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腰旋轉身子,頭上天暗雲堆,剎那變色。瞬間她換了裝束,手中握緊一柄長劍,劍光如水,閃爍不定。
玄澈冷冷地看著她,右手平舉,掌心上也立刻出現一把薄刀長劍。
「不給妳一點教訓,妳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天高地厚。」他左手隨意捏了個劍訣,右手前伸,劍尖指著綠腰的咽喉。
綠腰輕叱一聲,如鷂子翻身凌空而起,劍光霍霍直刺而下。半空中烏雲更加低沉,隱隱有雷聲作響,閃電乍現。
玄澈依然保持剛才的姿勢,長劍橫在胸前擋住綠腰凌厲的一劍,青袍在風中擺動,更顯得他俊雅如仙。
他沒有反手攻擊,反用劍尖挑起了牆角的一朵野花,野花在半空瑟瑟綻放,飛向半空時突然化作一片霓紅,將烏雲狂吹散去。
霎時,陰雲、電光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綠腰咬住下唇,強自鎮定,「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她扯斷了腰帶,扔向玄澈,腰帶在半空中變成一條巨蟒,口中吐信地沖到他面前。
玄澈長袖輕卷,慢聲道︰「還給妳!」
巨蟒又化作長劍,反戈一擊,沖著綠腰飛去。
她大驚失色,欲伸手去接,長劍又變成腰帶,將她從上到下纏裹個結結實實。
「鳳玄澈,你放開我!惹惱了本妖,絕不會讓你有好日子過!」她拚命掙扎,無奈她掙扎得越厲害就被纏得越緊。
「這話妳已經說過無數遍了。」他好整以暇地抱臂胸前,看著她掙扎,「這不過是給妳小小的懲戒。」
「你要殺我?」綠腰望著他。
「妳怕了?」他反問,以為她必然會露出悔意。
誰想到她竟然說︰「好吧,你要殺我易如反掌,我臨死前只求你一件事,求你放過我朋友。」
玄澈怔住,沒想到向來嘴硬的她竟然會反過來求他,而且還是為別人求命。
「朋友的生死妳干麼這麼在乎?」他有些困惑。妖精之間可以有如此深厚的友誼嗎?
「你無情無義、鐵石心腸、冷若冰霜,當然不能體會,我不要和你說,你只要告訴我,你幫不幫?」她急切地問。
玄澈望著她的眼神變得復雜深邃起來,他沒有立刻回答。
妖精也可以有情,他是听說的,但是一直懷疑,直到听到她的話,他才漸漸有所明白,這世間無論天地、無論花草、無論飛禽走獸,都是有情的。
相比之下,手足兄弟為了一個虛幻的王位而明爭暗斗,不顧二十年的手足之情而彼此傷害,這是最最可笑又讓人寒心的大笑話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他幽幽一嘆,左手劈落。
纏在綠腰身上的腰帶,頓時頹然散開。
「妳走吧,我不殺妳。」他又一次放過了她。
綠腰愣了愣,「那靈山泉水呢?」
他勃然怒道︰「那是仙家聖水,豈是你們妖精可以隨便得到的?別妄想了,快走!晚一步我未必肯讓妳活著離開。」
她臉色微變,看著他震動的表情,原本憤怒的心忽然像被什麼遮住,有了幾分疑惑不解。
鳳玄澈雖然疾言厲色,但已沒有了殺氣。他說這些話似乎只是為了嚇她,而不是真的要殺她。
她本想反駁說︰為何那只黑貓就可以喝到仙家聖水?
但是看著他冰冷的眼楮,她卻說不出來。
既然打不過、搶不到,只好暫時放了。
綠腰抽身飛起,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玄澈低垂著頭站在原地,的確沒有繼續追殺她的意思。
但是,為什麼她看到他孤獨地站在那里時,會覺得心里很難受?
罷才因為劍氣而碎裂的黃色花瓣就落在他的腳下,淡青色的長袍迎風輕擺,他修長的身材不知為何看上去竟有些單薄。
他的外表很強大,看上去深不見底,但是他的心……卻讓她覺得觸手可及。
鳳玄澈,她對他越來越有興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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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不過鳳玄澈不丟人,妳無須沮喪。」香姊淡淡地安慰她。
「但是如果我不快點拿到靈山泉水,就無法去救嫵媚了。」綠腰滿心都是朋友的安危。
香姊沉吟了片刻,說︰「人各有命,她入了獄未必是壞事,妳救她出來未必就是好事。」
綠腰嘆道︰「香姊,我不會打禪機,麻煩妳能說得清楚明白一點好嗎?」
她微微一笑,「說白了,就是妳不用著急,她不會有事。」
「真的嗎?」綠腰皺皺眉,搖了搖頭,「不行,我還是不放心,哪有住在牢里會比在外面自由好過的?」
她盤腿坐在供桌前,看著香姊虛幻的影子。
「鳳玄澈的事情我只知道一點點,但妳和我姥姥似乎都知道得更多。他這個人到底有什麼地方與眾不同,讓妳們把他說得那麼厲害?」
「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遠在……一千年前。」香姊淡淡地敘述,「那時候我剛剛開始修煉,就目睹了天地間最壯烈的一場大戰。」
「那和鳳玄澈有什麼關系?一千年前?他今年才二十多歲啊。」
香姊笑了笑,「妳應該听說過九靈吧。」
「是啊,他是妖界之主。」
「但是一千年前的九靈,並沒有現在這麼大的權勢和威力,那時候妖界還不是他的天下,他之所以能成為妖王是因為上一位妖王與天神大戰,慘敗而亡,九靈才趁勢奪取了妖界。」
綠腰困惑地听著,還是听不出來這些事情和玄澈有什麼關系。
「鳳玄澈的前生,與一千年前的大戰關系密切。」香姊的話終于讓她的心有所悟,「當年佛祖曾說,一千年後的鳳國會有一場浩劫,而能破此浩劫的人,大概只有鳳玄澈。」
綠腰的腦袋瓜中立刻閃過玄澈那略帶幾分孤傲的清雅俊容。真的嗎?那個男人真的擁有如此攸關浩劫的重要地位?他眼中偶爾一閃而過的憂傷是為什麼?難道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命運?
沒由來的,原本堆積在心頭對玄澈的厭惡淡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如霧一般的難言情緒。是同情,還是感佩?仿佛是,又仿佛都不是。
香姊默然看了她許久,忽然說︰「綠腰,離那個男人遠點。」
「我知道,我打不過他。」她笑笑。
「不是因為這個。」香姊欲言又止,「妳與他……也許會有很深的恩怨糾葛,我怕妳卷進這場浩劫里。」
「妳不是說人各有命嗎?若是老天真要讓我卷進去,我也躲不開啊。」
綠腰並未完全將香姊的話記在心里,她的心簡單透明,裝不下那麼多復雜痛苦的事情。
她沖著香姊做了個鬼臉,「就好像妳在等的那段緣分,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才能等到,只因為妳認定了這是妳的命,所以妳就苦苦地等著。有時候,我真是佩服妳的耐性,若是換作我,早就溜出去玩了。」
「天命難違。」香姊說。
綠腰燦然一笑,「那我們就不違了,能活得一日是一日。我活了三百年,和人比也是老人家了,知足咯!」
香姊忍不住又笑出來,「小妖精,我倒是更羨慕妳的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地逍遙自在。」
「逍遙自在的日子不知道還能過多久哦。」她又愁眉苦臉起來。「姥姥昨天已經給我下了最後的口諭,叫我必須做一件不負蛇妖家族聲譽的事情,否則就要將我掃地出門。」
「那我是不是應該說,自求多福吧。」淡淡笑聲繚繞著。
綠腰大聲嘆息,「唉,妳還說我無憂無慮,我其實是多苦多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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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救出嫵媚,就被姥姥重罰,說她不思上進,只知道貪玩,限她三日內必須做出一件不負蛇妖家族聲譽的事,才準她回家。
所謂「不負蛇妖家族聲譽的事」,就是要她做一件蛇精個個會做的本事——勾引年輕男子,吸取對方的元氣。
她對此事一直興趣缺缺,但是既然姥姥最近逼得緊,她也只好答應。
三百歲的年紀在蛇妖中絕不算大的,和人類的十七、八歲差不多,但是十七、八歲也是成年立業的時候,沒道理再在同類的庇護下混日子了。
她今天出門時,她選了古書上記載最愛發生這種事情的老地方——城郊的破廟。
站在破廟上面死守了一天,只有零星幾個種田的老農在破廟里乘涼,或者送水送飯的農婦偶爾路過,就是不見那種唯唯諾諾、可以任她擺布的清俊書生的目標物。
實在是等得有些不耐煩,眼看天已漸漸黑了,綠腰正在猶豫要不要離開,此時仿佛出現天助,遠遠地走來一個年輕男子,年紀不過弱冠,身上背了個書箱,步伐走得緩慢而沉重,像是趕了很遠的路。
她眼楮一亮,朝著天空吐了口綠煙,立刻雲遮昊日、滿天陰雲,大雨瞬間傾盆而下。
那書生沒想到會在剎那間下雨,慌得亂了手腳,急急忙忙向這邊跑來。
綠腰笑咪咪地回到寺廟荒廢的大殿中,守株待兔。
「老天爺,真是無妄之災,這一箱的書都要漚爛了。」那書生叨念著走進來,一下子撞見在殿中烤火的綠腰,愣了愣,急忙低頭,「小姐,小生冒犯,因為外面下雨,所以魯莽闖入,不知道是小姐在內,小生這就離開。」
「公子,外面又是風又是雨的,你的書不要了嗎?」綠腰笑道︰「我也不是什麼小姐,只是個偶爾路過的小丫頭,和你一樣為了躲避風雨才進來的,公子不用介意。」
書生連著說了好幾遍「冒犯了」才磨蹭進來,在距離她最遠的牆角坐下。
她又嫣然一笑,「公子,您的書有沒有淋壞?我這里有火,可以幫您烤干。」
書生遲疑半晌,才低著頭挪到距離她較近一點的地方,但還是不敢抬頭看她。
綠腰悄悄打量。這個書生倒是唇紅齒白,頗有些「姿色」。
她又靠近了對方幾分,去拉他肩上的書箱帶,「這麼沉的箱子,公子怎麼還背著?」
書生被她的手踫到,嚇得急忙閃躲開來,箱子也從肩頭滑落。
她嬌笑道︰「公子膽子真小,是不是荒郊野嶺的,怕我是壞人害你?」
書生這才悄悄抬頭,壯起膽子看了她一眼,又急忙低下頭,「姑娘怎麼會是壞人,別說笑了。」
「哦?你又怎知道我一定不是壞人呢?」綠腰壞心地逗弄他,身子軟軟地靠了過來,明眸閃爍。
那個書生的臉不知道是因為羞澀,還是因為距離火焰太近,立刻紅了一片。
綠腰心中得意。第一次出手眼看就要得逞,回去看誰敢再小看她!
她一只手搭在書生的肩頭,那書生渾身輕顫,這次卻沒有避開。
火光之下她明艷的笑容令人炫目,而她的另一只手卻早已背在身後,亮出五指縴縴,只等那書生一抬頭,露出咽喉部位她就要下手了。
幾行雨絲自門外飄入,清涼的風吹得綠腰打了個寒顫。
無形的壓迫力自四面八方向她層層壓來,她幾乎不能喘氣,連身子都不能動一下,眼睜睜地看著門口走近的那個人面沉如冰,勢如山岳。
鳳玄澈?!他怎麼會在這里?難道他對她早已留意,所以一路追蹤到此,就是為了等著看她做壞事再將她捉拿嗎?
她怔怔地看著他揚起手,青袍袖如無底深淵,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她吸來,她連半點反抗的力氣都沒有就被吸了進去。
玄澈一收袖口,轉身要走。
身後那個剛才還羞怯柔弱的書生忽然說話,「師弟,見了面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嗎?」
他收住步子,卻沒有回頭,「師兄有什麼訓示?」
「我可不敢對你有什麼『訓示』。」那書生自火堆旁站起,笑容冷冷,哪里還有半點剛才的怯弱。「這小妖本來是我的囊中物,你半途殺出來,說都不說一聲就搶了去,是不是太無禮了?」
「這青蛇與我屢有過節,我早就要抓她,此次多謝師兄幫忙,得罪之處請師兄原諒,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
蜷縮在他袖中的綠腰听到這一切幾乎傻了眼。怎麼?那個書生竟然是鳳玄澈的師兄?剛才他裝出那個樣子是為了吸引她上當,好方便捕殺?
听到玄澈疾步前行地離開寺廟,猶氣他剛才說的那一番話,她大聲說︰「鳳玄澈,你要殺我不用親自動手,把我讓給你師兄一樣是死。」
他的聲音自外面沉沉飄來,「他殺妖如殺螻蟻,落在他手上,妳會被打得魂飛魄散,死無葬身之地。」
「落在你手上我就能活了嗎?」綠腰雖然嘴硬,但是暗地里吐了吐舌頭。好險啊!
「起碼不會讓妳死得很難看。」玄澈走得很快,今天似乎不願意和她閑聊。
綠腰沉默一會兒,還是忍耐不住,「喂,你要帶我去哪里?」
「去一個不會讓妳再害人的地方。」
她的心頓時上下打鼓。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是要殺她還是不殺?
用力地在他的袖子里蹬了蹬腿,她發現根本沒有可以逃出去的機會。鳳玄澈這一招「袖里乾坤」是道家捉妖最厲害的一招!一旦被擒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所以所有的妖精最怕的,就是佛道兩家那長長肥肥的大袖子。
沒想到她到頭來,還是栽到他的袖子里。
綠腰不甘心地狠踹了一腳,叮當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掉在她的腳邊。怎麼?鳳玄澈的袖子里還藏了別的東西?
她模索地找到了那件東西。似乎是個瓶子?
將那東西抓起來,她又模了一遍。沒錯,是瓶子,但這里面裝的是什麼?靈丹妙藥,還是其他的妖精?
她打開瓶蓋一聞。嗯……清香撲鼻,如沁心脾。她晃了晃瓶子。是水的聲音……莫非這就是她踏破鐵鞋無覓處,最終得來全不費功夫的靈山泉水?!
她側耳傾听,鳳玄澈好像從郊外回到了城內,已經可以听到他府內的人在向他請安。
「王爺,您去哪里了?陛下派人傳話,說要召見您,請您無論何時回來都立刻入宮一趟。」
「嗯,知道了。」玄澈應了聲,撇下眾人進了忘齋。
「這里是妳的好去處。」
他忽然對綠腰說話。
綠腰只覺得天旋地轉,被他從袖子里扔出,重重地摔在地上。不,不對,不是地上!她睜開眼才發現,鳳玄澈站在對面,看上去比她高大了許多,再看看自己的身邊,竟然都是水墨畫成的山石。
懊死,他居然把她封進畫里!
玄澈隨手寫了一道符,貼在畫上。
「老老實實在畫里待著,不要再要什麼心眼。我師兄既然來了皇城,肯定要殺一批妖精,今日他雖然沒有得手,但是難保他不會再對妳起殺心,妳要是亂跑,我未必還能救得了妳。」
「原來四皇子把我放進這幅畫里是為了救我,而非殺我?我可真感動啊!」她假惺惺地抹了抹眼楮。
「妳知道厲害就好。我要進宮面聖,很快回來,要是回來被我發現妳有不軌行為,可別怪我不客氣!」
他走了!
綠腰詭譎地一笑,右手從身後露出,手中攥著一個玉瓶。這是她剛才在被扔出來時,死死抓住才得以保住的。
趁著鳳玄澈還沒有發現玉瓶丟了,她必須立刻給嫵媚送去,只是畫上貼了這道符,她連跳出去都不可能,怎麼去見嫵媚?
正在她急得團團轉的時候,窗外刮起一陣狂風,也許是玄澈貼符的時候過于匆忙而黏得不牢,那道符竟被風吹落了。
綠腰大喜過望,一下子從畫里飛出,落到地上。要不是怕鳳玄澈還定得不遠能夠听到,她真想大笑三聲。
事不宜遲,必須趕快趕到天牢去找嫵媚,把玉瓶給她,幫她月兌困才對!
她剛要離開,又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掉落在地上的那道符紙。到底是老天幫她,讓她逃月兌,還是鳳玄澈故意為之?若他是故意的,又是為什麼?
他抓了她,又放她?
抓她是為什麼?為了保護她不被他師兄殺掉?
放她是為什麼?為了讓她去救嫵媚?
鳳玄澈會是這麼想的嗎?他會是這樣的人嗎?若不是,那他的心機必然是深不見底,深得可怕。
若是……若是呢?
活了三百年,自以為看透了人情世故,看懂了人生百態,但此時此刻綠腰才發現,這世上還有她不能理解、想不明白的人和事。
心似牆壁,被這些困惑織成的青藤密密爬滿。她那雙原本清澈見底的眸子,也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染了一層輕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