我的頭驟然劇痛起來。不過痛楚很快就過去,消失得一如它出現般的突然。

徐少康仍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我,極力想從我的表情、神色、身體各處蛛絲馬跡中求證我的話是否屬實。我迎著他的視線,沒有猶疑畏懼,只除了縷縷迷惑。

「你听著,楊舞。」他抓住我的雙肩,很用力,指頭深深陷進皮膚里頭。「但澄死了,就在和你通過電話的那天晚上。她驅車前往機場,在途中發生意外,當場死亡。消息傳回來的時候,我就忙著找她,你卻失蹤了。我找了你好幾天,都沒有你的下落,令天我到事務所處理一些事情,回到這里,你卻突然這樣出現。所以,听清楚了沒有?但澄已經死了,而你失蹤了一個星期!」

騙人!我茫然的看著他,無法相信這一切。

「我找你是有理由的。」他繼續說,仍然十分用力的抓著我。「我跟但澄不僅是好朋友,同時也是她的律師,擔任她的法律顧問。你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出事後有許多事必須由你出面處理,你卻失蹤了!但我急著找你,也不只是這個理由,但澄臨行前曾托我照顧你——如果她沒有發生意外,也許我們就會成為一家人了……」說到此,他的聲音哽咽了。

騙人……我呆呆地看著他,無法相信這些事實。

但澄怎麼可能死了!昨晚她明明才和我通過電話,明明——這個人卻說她死了!還說我失蹤了!

「你是騙我的吧?」我望著他,訝異自己的平靜。

但他眼里的傷痛和認真,告訴我那都是真的。他低低看著我,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相對無言,他很自然地將我摟入懷里。

安慰和嘆息——他的擁抱,也許是怕我哭泣。他和但澄的「親」,勝過我們之間陌生的關系,這一刻,自然的連系著我們疏離的感情。

我沒有流淚。

爹爹娘娘死的時候,我總共掉了不到十滴淚。那兩人一向愛惡作劇,秉承他們遺風的但澄,也跟我開了這樣一個荒謬的玩笑!

我從來不浪漫,無法配合他們精心營造的情境歡樂或哀嘆。他們活在楊家幾十代以前的貴族夢里,活在歷史的光輝里,而我向來只識得人間現實的風貌。

「那麼,她是真的死了,不在了……」我沒有流淚。徐少康的擁抱讓我覺得徒增淒涼,我輕輕掙月兌他。

「你如果難過,就痛快哭一場,我不會怎麼樣的。」他諒解地說。

我搖搖頭。痛哭流涕就能解決所有的一切嗎?這一切突然得不像是真的——但澄的死和我「失蹤」這當間的時間落差——像謎一樣。那將近一星期的時間,我的記憶消失到那里去了?腦海里那一閃一閃,閃得我頭痛不已的,究竟是什麼?我什麼也抓不住,什麼也想不起來——「哭吧,你想哭就哭吧!」徐少康又將我攬入懷里,拼命催我哭,激動的鼓噪著悲傷的情緒。

他的感情未免太容易激動,但念及他和但澄的親,我也不好說什麼;我想,他心里也許比我還難過。真正想哭的人是他,只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是律師,職業訓練使然,對感情應該早已練就一身控制自如的本領,這時的激動,許是真情難掩。

但這種激動的情緒令我感到窒息,我情願他放聲大哭出來,而不要將這種深刻哀傷的感情,經由擁抱時心跳的起伏傳到我心田。

「你想哭就哭吧!」我的聲音像嘆息。他一怔,放開了我,恢復他情感的常軌——也許是慣常的冷靜理智。

他心里也許在詫異我的冷靜和鐵石心腸。我從來不像爹爹娘娘,為了丁點的小事大呼小叫、驚天動地,或者為一些無法挽回的事咳聲嘆息;當然,我更沒有但澄單純易感的柔弱個性。我認識的,一向是現實的人間。

「你說,你是但澄的律師……」我開口問,問得有點艱難。他似是會意,看我一眼說︰「但澄的遺體已經火化,骨灰由專人送回,因為找不到你,所以暫時放在我那里。其它一些大小的瑣碎,我差不多都處理妥了——」他又看我一眼,解釋說︰「我希望你能了解,我和但澄的關系……所以,在找不到你的情況下,有些事我自作主張處理妥了。」

「沒關系,我了解。」

「你是但澄的繼承人,所以她的一些財務狀況必須讓你了解。除了現金存折和這棟房子以外,她還委托我從事一些不動產和股票的投資。詳細的情況,你找一天到我辦公室來,我會仔細說明讓你明白。」

「不必了,」我搖頭,我關心的不是這個。「那些事,還是交由你全權處理,需要我做什麼時,再請你通知我。」我吞吞口水,喉嚨又酸又澀又刺。「至于,但澄的骨灰……我想取回來,希望你別介意。」

「我明白。」

「謝謝你,你為我們做了這麼多——」大恩不言謝。我和徐少康的恩義當然沒有這麼深,但人間的小情小義依然稀薄得可貴,我該不吝于這一句感謝。

「你不必謝我,那是我應該做的。」徐少康似乎已慣于這樣的感恩,不過,聲音里仍听得出他的真誠。「你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失蹤嗎?如果你不想說,我也不會勉強。」

我望著他,不覺露出一絲苦笑。這才是我想問的!我絲毫沒有這段「失蹤」的記憶;醒來以後,餃接的畫面是「昨晚」但澄打越洋電話回來的那一幕;這中間落差的一段,就那樣半空消失不見了。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每當我試著去想、去回憶,就頭痛不已。我的生命,就那樣平空消失了一星期。

這件事,充滿深切的不可思議,徐少康即便見多識廣,也只是望著我,久久不說任何言語。

我本來就不期望他會相信。對我來說,這和但澄的死一樣的荒謬與突然。我,因在迷思里。

我期望有人能為我解答。

但是,相對仍然無語。

廚房飄來陣陣的香,滾著的那鍋湯,煙霧經過風的竄送,四處彌漫著遺忘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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