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皇奪心 第一章

京城東郊重雲山莊

天剛破曉,氣溫猶低寒。

西廂房前的長廊上,兩名準備到廚房幫忙的鬟婢正快步經過山莊二小姐裴 兒起居的"淨荷軒"。

她們刻意放輕的腳步,雖未驚擾房內睡夢中的人,可她卻早因夢魘而夢囈連連。

炕上,裴 兒拳緊了兩手揪住被褥,秀致的唇與眸還不時微顫著。

"爹……別走,別丟下 兒不管, 兒不哭不鬧…… 兒沒了娘,不能再沒爹了……"

夢里,大雨正滂沱下著。

雨陣中,一名身穿褪了色的舊襖的小女孩,正沒命地追著眼前即將消失的人與馬;她張大嘴巴努力哭喊,卻終究不見鐵了心拋下她的爹爹回頭。

"…… 兒乖,不會是爹的包袱累贅……"

她瘦小的身影,不斷在坑坑洞洞的泥路上跌跌又跑跑,即使嘴里已吃進黃濁濁的污水;兩只晶亮的黑眸早已被雨水沖打得睜不開,她仍是沒有停下的打算。

是衣服……是衣服太重了!

小女孩身上那件吸滿水的襖子,沉重的到讓她天真地以為她追不上爹,全是因為它太重的緣故。

于是,她開始邊跑邊扯掉那唯一能御寒的衣物,一直到瘦小的身體已光溜得僅掛著一件薄短褲,她才駭然發覺,剛才仍不絕于耳的馬蹄聲早已消失無蹤——而她追不上她爹的原因,也不是因為衣服太重的關系。

于是,她立即放聲大哭!

"爹…… 兒乖,不再吵爹要娘了, 兒不吵……不是爹的累贅包袱……"

可憐年幼的她,根本還不曉得"累贅包袱"那四個字的意義。

她只知道,家里沒錢買米、沒錢修瓦、沒錢沽酒的時候,她爹會這麼喊她;而娘生病沒法子上工時,他也這麼喊她。她甚至還記得,娘那次睡在草席上一動也不動的時候,他爹也是"累贅包袱"地直朝她大喊大罵的。

但是……如果她不是個包袱累贅,爹是不是就會帶她一起走了?

女孩抽噎不停,並繼續地在泥窪間掙扎前進,恍惚間,她就連自己已沿著數丈高的危崖行走,亦渾然不知。

突然間,她一個軟腿,身子便已順著筆直的懸崖直墜落下。

"啊——"

她竭力嘶喊,腦子是徹底地空白,身下騰空的感覺,著實比她爹拋棄她的事實更令她害怕。

可那極度的恐懼,也僅限于落崖的一瞬間。

因為緊接而來的落地撞擊和巨大的疼痛,轉眼間,就也吞去她殘存的意識。

之後,不知過了多久,雖然雨仍下著,但女孩竟已能輕松張開眼。

她瞪大雙眸,瞧著豆大的雨滴啪答啪答敲在自己的眼膜上,卻一點兒也不覺得疼,于是她又動了動手腳,身體更是半點也不感到痛,甚至還輕得讓她有能飛上天的錯覺。

不可能!她可是從好高好高的地方掉下來的,怎會一點都沒事?

又呆躺了半晌,她這才半信半疑地緩緩在崖底站起。

仰望住頭頂那片見不著邊際的石壁,她不由得心生一股妄念,隨即馬上伸出瘦憐憐的雙臂攀附住岩石,而後朝上爬了。

令人無法置信地,她居然真的毫不費力就爬回她先前失足摔落的地點;然而興奮的她,卻沒去注意到自己的身體還留在崖下。

身子真得好輕耶!如果這不是在做夢,那麼現在她是不是也只須隨便跑跑,就能追上騎馬而去的爹爹了呢?

頓時,她好開心地漾開一抹微笑,跟著邁開步伐準備往前跑去——

孰料,就在她伸腳往前跑的同時,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強勁力量,竟硬生生地將她扯住。而且這一扯,還不僅是將她拒回了崖下硬冷的地面,就連先前墜崖時骨碎肉裂的痛覺,也悉數灌回了她的體內。

一時之間,她捱不住痛,便尖叫出聲。

然而這擠盡全力嘶喊出來的尖音,進了旁人的耳朵,卻只是一串極其微弱的申吟。

"二夫人!這……這孩子還活著!"

一感受到指下的顫動,重雲山莊的總管裴福便立即朝身後回報了聲。一刻鐘前,他們的隊伍路經此地,踫巧發現看似墜了崖的女孩,他沒料到她竟還能活下。

"還活著?"一名荏弱的孩童從數丈高的地方摔落,竟然還能存活?

不遠處,一頂四人轎內的人不禁開始騷動;而轎外的媒婆又更是急得發慌,她訝叫︰

"小姐,您別過去呀!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咱們還得趕著吉時前進山莊,救人的事就交給福總管處理就好,要是那孩子有個萬一……您這不就獨了霉頭了?您別……別出轎子,外頭雨正大著……哎喲!這……這教我怎麼向裴莊主交代哪!"媒婆撐在轎前。

嬤嬤別急,這事玉娘自會向莊主說明,您不必擔心。"

身著大紅喜服的新嫁娘不顧媒婆的阻攔,一會兒便已出了轎子,步入雨中。

她撐著媒婆塞給她的油紙傘,而後艱難地爬到崖下的石坡上。

"二夫人,您……"裴福詫異地看著身後約莫二十出頭的新嫁娘。

李玉娘朝他搖了搖頭,隨即想都不想就將身上的霞帔解下,並輕輕覆上裴福懷中那泛著死白的小驅干,她拉起女孩的手掌揉搓著。

"福總管,離這兒最近的醫館在哪兒?"女孩怕已在這兒躺上些時候了。

"二夫人,您?"年過五旬的裴福不由地老臉深皺,他為難地看著李玉娘"……離這里最近的大夫起碼也住在三里以外,這孩子的傷極重,恐怕捱不住。況且……況且莊主還在莊里等著呢!"

今天是他的主子迎娶二房的日子。

"玉娘明白您的顧慮,但此刻仍是救人要緊,一切事情等回莊之後,玉娘定會仔細同莊主說明,咱們還是快點將這孩子送醫吧!"

說罷,她又心急地朝女孩探了一眼,不料,女孩竟也在這時猛地自口中嘔出一大口鮮血。

倏地,李玉娘原本舒展的五官乍地一皺,她驚嚷︰"福總管……快!再遲我怕就真救不活了!"她催促著裴福,並示意不遠處的轎夫將花轎扛近。

然而裴福也無須再次提醒,他同樣震撼于這稚子與死亡交纏的畫面。

下一刻他不再猶豫,立刻起身護住懷里那稍縱即逝的生命,頭也不回地朝雨陣里奔去——???

"爹娘……是你們嗎?"

你們一定是舍不得 兒孤單一個,所以回來找 兒了是嗎?

夢境中的輕柔呼喚和溫暖扎實的懷抱,讓竟夜徘徊于夢魘里的 兒,不由地妄生一股許久不曾再有的幸福感;她甚至還頻頻伸手,想去捉住那片刻的感動……

可是不一會兒,她卻怔愣了。

因為除了雙手能動之外,她的下半身竟然像深陷進泥淖般,怎麼也挪不動半寸。她拼命想擺月兌那囚禁了雙腿的緊縛感,不過卻徒然。

眼見著爹娘的身影逐漸遠去,于是,她慌了!

炕上,她著急地揮動雙手探捉著,而臉上的表情也因一次又一次的落空而更形恐懼。混亂之間,她終于捕捉到了一條胳膊,久久,她僵直的身子也才緩緩松弛下來。

抱著胳膊, 兒仍然沒醒過來。

"小姐,醒醒哪!"

炕旁,進房已有些時候的丫鬟小-?-,不得已試著喚醒她。

她一手搖撼著 兒,另一手則被 兒抓得發疼。

算算,這回也不知是這個月的第幾次了?

打從她十歲被賣進山莊以後,她便也一直跟著 兒小姐至今,可也從沒見主子像近來這般惡夢連連的,甚至還糟到夜夜被驚醒的程度。

從來,她在小姐絕美的臉蛋上,就只見過甜得可釀出蜜的笑;縱使是生氣,她也僅是俏皮地瞪著眼、噘個唇便過。但像現下這因惡夢而痛苦不已的表情,在她看來,可比那慈眉修目的菩薩突然齜牙瞪眼,還來得令她恐慌上數倍。

小——又搖了搖 兒。"小姐醒醒,小-?-在這兒陪您,別怕……是不是您腿又疼了?"

"小……小-?-?"

半睜開眼,丫鬟一臉擔憂的模樣忽地映入 兒眼中,于是她明白自己又做惡夢了。不但如此,這次的夢魘還來得既猛且長,讓她一度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不堪回憶的幼時。

"小姐,您又做惡夢了,是不是因為腿疼的關系?如果是,小-?-這就去請大夫過來。"她替 兒擦汗。

由于對前一刻的逼真夢境仍余悸猶存, 兒一時答不上話,只搖了搖頭,並順勢合了會兒眼。可這一合,卻讓認真等著回應的小-?-,瞬時活像頭尾巴著火的驢子,-穀——穀-地跳了起來。

"小姐,您的臉色好差呢,小-?-立刻去找大夫,要不您一會兒要痛昏了怎辦!"她嚷道。

一時之間, 兒啼笑皆非,可躺著的她也只能及時拉住小-?。

"誰說我腿疼來著?"她沒好氣說。

"可是……"

"我是作了個夢,但是卻不是因為腿疼的關系,而且我還夢見了小-?-你哪!" 兒抵著床柱緩緩坐起,閃著黠光的水眸直勾著丫鬟瞧,仿佛夢中真有她一般。

"我?"小-?-瞪大眼指住自己的鼻子,然後將聲音拉出了個疑問的弧度。片刻,她立即又像顆泄了氣的皮囊,咻地垂下兩肩,沮喪喃言︰"……小-?-知道自己長得不起眼,但……但要是因為這樣而讓小姐看了天天做惡夢,那……那……"

小-?-樸直的個性一向有辦法令 兒莞爾,這會兒她再也忍俊不住輕笑出聲,唇畔的梨渦還隨之若隱若現。

"如果真是這原因而讓我夜夜惡夢,那我這些年不就天天甭睡了?"她促狹道。"瞧你的樣子,我只不過是夢見你搶我的鳳爪罷了!"

為了不讓丫鬟掛心,她只好隨意編了個幌子搪塞。

"鳳……鳳爪?"

"喏!" 兒忙不迭拉起小-?-放軟的手掌,跟著上下晃蕩兩下。"夢里,你搶了盤剛出爐的-香蔥煨鳳爪-便跑,那可是我裴 兒最愛吃的哩!你要我怎能不追?結果追著追著便把我追成這模樣了,不過……幸好這一切還算值得!"

說完,她作勢拉近小-?-的手便啃。

"小……小姐!小-?-的手可不是真的鳳爪呀!難怪您剛才就一直捉著我的手不放!"她被逗得咯咯直笑,且急忙抽出自己的胖手掌,跟著作了個吮汁的動作。

一旁, 兒也放心地笑了。

但是任小-?-再怎麼駑鈍,也曉得 兒這玩笑純粹是為了不想讓她擔心,及不想驚動老莊主和二夫人才刻意編撰的;但也因為這樣,她才不得不更擔憂。

望著 兒一臉掩飾過的神情,小-?-是更加篤定,她這個性子一向恬淡的主子,此刻必定有了心事,而且是不欲人知的心事。

???

用完早膳, 兒如往常一般坐在輪椅,讓小-?-推著上山莊後頭的"百芳園"。

小型卻是匠心獨具的庭園里,四時花草均備,一陣晨風襲來,清淺的淡甜花香飄散四方。

棒著一壟壟花畦, 兒遙望住不著小蓮池栽植的金黃迎春花,其燦人奪目的嬌女敕花姿,一如往常開得討喜;可栽種它的人,卻不若以往快樂。

她深鎖著眉頭,滿腦子縈繞的,仍是那連夜來對她別具喻意的夢魘,不自覺間,她嘆了口氣。

而原先蹲在一旁努力除草的小-?-,一听見 兒又在長吁短嘆,便連忙找了個話題想引她注意。

"小姐,您看今年咱們的迎春花,是不是開得比去年漂亮呀?"她狀作開心道。

"嗯!" 兒回應得心不在焉。

于是小-?-又繼續說︰"您同小-?-說過的,迎春花是二十四花信中的第一候花卉,那麼接下來該開的,是不是就是第二候花的杏花呀?"

 兒茫然地望了丫鬟一眼,點了點頭,焦距隨即又飄向了不知處。

這下真糟了!以往她只消扯個與花草有關的問題,小姐就一定會不嫌麻煩地解釋給她听,可是現在她卻……

小-?-嘟著唇思忖了半晌,突然間她靈光一動,匡啷一聲便拋下手上的小鋤鏟子,急急忙忙就往 兒身邊靠去。

"小姐!小姐!既然接下來要開的是杏兒,那麼咱們就去看看花房旁的幾棵杏樹結苞了沒?說不定還能看到早開的杏花哩!走!走!"

小-?-一個勁兒地嘰嘰呱呱沒完,她一面伸手指向花房處,一面探手想將 兒手中的木杓子放回水桶內。誰知她一個不經心,不但沒抓到自己想拿的東西,還讓杓子內的水潑得 兒一身濕。

"啊!完……完了,小姐……小-?-不是存心,這下可好?"

弄巧成拙的小-?-,連忙揩起自己的袖子朝 兒濕成一片的前襟擦去。但那薄衫哪吸得了整杓子的水?于是她又心急地拉起 兒覆腿的薄氈,怎知她這一拉,圓臉更瞬時癟了下來。

"這……慘了……這條氈子只怕都擰得出水了!"

"沒關系的。" 兒輕扯著服貼在胸前的衣料,淺笑道。

"怎會沒關系?衣服濕了,待會兒吹了風,鐵定……鐵定……"

"鐵定生病是不是?"望著小-?-那張因為猛然憋住話而略顯呆滯的臉, 兒調皮地扁扁唇。"我哪兒那麼容易生病呀!你什麼時候看過我生病來著?"

她雖然不良于行,可也沒那麼虛弱。

"是……是沒有,可沒有也並不代表不會呀!小姐,我看還是先讓小-?-推您回屋里換件衣裳好了。"

"我說沒關系的。要不這樣好了,你先推我進花房,然後再幫我回屋里帶件外衣過來。在你回來之前,我都待在花房內,那就不會受風著涼了。"此刻的她只想待在這兒靜靜想些事情,哪兒都不想去。

"但是……"

"你再這麼但是下去,我可就真的要著涼了,咳咳……" 兒並咳幾聲。

"好……好吧!"

拗不過主子,小-?-也只好乖乖照做。她推著 兒進花房,而花房內的暖意也確實讓她松了口氣,但一想到回屋里帶件衣服過來仍得花點時間,她又不禁擔心起來。

"小姐,您可別再出去嘍!這里沒有莊里的護院守著,萬一有壞人,而小-?-又不在您身邊,那可就……"

"我的好小-?-,你什麼時候學人家當起老媽子來了?好好,我不出去便是,你快去快回吧!"她半玩笑地擺擺手。

"嗯!小-?-快去快回。"

她用力點了點頭,而後便像支月兌了弦的箭,頭也不回地往花房外頭沖去。

這丫頭著實可愛極了!望著小-?-圓潤的身影, 兒輕輕哂笑。小-?-純善的天真氣味,真會令人一望就不知不覺著了迷的,而這也是她在一群鬟婢中,一看見小-?-便挑了不再更換的原因。

 兒一向對人敏感,對于不熟識的人,她往往只須細眼一瞧,就能分辨出那人的個性良善與否;這種洞悉人性的感覺,就好比將一個人的心赤果果地呈擺在她面前,她無須觸踫,便也能鉅細靡遺地讀出它里外的脈絡縱橫。

或許是因為大難不死的緣故,這股異于常人的能力,可以說是從她幼時被救活的那一刻起,就已如影隨形地附著在她殘弱的軀體上,而後甚至還隨著她康復的速度,一點一滴地扎進她的魂魄中,牢固得生了根似。

起初,她自是無法避免地恐懼于這近乎透視的未知官能,漸漸待她稍微習慣,卻也開始對這股力量感到深惡痛絕。

年幼無依的她,身處于陌生的環境,面對雙腿的殘疾,卻還得適應這從天而降的恐懼,如此困境就連成年人都無法承受,更遑論是一名剛被至親拋棄的弱憐孤女了。

是以, 兒在被收留于重雲山莊里的前幾年,幾乎是完全地封閉了自己;她像一株長了冰刺的雛菊,讓人想愛卻又不敢憐。

但是,凡是有血有肉的靈魂,終究還是沒法阻絕溫情的輸渡的。

五歲的 兒,在待她猶勝親娘的李玉娘的苦心勸誘下,終于大膽地邁出了信任的第一步;而六歲的她,更試著強迫自己接近周遭的人事物;七歲那年,她則發現自己幾乎已不再害怕那股在接觸他人時會帶來不適感的異常力量,甚至還能調適自如。

往後,由于能夠窺見人心, 兒變得更善體人意;而且,更由于身心遭逢遽變,在往後的日子里,她除了恢復活潑精靈的本性外,也明顯地較同齡孩童多了分沉穩和聰黠。

多了這種不熱不冷的特質,使得原就不排斥她的裴家人,到最後都自然而然地喜歡上她,待她視同己出;就連脾氣火爆的老爺子裴天放,都破例在她十一歲那年,收了她當義女,讓她成為名副其實的裴家二小姐、重雲山莊的一份子。

今年,她十七歲了,在重雲山莊,她也實實在在承受了裴家十數年的恩情。人說"受人點滴,泉涌以報",對于裴家的再造之恩,她甚至可以以自己的生命抵換。

然而這分體認,又在連日來那對她別具喻意的夢魘中加深幾分。

依據夢中傳達的征兆,天賦異稟的 兒幾乎已能斷定,裴家近日將有惡劫難逃!

望著靜謐的庭園, 兒蹙緊了一雙秀眉。因為在那熟悉的氛圍里,她竟敏感地嗅到一絲突兀的不祥氣味……

下一刻,她更像只躲避冷風的蝶兒,反射性地推著輪椅朝花房內移動。

孰料,就在她推動木輪的同時,一聲微弱異響乍然響起。

花房內……有人?

受驚的 兒瞬間繃緊了背脊,但因為那微弱的聲響來得輕、去得也快,她根本來不及辨明來源,那聲音便已消失無蹤。

許久,她不由得懷疑是自己過于敏感使然。

但為了安全, 兒還是謹慎地再環視了花房一遍,在確定沒事之後,她這才拍了拍胸口,吁了口長氣。

怎知這口氣還未透底,一道比方才更明顯的聲響,竟在門口處響起——

???

"誰?小-?-,是你嗎?"

 兒宛若驚弓之鳥,她瞪大眼地直往門口望去,而結果也正如所她預料的,小-?-不會那麼快就回來。

因此,她更緊張了。

百芳園平日除了她主僕兩人,莊內人均極少涉足;而且她大哥裴穎風所雇來的定期花匠,昨日也才來過,所以自然也不會是花匠。

在逐一地剔除可能人選後, 兒剎那間慘白了臉,她想起了小-?-的話……但如果真有壞人,以她的速度準是逃不了。

那麼,就躲吧!

轉眼間,整間空間不小的花房里,就只見 兒活像只閃避弓箭的獵物,低頭亂竄。

她急急推著輪椅往花房內最龐大的木架移去,慌忙之中,她仍不時朝門口處窺探,而這分心的動作,卻也令她沒能注意到木架後頭一堆橫陳于地面的異物,一下子毫無預警地便撞了上去。

這一撞,由于沖擊力過大, 兒可以說是整個人從椅子彈起,然後再迎面撲倒在那堆異物上。

"哎呀!痛……"

 兒撫著撞疼的鼻梁,並痛得自眼角滲出淚水。她眯著淚眼,並伸手模了模她身下那硬得像地板的東西,半晌,她像意識到什麼似的突然瞠大了眼楮。

這……這是?

映入眼簾的,果真如她猜想,是一副"人"的"胸膛"!她猛地抬起眼,更駭然地發現這副胸膛的主人也正瞪視著自己——

"你……你……"

因為過度驚愕, 兒竟一時擠不出話來。

反倒是眼前那披頭散發的擅闖者,居然不疾不徐地問了︰

"你是誰?在這做什麼?打算什麼時候從我身上移開?"

聶驍渾亮的嗓音微帶著不耐,說話的同時還不忘挪了下自己的上半身,不讓 兒壓到他尚未痊愈的鞭傷。

"你……問我?"這名男子怎恁般無禮,身為這園子主人的她都還沒吭上半句,他倒一派凜然地反問起她來了。

聶驍深幽的狹長黑眸固然隱含著不善,而蓄胡的落拓相雖然也氣焰逼人,可 兒卻也沒就這麼讓他的外表給嚇住。她強作冷靜地自他身上翻落,跟著背著花架木柱,端凝住他。

"這些話該由我來問你,你是誰?曉不曉得你已私闖了重雲山莊的所有地?"她一面鎮定道,一面仔細且迅速地打量聶驍。

他的臉泰半被散亂長發和落腮胡掩去,只留下一對黝黑卻晶亮的眼珠不屑地盯著她;他寬闊的胸幅幾乎繃裂身上的衣料,雖然人未站起,但依身材比例算來,眼前這男子肯定高大得嚇人。

一想到此, 兒便不自主地吞了吞口水。

聶驍並不打算回答她的問題。他支起單肘,並揮了揮身上那套自某戶人家"借"來的粗布衣,接著以深不可測的眼神審視著她。

皙白的小臉,配上一頭綰著素雅單髻的緞亮黑發;窄小的骨架,搭著一副柔若無骨的體態;吐納紊亂且輕淺,動作緩鈍又不夠利落……依這種種特征看來,眼前這名弱不禁風的女子,肯定只是名未曾習過武的普通人,只是——听力較常人敏銳罷了。

一刻鐘前,聶驍還懷疑 兒身懷武藝。

因為若非習過武,一般人是听不到他因伸懶腰,而將過窄的衣料繃裂一兩針的細微聲響;也絕不可能察覺他為了釋疑,而隨手將一顆石子劃空射出所引起的氣聲波動的。

"你究竟是誰?"

一時之間, 兒竟無法分辨出此人氣息的良窳。這個男人就像一場百里黑霧,教她欲勘卻勘不破;這種接觸不到人心的情況,她還是頭一回遇上。

盯著 兒逐漸趨于不安的表情,聶驍霎時興起了一絲興味,他邪笑。

"你怕我?為什麼?瞧你方才不還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怎轉眼間就怕起我來了?"見過他這等邋遢樣的人,一不就當作鬼;二就是和他關在監牢中的囚犯一樣,見怪不怪,但是像她這種見第一眼不怕,然後才漸漸怕起的,恐怕還是第一個。

見 兒久久不語,聶驍便無趣了起來。他的視線逐漸由她出神的俏臉,緩緩移至她因濕濡而曲線畢露的前胸,不由地,一股莫名的燥熱涌至他的喉際。

然而就在聶驍動念的一瞬間, 兒也及時以水袖掩住了前襟。

從這名陌生男子身上飄散出來的曖昧欲念,在莊里也可感受得多了;無論在家丁與鬟婢之間,亦或是她大哥與嫂子之間,其實只要是在男女並存的場合,她都能輕易接收到這種宛如慢火烘燃的酥麻感。

但縱使已習以為常, 兒仍是抑制不住讓一抹紅霞飛上了自己的雙頰,她尷尬地以另一只手遮住臉,只露出兩顆警備的眼珠,緊張地瞅住聶驍。

"你……很敏感?"聶驍勾起唇。

驀地, 兒蹙起眉頭並放下遮臉的那只手掌,她不再回避他刻意引人心慌的眼神,斥道︰

"你究竟是誰?進百芳園有何意圖?此刻若不說清楚,別怪我喊來莊內護院逮人!"

"逮人?"

"是!"

 兒像極一只拱起背脊企圖驚嚇敵人的小貓,她對著僅和自己保有一臂之距的聶驍,語透威脅。

端詳著 兒嚴肅過頭的表情,聶驍是再也忍不住地大笑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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