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XX年男人事件簿 第五章

一早,謝海媚蹬上涼鞋,套上一雙兩天沒洗、變得有點灰灰的白襪子。她聞了聞,還好,還沒發出太燻人的氣味。

寬松的褲子,一不小心一扯,真有落下來的危險;上衣外加件不相稱的短襖,縮水過短,露出一截肥翹的。

真的是愈來愈邋遢了。

早些時,她還有心思梳妝打扮,為著隨時可能的浪漫邂逅做準備。但老是沒人看,自己看看高興過一陣後也就沒多大意思了。沒有男人的日子愈過愈邋遢。

這日子再這麼過下去,怎麼是好!

不必油煙燻,她就先黃了臉。

但梳妝打扮太耗費精力時間,既然沒人看,那就省一省。

反正邋遢有邋遢的慵懶性感——

性感?

呃,嗯,雖然她沒有唐娜那麼高挑,五呎五多一點,也不算矮了。而且,她的腿不短,又不像有些減肥過度、簡直嚴重營養不足的女孩那樣,一模只模到一身的骨頭。

她該凸的凸,該凹的凹,該玲瓏的玲瓏,該豐滿的豐滿,腰細腿長,唇嘟臀翹,發亂眼瞇,又嫵媚又風情。

偏就沒有人給迷了。

還是她的「本事」不夠?風情不足?她根本沒有她自己偷偷模模自我安慰臆想的那麼有「條件」?

多半是最後那個原因吧。謝海媚有點泄氣。

餅去的,遠的,就不提了。近的,她上完課或不上課,成天公寓里蹲,也沒哪個誰誰誰打探她的電話邀她,或在她門外站崗什麼的。

蕭潘要了她的電話,並沒有立刻打電話給她,到現在都一個多禮拜了。

她也不主動。

他給她他的電話,她一直沒去踫。

那個賭注她黃牛了。拉鋸什麼似的,不甘心先放段。

男人也跟女人差不多,一個男人一個國。所以,要愛一個男人也就跟愛國一樣,熱血滿腔只會盲了眼,白白捶心肝。

她決定放棄,不想揣測這揣測那的,放牛吃草順其自然,不把自己的感情搞得太廉價。

罷出門,手機響了。

八百年難得響一次的手機,偏生挑在這時候響。

要趕不上公車了。謝海媚不理,但它不達目的不肯罷休,一直響不停。

逼得她只好接起電話。

「是我。」

是我。

就那麼一句,低沉簡潔有力。

天知道是哪個「我」!他就那麼有自信!

可他的自信不是沒來由,謝海媚一下子就听出來了。

她悶哼一聲。

「這算是招呼嗎?」他還是沒說他是誰,很有把握她知道他是誰。

謝海媚又悶哼一聲,對他的篤定皺眉。

「妳精神似乎不大好,沒睡好嗎?」

他還記得她的失眠!窺探人的心理,專會攻心。

「我很好,沒事,謝謝你的關心。」

「那就好。我一直擔心妳的睡眠問題,妳又不肯跟我談。」

「謝謝,我沒事的。呃,不好意思,我——」

「妳在哪里?」在她編出借口之前,他便打斷她的話。

「趕公車。不好意思,我得走了。」

「上課嗎?我送妳過去。」

「不用了。」

「不必客氣。」

她不是客氣,而是——而是什麼,謝海媚也說不出,只是一種預感。

眼皮沒來由的跳。

「真的不必麻煩了,我搭公車很快的,而且車子也快來了。」一口婉拒。

這反應像在蕭潘的預料中。他不急,才第一回合。

「再見。」謝海媚收線,呼了口氣。

不是哀怨沒個男人抱嗎?好不容易有個送上門的,她卻又往外推。

蕭潘對她有意思嗎?不然他不會打電話——哦,總算打電話給她。她覺得有點混亂,不是很清楚自己的感覺。

她根本說不清自己在不在乎他打不打電話給她。她拒絕他的好意,是因為矜持,不讓自己顯得太廉價嗎?

不知道。

她只是有種壞預感。

他太篤定,讓她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但是,她這樣的心緒,是否也被他算定?看他不慌不忙的。他不就擅長透視分析人的心理嗎……

啊!愈想愈混亂。

整個都亂了!

謝海媚甩甩頭,一旁走過的人都多看她一眼的,不著痕跡的拉開距離,或從她身後繞開。

她不知不覺,又呼了口氣。

一開始在看到謝海媚這個人之前,他是先看到她的的。那彈性飽滿豐翹吸引了他。

第二次再被邀請客座演講,又看到,還是那高翹的,甚至幾乎坐在他腿上,讓人忍不住有捏它一把的沖動。

他當然不能那麼做,手指頭連動都沒動,連眼也沒眨一下。

後來,又再巧遇,他也覺得有意思了。怎麼他老是撞到她出糗的時候。

他沒有立刻打電話給她,不想顯得太急躁,而且上個星期他必須渡海去找桑妮談點事。

不知道她有沒有期待他的電話?但第一回合,她拒絕他。

「潘醫師,布萊恩太太已經到了。」秘書敲門進來。

「請她進來。」

預約會談的病人來了。蕭潘收起心神,暫時將謝海媚摒出腦外。

布萊恩太太兒女都成年了,但她與兒女的關系不大好,又有失眠的困擾,絮絮叨叨,抱怨不停,又希望他開藥給她。

他專心听她說話,並不打岔,偶爾在紙上做記錄。

「醫師,我老是睡不著,你還是開個藥給我吧。」布萊恩太太要求。

「布萊恩太太,我並不建議妳服用藥物。我們再試一段時間,如果妳的睡眠情況還未改善,到時再吃藥也不遲。」

布萊恩太太只是需要有人聆听關注,抑郁的情況並不嚴重,實在不需要吃藥。

「可是,我真的睡不著。」

「再試一段時間吧。真不行的話,再吃藥吧。」並不建議布萊恩太太該怎麼做,只是不贊成她輕易就依賴藥物。

「說來說去,你就是不肯給我開藥。」布萊恩太太抱怨。

一般的心理咨詢師是不能開藥給病人的,只有受過醫學訓練的心理醫師才有資格權限開藥。布萊恩太太在一般咨詢師那里拿不到藥單,蕭潘又不肯輕易開藥,免不了抱怨一堆。

蕭潘安靜听她抱怨,直到時間結束。

他的職責很大部分是在傾听,找出問題,幫助對方抒解心理情結。

只是,似乎全天下的人都在失眠。

他不免又想起謝海媚。

他還記得她對他說起她失眠的情況時,雙唇微嘟,眉心微皺的可憐模樣——

哎!

又浮起她那豐滿挺翹的——

他丟下筆,深深吸了口氣。

像只死鴨子被人從水里撈起來的感覺,實在不怎麼有趣。謝海媚放棄游泳,磨蹭了好幾天,終于才又下定決心,走進健身中心,改跳健身操。

流汗的感覺比較暢快,最重要的,動作簡單反復,不會顯得笨手笨腳,更不會像只死鴨子讓人從水里撈起來。

那個「人」,正確的說,叫蕭潘。

怎麼又想起這個人?

她在期待嗎?

拜托,她八百輩子沒有想過找個外國人談戀愛!

可討厭的這個人的影像時不時就跑出來在她腦中竄一竄。

不會是太饑渴了吧?

淋浴間都是人,全被佔滿。紅的白的黃的黑的,肥的松的,有毛的剃毛的,一團團的肉,完全不害臊的攤開在那里給人看。

簡直慘不忍睹,又教人眼花撩亂。

謝海媚閉閉眼,也懶得等了,用毛巾干洗,隨便擦掉汗,干脆將自己風干腌起來。

走出更衣室,她自己都還可以聞到干腌的臭汗味。

避它的!

反正什麼浪漫的邂逅也不敢想了,一身臭味自己聞,誰怕誰!

她低著眼,盡量不讓自己看起來太心虛——

「海媚!」

啊?!

謝海媚猛震一下,飛快抬頭,整個人愣住。

傻了。

不,她不應該這麼驚訝、這麼一副蠢樣的!

她應該想得到——不,天曉得怎麼她一出來,他就在那里了。

「嗨!」蕭潘在咖啡廳里笑著對她招手,露出一口過于潔白的牙齒。

頭發還濕漉漉的,想來才游完泳。

「嗨。」謝海媚拖著腳步走過去。

「好巧,我們真的還挺有緣的。」蕭潘又笑。

還不賴,不過才坐了四天,第四次就等到人。他原估計或許要花上一個禮拜。

第二回合,他有意不打電話,直接等人,制造出的意外驚詫,很有心理上的效應。

看,謝海媚簡直都愣住了,根本沒辦法多想,反射的就應他的招呼。

印象深烙了吧。

他又笑。

「這邊坐,我幫妳要杯茶。」算定她沒能力拒絕。

「我——」謝海媚一開口,猛地就聞到自己的臭汗味。

蕭潘比個手勢走開,再回來時端了一杯茉莉花茶,聞到她身上的汗味,扯扯嘴角,無聲笑了一笑。

「謝謝。」不可能不困窘的,謝海媚簡直無法回視蕭潘的眼神。

「妳老是跟我這麼客氣。」蕭潘的口氣好像與她多熟似。「來游泳嗎?可是剛剛在泳池我怎麼沒看到妳?」

「我改跳韻律操。」

難怪她那一身汗味。

蕭潘用力吸口氣。

她沒用香水,也沒煙臭氣,純粹是汗水抹干後發酵出的體味。奇怪,對那味道,他絲毫不覺得不愉快,大口大口吸進她的氣味。大概她的「費洛蒙」跟他的合拍吧。兩個人的性荷爾蒙互相吸引……

「最近忙嗎?」

「還好。」謝海媚機械的回答,頓一下,覺得她應該表示點什麼,便問︰「你呢?工作忙嗎?」

「還是老樣子。」

天曉得他的老樣子是什麼樣子!

沉默了五秒鐘,謝海媚開始覺得呼吸不順。

「這幾天睡眠情形有沒有好一點?還失眠嗎?」蕭潘望著她,充滿溫情的口吻,說不出的關心。

「還好。」

「食欲方面呢?有沒有按時吃三餐?」那口氣,簡直是她的什麼人似。

「還好。」

「什麼叫還好?別敷衍我。」

哎哎,那個口氣!

謝海媚多心的飛快抬頭看他一眼,趕緊又避開。

「『還好』的意思就是,我每天三餐定時定量,有菜有飯,吃得肥滋滋,腦滿兼腸肥。」

她說得一本正經,眼楮眨都不眨一下,听起來就很諷刺。

蕭潘輕手拔掉那根刺,居然點頭微笑,說︰「很好,妳听起來很有精神。」

這個外國人!唉。

「你好像是專門來診探我有沒有精神似。」

蕭潘笑起來,笑聲低低的。

「可以這麼說。」

男人這樣笑,低沉壓抑,周圍的空氣被擠碎,稍微不留心就被卷進那重力場。

「我能吃能動,再好不過。」

「那最好。規律的運動對身體畢竟有好處。」蕭潘仍然在笑。

他不會听不出她的小性乖戾吧,就是不動如山。

「最好每個人都像你那樣,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要什麼,目標明確?」

「不,」蕭潘整個眉眼往上揚。「我沒那麼絕對。」頓一下。「而且,我不說目標,我說。有的人生比較不會那麼無聊。」

無聊。

他也用這個詞。

「比如?」

他卻不回答,僅是望著她笑,也不出聲,顯得充滿意味。

呢。

他說他不說目標,說,那樣望著她。

謝海媚大口吞著茶,吃力的吞著口水。沒兩下便抹抹嘴,說︰「我該走了,謝謝你請喝茶。」

「妳要去哪?回去嗎?我送妳。」蕭潘跟著站起來。

「謝謝。不用了,我走路回去就可以。」

「那麼,我陪妳一起走,順便運動。」

「不用了。」

「這好像是妳的口頭禪,妳老是說這句話。」

「啊?」

「不用了。」蕭潘用中文怪腔怪調的學她說這話時的口氣。

謝海媚猛地緋紅臉,張口結舌,有點傻樣。

「走吧。」蕭潘踫了踫她的手臂。

她便傻傻的跟著他走了出去。

他是職業的「玩弄人心」的人,踫上他,她的心也危險了。

「妳心里是不是在偷偷罵我?」出了健身中心,蕭潘轉頭笑看她。

「啊,沒……什麼……嗯……」

「覺得我太厚臉皮了?」

就算是那麼覺得,她也不好意思那麼誠實。

「不……」狡獪的家伙,專會攻心,攻她個措手不及。

「不覺得我麻煩?」

「你想太多了。」她是個文明的人,文明的人多半口是心非。

「如果妳覺得我煩,可以跟我說。」

真的可以那樣說嗎?說,你這個家伙滾遠一點,少來煩我?

雖然她不算太含蓄靦腆,到底也沒那等潑辣直白的底氣。沒辦法,她本來就不是那種激烈型的,或者敢愛敢恨的那種。

她很孬種的,很多的事,只會放在心里悶騷。

何況,他是很有魅力的,很有種成熟男人的味道。她,呃,並不討厭跟他在一起——甚至心里偷偷有期待吧?

「有人這樣跟你說過嗎?」她懷疑有哪個女人會這樣說。

盡避他讓她不知如何應付,顯得狼狽。

「說什麼?」明知還裝蒜。

「說你煩。」

他主動來撩她,要她不理他,她有點舍不得。

蕭潘微微一笑,不正面回答。

「妳不覺得嗎?」反進逼向她。

點頭,顯得她小家子氣;不否認,稱了他的意。

謝海媚干脆默不作聲,光是笑,泄露出點傻氣。

「怎麼不說話?」他探頭過去,輕聲問。

近得她鼻息襲滿他的味。

要命!

「海媚!」

就有那麼巧,也是這個城市太小,街頭另一邊,唐娜和一個本地學生正等著過馬路,看見謝海媚,揮手叫她。

謝海媚沒听見,全副精神都在抵抗蕭潘的蠱惑味。蕭潘正邊跟她說話,還愈走愈靠近,她邊走邊躲,還得假裝若無其事,根本注意不到其他有的沒有的。

「唐,妳認識他?」一頭褐發的本地學生問唐娜。

「誰?」

「蕭潘啊,妳不是在跟他招手?」

唐娜不禁特別留意一下,多看了蕭潘好幾眼。

「你怎麼知道他——那個什麼潘的。」

「前陣子他到我們課上做客座演講,還不錯,滿有意思的。」褐發女孩聳個肩。「他長得挺不錯的,身材又好,可惜早有老婆了。」

「他結婚了?」

「可不!有魅力又好條件的男人早早都被搶了去。」

都有家有室了!唐娜額頭皺出三條紋。

這個謝海媚到底在搞什麼!听都沒听她提過,突然就冒出一個男人。她怎麼跟他搞在一塊的?

流年不利犯桃花,還犯上別人園子里的花!

一輛豐田蝸牛漫步似的蠕動過去,綠燈適時亮起來。謝海媚和蕭潘已經走出一大段距離,唐娜也沒有打算追過去,與那個本地學生走進路口的咖啡店。

這個謝海媚就是太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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