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讀聖賢書。
有錢人可以讀儒書。
當官的、有權的、有地位的、有身分的,盡都可以讀聖賢書,就是她不可、不能、不願、不讀聖賢書。
儒家好誨人當聖賢;聖賢要讀儒家書。她江明珠渺渺不起眼的小百姓,又是舉足無輕重的「無知」婦孺,既不是聖人也不賢,所以不讀儒家書。
說起來,儒家言也不是那麼不好啦,其最終目的無非是追求一個安定和諧有秩序的社會。每個人在家庭里、在社會上,有自己的一個定位,然後根據他所在的那個定位做好自己的事,遵守自己那定位的禮的規範,守份,盡自己的責任。
所以嘍,听起來好像沒那麼糟糕,是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人守份盡責,社會和諧祥睦。問題是,這對人性太壓抑。萬一某一天,某個小女子不安份了,突發奇想,份內的工作也不做了,想當個發明家,想象吾皇萬歲一樣治理國家——治大國如烹小鮮嘛——那該怎麼辦?逾越了身分、逾越了她在社會上的那個定位——那就變得不太和諧了。
又所以嘍,到後來走火入魔的宋明新儒學給女人干脆訂個規範,什麼三從、什麼四德的,對女人就不太好了,不那麼和諧了。
看看聖賢書,再看看女權言,嗯嗯——實在,委曲求全有害健康啊,而且不見得得到應有的安慰或償還。
想想,女人啊,若說什麼都可以委屈、什麼都可以隱忍,就是感情上不可委屈、感情上不可隱忍——嗯,應該還要多一條,經濟財務上也不可委屈、不可隱忍。
經濟的獨立,是人格的獨立——她嘴角微微一勾,好個陳腔濫調。經濟獨立是一回事,其實多少女人跳月兌難出的,莫不是情感的依願,受制約,渴望男人的愛、男人的呵護、男人的疼惜,以所謂美滿幸福的家庭為成就;再成功再有事業的女人若是沒有家庭子女的,便是失敗!所以對感情的事,一再地渴望、一再地隱忍……
想當初她與方立成……他那樣對她……
「看什麼?」聲音由後突然貼近,在她耳邊響起。
江明珠嚇一跳。合上書,沒說話。不用回頭她也知道是誰。差不多快兩個月了,他們像這樣約著踫面幾多次,他時時打電話給她,她也會興起時,大半夜跟他在電話中聊天聊地聊天氣。
「自己的房間……唔,有意思的東西。」何紀川探一眼,笑一下。「維吉尼亞位爾芙是吧?我沒讀過,好看嗎?」
「還好。」江明珠也笑一下,並不反感何紀川的態度。她看什麼是她的事,並不需要別人跟她分享或與她一致。
「想好吃什麼了沒有?」認識了近二個月,見了幾次面,她的態度有些淡,但他不急。以前他偶爾撞見幾回她與一名男子在一起,想來是分手了吧,男女分分合合十分正常,他從來不問,她也從不問他的「過去」。
甚至,他連她做什麼也不問。公司是知道了,他硬拗著要電話。而她,他時時這麼「有閑」,她也沒問他究竟在做什麼。是信任還是淡漠?說信任未免太早,他們畢竟相識還短。說淡漠——嗯,她或許只是不想太刺探別人的私事吧。可是,喜歡一個人,盡避時間的長短,不是都很希望知道、明白多一些對方的事?
喜歡一個人……
啊——
「吃炒飯好嗎?今天突然想吃炒飯。」
「炒飯?好。」問她什麼,她不會隨便說「隨便」,讓他決定,然後不滿意時又生意見。問她什麼,她會說她想要的,但也不決斷,非那樣不可,會征詢他的意見。
當然他都說好。何紀川微微勾勾嘴角,隱著一抹笑。笑自己。他是不是太過遷就了?
吃飯時,他想到什麼,笑說︰「我們認識二個月了,妳還不問我是做什麼的,不好奇嗎?」
江明珠停下筷子,眼里盈著笑。「好奇。你是做什麼的?」
喲,他提,她就問。是太被動……還是尊重?
「我並沒有正式工作。以前在基金公司工作過一段時候,也跟朋友合伙創業過,賺了一些錢,現在用這筆錢從事投資,到目前為止還算可以。」並沒有提那一大串的他想要多一點自己的時間,品嘗享受生活的悠閑什麼的。他有條件,有條件就去做了,解釋太多,他覺得多少有些畫蛇添足。
「唔,對的了,我記得你以前曾經在某推廣中心開過課,講的就是投資理財對吧?」記憶勾起,居然還記得。想起姚莉,想起那段……啊,不想,別再去想。
「妳記得?」何紀川小小驚喜,咧開嘴笑起來。「真高興妳居然記得。」
「本來不記得。听你提起,我想了想,才記起來。」姚莉還說過什麼混血兒的是吧?他輪廓是深是立體,但還是東方的。流言啊,總是那樣,帶著主觀的想象。
未免太誠實了吧?也不肯讓他多開心一些,心花怒放久一點。但當然,她怎麼可能時時刻刻將他記在心上,那時對她來說,他不過是個陌生人。
「妳呢?」他問了。想知道她多一些。
這一個多月,關于她,他知道的也不算少了。她喜歡吃的東西、她不喜歡的電影類型、她喜歡的顏色、她喜歡的風景……但他想知道得更多、更私人的。
「我?」江明珠偏偏頭,吃了一口炒飯,才說︰「先前我在一家廣告公司做行政工作,沒有特別的一技之長。後來辭職了。因為對繪畫美術之類的一直有興趣,我就跑去上課,學美術設計,現在在出版社工作,公司你也知道了。」她花了半年時間去上了那推廣課程,也花了這半年時間療傷。
沒想到,就遇見他了。
何紀川……嗯,他的河、她的江……嘴角不覺又勾起來,傾傾臉,目光水盈盈,望了他一眼。
「很好。」何紀川往前傾傾身。「這樣我又多知道妳一點了。」
「知道那麼多做什麼?」她竟這麼問!
「沒做什麼,我只是想多知道妳一點。」他正經回答,忽然壓低聲音,帶點曖味。「喜歡一個人時,不都會想多知道對方的事嗎?」
襲她個不防。江明珠愕愣一下,兩頰覺得燙起來。
啊,她還會燙頰、還會靦腆、還會覺得尷尬不好意思……她畢竟還可以喜歡另一個人,還有喜歡人的能力、喜歡人的可能。沒有因那個痛那個傷而消失……
她禁不住,笑了,抿抿嘴,瞅他一眼。
「你還想知道什麼?」那笑、那一抿嘴、那一瞅眼,她自己沒察覺的,帶著一股嫵媚的風情,炒飯油香中,亦掩壓不住那嫵媚神態。
何紀川微怔一下,看住她,一時出了神。
「呃,我——嗯,我想知道妳有沒有——啊,今年貴庚。」略略語無倫次。
輪到江明珠一怔,忍不住笑。
何紀川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對不起,呃,我不是——嗯,不是那個意思。」何紀川啊何紀川,都三十四歲的老頭了,怎麼突然變笨拙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此刻如此的笨拙。
又不是十五六歲初戀的純情少年,怎麼——哎,怎麼!
「哪。」江明珠居然從皮包里找出身分證遞給他。
「啊,我不是——」尷尬極,連忙搖手。突然覺得荒謬又有趣至極,望著江明珠,江明珠也看著他,兩相對視,望著望著,不禁噗哧笑出來。
「我不是一向這麼笨拙的。」他顱顱她,算是解釋。
「看得出來。你應該是很聰明的。」她附和給他面子。
「也不完全那麼聰明。像現在,不就笨得很。」他自嘲。
江明珠只是笑,自顧吃她的炒飯。炒飯稍冷了,但吃在嘴里,滋味還是相當好。果然,在外頭吃飯還是要找個伴吧。有友相伴,吃起來才香吧。一個人在外頭吃飯,也許有些太孤單。
吃飯到一半,何紀川的手機突然響起。他比個手勢表示歉意,江明珠不在意,又自顧吃著炒飯。
「喂?」何紀川接了手機。
「紀川,你在哪里?」對方劈頭便問,也沒說是誰。
「啊,大姑。」他最「怕」他父親這個姊姊。「我現在人在市區,和朋友一起吃飯。」
「那正好。你姑丈的表外甥女一個人由美國日本玩了回來,她剛從大學畢業,一個人跑去什麼自助旅行,她爸媽擔心了半天,總算肯回來了,她爸媽不巧沒空,沒辦法去機場接她,剛剛給你姑丈打了電話,你姑丈跟我剛好也沒空,有事走不開。麻煩你跑一趟,過去接她。她的班機大概要四個多小時才會到。拜托你了,紀川。」
「不成呢,大姑,我現在也有事,不巧走不開。」
「你跟朋友在一起是吧?是不是王建?還是志升?跟他道個歉,下次大姑請他吃飯。」
「大姑,」何紀川耐著性子。「不是王建他們。我正在約會呢。」不禁望向江明珠。江明珠專心吃著炒飯,沒察覺到他的視線。
「你哪年哪月不約會。」他大姑不當一回事。「你老煩我們說你,幫你介紹對象,拿這當擋箭牌——」
「大姑,我是說真的。」
「啊?」他大姑這才輕訝一聲,但仍有所懷疑,語氣試探。「真的?你真的在約會?認真的?我怎麼都沒听你提起?你什麼時候認識對方的?怎麼不介紹大家認——」
「大姑,」一開始就沒完沒了。何紀川不得不打斷他大姑的話。「不好意思,我實在走不開。」
「那該怎麼辦!紀川,你說約會不會只是擋大姑的借口吧。你放心,只是要你去接人,不是要你相親——」
「大姑,妳饒了我吧!我真的走不開。」但自己的姑姑,實在沒辦法。他老爸也得听這個姊姊的,他當人佷子的也只能耐著性子。
「瞧你說的,好像大姑要吃了你似。」他大姑嘖一聲。「要不是你姑丈跟我剛好有事,哪需要麻煩你。」
「那琳琳呢?」還有這個表姊呢。
「還說呢。早兩天,跟你表姊夫兩人說什麼要去野營,背袋一背,就跑得不知人影。」
江明珠的一盤炒飯已經快見底了,何紀川想盡快結束通話,說︰「大姑,其實姑丈表外甥女都大學畢業了,也不小了,一個人可以應付過來,不需要人接機。不好意思,我不能多——」
「談」字沒能出口,他大姑便打斷他的話。「你姑丈表姊他們就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寶貝得很,別說擔心她一個人,帶著那麼些行李,一個女孩子多不方便——」語氣一折,用起商量口吻。「紀川,算大姑拜托你,你就幫個忙一趟去接人吧。改天大姑請你跟你朋友吃飯,彌補你們。你若是擔心對方誤會不高興,要不,你把電話給對方,讓大姑跟她解釋。」
簡直趕鴨子上架。何紀川有些為難。
「大姑……」不禁又看向江明珠,她已經吃完炒飯了。
「拜托你,紀川,算大姑求你啦!」
沒辦法。「好吧,我就跑一趟。」
硬著頭皮轉向江明珠。「明珠,我——真抱歉,我得先走了。我姑丈的表外甥女回來,找不到人接機,抓我去做臨時司機。」
江明珠在一旁也听到不少,沒有特別表情,只是點個頭。「沒關系,你趕快去吧。」
「真的很抱歉。那我先走了,晚點打電話給妳。」
江明珠又點頭。「好。再見。」
何紀川滿懷歉意,可不得不丟下江明珠,匆匆離開。他這實在是不得已,不是有意,盡避歉疚,也沒想太多。約會到一半,丟下對方,趕去接另一個女孩——但,他心頭坦蕩蕩的,歉疚過後也就過了。
江明珠一個人在餐廳內,將剩下的水喝完,坐了一會,表情空白,也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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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太陽還沒有完全升上來,何紀川便被電話吵醒。他爸媽听說他「約會」、「有對象」了,心急著要回來見見兒子的「女朋友」,未來的「準媳婦」。
「媽,」不消說,一定是大姑通風報信。「我才剛認識對方不久,妳突然跑回來說要見人家,會嚇著人家的。」
「剛認識?可是你大姑說——」
「大姑說的歸她說,反正我說妳跟爸別突然跑回來,要是時候了,我會帶她因家的。」
不關心則已,一關心則亂。何紀川不禁東想西想起來。江明珠對他的感覺如何?她喜歡他吧?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心里感覺如何?分開後,她會想著他嗎?像他現在這樣想著她般想著他嗎?
禁不住就想打電話給她。但時間還早,他怕吵醒了她。想著晚上約好了一起吃飯、看電影,他嘴角不禁勾起,心情愉快起來。翻個身,臉埋在枕頭里,順手抱住棉被,像抱著一個人進懷里,臉上浮起一抹恍忽的微笑。
三十四歲的男人,發起夢,跟個十四歲的少年無異,實在……他不禁對自己訕笑起來。
蒙頭回被窩又睡了一會,然後沖過澡,精神煥發工作起來,分析預測金融股市行情,透過網路,買與賣出他在幾家上市公司的持股。
然後,看了一會書,又听听音樂,又回頭看衛星直播新聞;世界局勢、石油油價、中東混戰……等等五花八門的東西全塞進腦袋,看看時間,突然興起,提早出門想給江明珠一個驚喜。
「何大哥!」剛走出樓下大門,一個高挑的女孩朝他揮著手跑過來。披著烏黑發亮的長直發,像女圭女圭似,健康細致蜜色會彈似肌膚,笑容燦爛陽光,漂亮醒目,典型青春健美亮眼的現代女孩。
「婷婷!」大大意外。何紀川是認識這個女孩,沒多久前他才被他大姑強迫去機場接了這位青春活潑的小姐。
「你要出去?正好——」從小就到國外念書,葉婷婷一如她外表的醒目衰麗,性格主動大方,走到何紀川身邊,伸手就挽住他胳臂。「我特地跟表舅媽打听你的住處。多謝你那天到機場接我,請你喝咖啡。」
何紀川睨睨葉婷婷,並不以為意,任她挽著,好脾氣說︰「不用這麼客氣,咖啡不必請了。」
葉婷婷眨眨水亮的大眼,笑得十分青春。「不必我請,那麼你請我吧。」
「不好意思,婷婷,我今天有事。下次吧。」對直率青春健康亮眼的葉婷婷,何紀川並不嫌煩,甚至多少有好感。
「什麼事?我可以跟著一起去嗎?」不少青春女孩的好奇,但又懂得人際的禮貌。
「我跟朋友有約,妳跟來的話不太方便。」
「朋友?女朋友嗎?」葉婷婷歪歪頭,幾分俏皮。
何紀川笑笑不語。
「何大哥的女朋友,那一定漂亮搶眼又能干,你更要介紹我認識了。在什麼地方?你們約了幾點踫面?」
「不成,妳跟去了當電燈泡。而且,我們約了六點半,那之前我還有些事——」
「六點半?現在不到四點,還多的是時間。」葉婷婷孩子氣地鼓鼓腮幫,硬拉著何紀川,說︰「去啦,去啦,陪我喝咖啡去,要不,喝茶也行。」
正拗著,葉婷婷手機響了。
「表舅媽啊,」一接電話便很開心笑起來。「對,對,我正跟何大哥在一起呢,多謝他那天到機場接我。我正——啊,妳等等——」突然抬頭對著何紀川沒頭沒腦說︰「何大哥,是你請我,還是我請你?」
「啊?」何紀川一時沒意會。
葉婷婷也不在意他的回答,自顧又講電話。「表舅媽,何大哥請我喝咖啡,妳有空的話,要不要一起來?啊,表舅也在嗎?喝下午茶?在什麼地點?好!好!我知道了。待會見。」
收了手機,笑咪咪地說︰「何大哥,表舅跟表舅媽也來,表舅說請大哥到『君悅』喝下午茶。」
「嘿——」喝下午茶?那他還要約會嗎?何紀川不禁有一絲氣急敗壞。「我剛剛不是說了,我今天有事;」
「反正時間還早嘛,到時跟表舅他們說一聲,不就成了。總不會一個下午茶喝個一晚上吧。」葉婷婷仍笑咪咪。
對著那樣一張青春陽光的笑臉,何紀川也生不起氣,想想時間也還早,只好妥協了。
但他錯了,犯了他這輩子極大的錯誤。
他又不是今天才認識他大姑、何家大小姐、陳氏夫人的!
到了君悅,下午茶一喝,就沒完沒了。他姑丈還好,體諒地說︰「紀川,你有事的話,先走沒關系。」
他大姑說︰「紀川有事啊。不急的話,改天再去,難得大家都在,一起吃晚飯好了,讓你姑丈請客。」興致勃勃又加了句。「婷婷,打電話問問妳爸媽,請他們一起來好了。」
苦啊!何紀川不禁暗中叫苦。
葉婷婷笑說︰「表舅媽,不成啦,何大哥有約會,人家女朋友在等呢。」
「女朋友?」大姑挑挑眉。「那不正好!紀川,干脆請你女朋友也一起過來好了。趁這個機會,大姑跟你姑丈也好認識你女朋友。」
這樣太突然。何紀川搖頭,覺得不妥。
大姑不依不休,磨了好些時候,自己的姑姑,何紀川不好違拗,又覺得太匆促不妥,磨蹭著,一直走不了人。
眼看著遲到了,他不得已,借口上洗手間,打電話給江明珠,解釋說︰
「明珠,對不起,我趕不過去了。我大姑跟姑丈請我吃飯,還有姑丈表姊他們,我不好拒絕,月兌不了身。真對不起!不過,電影票我買好了,九點那場,我趕過去應該沒問題,對不起,妳別介意。」連連道歉。
「沒關系,我知道了。」江明珠簡單回應,並不問太多。
約好一起的晚餐取消,江明珠一個人隨便在面店吃碗面,逛逛街打發時間。時間差不多了,她提早到電影院,也不打電話催問何紀川。他既然跟親戚在一起,多催問,只是多令他為難。
既然他那麼說,她就相信他。
結果,何紀川趕到時,電影都開場餅十多分鐘了。
江明珠沒抱怨。何紀川十分不好意思,進場後仍覺得幾分愧疚。沒辦法,遇到他大姑,他真的沒轍。
黑暗中,他望著江明珠的側臉,覺得她真是溫柔可人。這樣的事,別的女孩要不高興了吧?但她沒有。她不願使他為難——嗯,大概他下意識早有這種感覺,所以盡避對她抱歉,還是以長輩為重,與她的約會早退、遲到的。但他想,她一定能明白、能諒解的。
但另一方面,他又深覺不妥。喜歡一個人,卻沒有以對方為重,使對方受委屈——喜歡一個人,卻讓對方受委屈……唉,這帳算不清。
他並不高興自己的作為。禁不住,伸手去握江明珠的手。江明珠一絲訝異,側臉看了看他,黑暗中,由螢屏映出的光,望著他的眼眸流轉著奇異的水光。
男與女,怎樣的感情才算熟或不熟?
男與女,多久的感情才算深或不深?
一時間,他理不出頭緒,發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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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完韻律操,江明珠已經滿身大汗。沖了澡,換好衣服,她抓住袁紹玲,說︰
「紹玲姐,玉霞姐怎麼沒來?」通常跳完操,這時候朱玉霞已經嚷嚷著肚子餓或吆喝大家逛街喝茶去,今天不見她,江明珠覺得有些奇怪。
袁紹玲看看左右,壓低聲音說︰「出事了。前天晚上她打電話給我,哭得要死要活,竟給她發現她老公在外頭有了那個——」比了比小指。「她大鬧了一場。可又能怎麼樣?」
「怎麼會這樣?」邵婉君皺眉。「玉霞姐跟她老公結婚都二十年多了不是嗎?她老公一直是模範好先生,而且玉霞姐不是一直掌握家中的經濟,對她老公的收入清楚得很。」要不,怎麼幫她老公花錢呀。
「男人要花心,總是有辦法的。听說對方才二十多歲。」
哦,又是一個喜新厭舊的老套——或者,更陳腔濫調的,結婚久了,生活不再有激情、新鮮感,需要到外頭尋找「活泉」。柳腰變木桶、紅顏成黃臉婆之後,突然的,一起生活二十多年的黃臉老婆就變得不再「了解」他了,只有年輕女孩才能了解他了。
青春無敵呢——
放在這兒解釋,真是諷刺,江明珠心里不禁冷笑。
「會不會是玉霞姐誤會了什麼的?」這對邵婉君實在不是好故事,她才結婚沒多久,濃情蜜意,傾向事情都往好的想。
袁紹玲不由得瞟她一眼,搖搖頭,似笑她的天真。
「女人啊,什麼都會誤會,就是這種事不會誤會。」
或許是「天賦」,抑或處在結構性的劣勢,對于男女感情之間,女人天生就是有那種敏感,而「遲鈍」的,通常死得很難看。
不由得迭放到自己身上,江明珠猛不防心驚了一下,額上出了些絲汗。
「那玉霞姐打算怎麼辦?」不禁問。也是陳舊老問題。
「又能怎麼辦。大哭大鬧,最後還不是得算了。她老公也不是真的想離婚,不要這個家,不過在外頭偷偷腥;玉霞姐氣歸氣,最後又能怎麼樣?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了,難不成真離婚了。女人啊,就是這點吃虧。」動不動來句「女人啊」,看透什麼似。
到頭來,總是那樣一個再陳腔濫調不過的模式——丈夫不是想離婚不要這個家啦,只不過偷偷腥,尋求一點刺激快感,心里還是系著家庭啊什麼的。
想想,袁紹玲大概心也戚戚焉吧,莫不這般提心吊膽著。只能張牙舞爪,將自己的先生、婚姻看得更牢。
「現在啊,玉霞姐只能把錢抓得更牢了。只要錢在她手上,老公想搞怪,也是有限,若真到不得已,也不至于落得太慘。」
到頭來還是錢,這樣銅臭的東西可靠。
不管女人經濟獨不獨立,男人終愛花心、會背叛,那麼,還是好好抓緊金錢吧。金錢這東西,再現實又實際不過,可在眾叛親離,全世界都背叛她的時候,只有錢,忠忠實實、安安靜靜地跟著,最能把握。
月兌離年少時的純情與作夢,才發現,愛情的本質根本不是一件浪漫的事。
它最現實——
江明珠冷不防打個冷顫,背部泛起一陣寒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話題這般令人沮喪,結果沒人有心思逛街喝茶。江明珠與何紀川約好晚點踫面,憑空多出了一大段時間,也實在沒心情做任何事,只好隨便走走晃晃打發時間。
走了兩條街,手機響了。她看看號碼顯示,是何紀川。
「明珠小姐——妳是何大哥的女朋友明珠小姐吧?」猛然冒出清脆帶笑的女孩子聲音。
「別鬧了。」她听見一聲男子略為無奈的斥喝聲,然後一陣雜音,聲音變了,何紀川略沉的聲音響起。
「喂?明珠,是我。」隱約還能听到女孩開心的咯咯笑聲。「對不起!罷剛是婷婷的惡作劇,搶了我的手機胡鬧。婷婷是我姑丈的表外甥女,剛從國外念書回來,上回我姑姑就是讓我去接她。」
「哦。沒關系。」即使有關系也要說沒關系吧。雖然這種小事其實也沒什麼好在意的。
「我現在在我大姑這里。」可以听出來背景熱鬧歡樂的烘雜聲響。「我也是剛剛被召來的。我姑丈表姊他們,還有連我小泵跟小泵丈,還有表妹都來了。表姊跟表姊夫也都在——」語氣頓了一下,充滿歉意。「對不起,明珠,看這陣仗,我可能月兌不了身了,妳別等我,安排妳自己的事吧。真的很抱歉。」
就是說,跟她的約會取消了,江明珠楞了一下,才意會。
「好,我知道了。」她的反應也奇特,楞楞說好,既沒發惱,亦沒順帶抱怨兩句,或表示不滿。
說起來,何紀川的家庭情況也不算復雜。他的父母在國外定居,父親有個姊姊和妹妹,就是他的大姑跟小泵。他父母只有他一個兒子,姑姑們各有一個女兒。父親不在身邊,父親長姊就儼然如母,對他的一切熱心又關切,時不時也提一下意見。親戚間的來往,似乎也算親近,父親這邊、母親那邊、姑丈那邊——似乎是個茂盛和融的家族。
「真對不起。晚一點我會打電話給妳。」何紀川滿是歉意。
他大姑他們嚷著要他干脆請江明珠過去,可這麼突然,事先沒有告訴江明珠,他覺得不妥。認識兩個多月了,他希望再進一步,盡避不必非得「循序漸進」不可,可太突然了,只怕她措手不及。他不希望那樣。
「好。」江明珠回答得短促,田心路似哪兒一時短路,遲鈍起來,有點直楞愣。
忽然又多出更大一段時間。她站在路口,一時不知要做什麼,微風吹過,半長的發波動一下。
「明珠?江——明珠……」身後忽然有人叫她,聲音遲疑不確定。
江明珠回頭。立刻認出對方。
「姚莉!」說巧——又不算巧,這城市就這麼大,總是會遇上的。
「哇,妳瘦了好多。」姚莉走近,一臉驚訝又不相信。「變了個人似的,我差點認不出來。」
姚莉還是沒變——還是那豐潤的身形。江明珠微微笑了笑,這話不好應答。
「瘦了多少?二十公斤有吧?」
「沒那麼多,十多公斤吧。」她不算高挑,一百六十多的身高,現在維持在四十三、四公斤上下,身體的確覺得輕盈很多。
所以她現在固定到健身韻律中心也不是為了減肥,只是覺得運動能給她一種力量——或者說,產生一種堅持。得到救贖了,精神也就能夠變得堅定。心情低落時,運動、流汗,也是一種發泄。
「妳怎麼瘦下來的?」姚莉還是對這個比較感興趣。
總不能說是像垃圾一樣被甩了之後,暴飲暴食,吃了吐,吐了吃,吃了又吐,把胃搞壞之後消瘦的吧?
「少吃,多運動。」回了一個再標準又確切不過的答案。
「廢話。」姚莉瞪個眼。其實誰又不知道這「必瘦」的方法呢?只是多數人總是堅持不住,總想要捷徑。
不給個「答案」,姚莉似是不會滿足。江明珠只好說︰
「好吧,我老實說,我大病了一場,幾乎沒吃什麼東西,病好後,體重就下來了。」
這提供了一個「實在」「可能」的理由,不像「少吃」、「多運動」那樣「虛渺」,雖然那實在是減肥瘦身的不二法則。
「生病了?」姚莉想起什麼似。「對哦,妳一聲不響就辭職,我還以為妳怎麼了。不過,妳也真不夠意思,這麼久都不聯絡——對了,維維也辭職了,到澳洲去了。」
「去念書嗎?」
「不,結婚。相親結婚。」姚莉的語氣有一點不屑,又似悻悻,也不知是羨慕抑或嫉妒或不以為然。
「就剩我一個,在公司上不上下不下的,今天禮拜六要加班——真不是人干的!」
「加班?妳現在在工作?」江明珠楞一下。
「對啊。」姚莉比比身後的大樓。「我們在這拍某個案子的目,派我來打雜。對了,方立成也在。他現在升官了,當上副總監。」
曾經熟悉的名字不防冒出來,江明珠的心悸跳一下。說完全沒感覺,那太自欺欺人,但已經不再那麼痛了。即使如此,她還是很不願听到這個名字,或听到關于他的任何事。
「姚莉,」她匆匆說︰「不好意思,我還有點事,妳電話沒變吧?我會打電話給妳,改天出來聚聚,一起喝茶。」
急著想離開,可遲了一些,方立成從大樓走出來。乍看到她,方立成明顯楞了一下。但他很快回復,定神說︰「明珠,好久不見。」江明珠變了許多,有一剎他幾乎認不出來。
「變了很多,對吧?我剛剛也差點認不出來。」看他那一楞,姚莉自以為是笑起來。
「呃,嗯,對啊,她變了許多。」換了一個人似。女人的胖與瘦差別太明顯,豐潤與苗條落差亦明顯。
「好久不見。」江明珠不得不回話了,客套點個頭。
方立成穿著休閑衫、合身的休閑褲,神采奕奕,舉手投足流露種自信,比起以前,更加從容自信三分。
看來,他是越加順利得意。本來也是,盡避傷心的人一廂情願的希望負心的對方得到報應,並不表示對方就會過得不好。那終究畢竟只是被負的這方,一廂情願的希望罷了。
江明珠心頭緊了一下。勉強笑說︰「恭喜,听姚莉說,你升官了。」
「謝謝,妳呢?現在在哪工作?」方立成笑了,鎮靜又從容。事情過去就無波了吧?江明珠乍然明白,對他來說,她不過也就是「拋棄式」的存在。像路邊面攤用的拋棄式衛生木筷。
她笑一下,帶過去,沒回答。看看時間,說︰「啊,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必須走了。」又笑一下。「姚莉,改天再聯絡了。」再不走,她或許再笑不出來。
她沒再回頭,敏感地可以感到身後注視的目光。她不想去想那會是姚莉或方立成,與她再無關。
餅馬路時,乍不防見于菁菁從對面走來,與她擦身而過。于菁菁沒認出她,江明珠腳步也沒停。只見于菁菁迫不及待,在半路上舉手揮起來,朝著她身後跑過去,邊喊著方立成的名字。
瞧,人家仍是過得好好的。愛情這東西,哪有什麼報不報應,對方不會因為她一廂情願的怨懟不甘,而不快樂或不順遂,仍然甜蜜蜜,自過他們的天長地久。
愛情的真相不過是那樣。殘忍、沒有正義——
可在愛情里追求正義——唉!人心、人的情感,怎麼去制式像切割蛋糕一樣的切割一塊一塊,等量又等份大小?
就算是那樣,最後免不了還是會發餿——
愛情哪……
江明珠心一顫。很久沒痛過的心,又發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