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陽卷 第十章

嬰姬定定地盯著玉如墨的眼楮,手掌輕輕放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的瞳眸好像就在同時閃爍了一下。

她這回是真的驚住了。

「你、你的眼楮……」

他的黑眸里倒映出她震驚的神情,但是唇邊卻掛著一抹蒼涼。

她陡然捧住他的臉,反覆梭巡他的雙眼,口中重復著同一句話,「你看得見?看得到我?」

「是的,」他幽幽地輕嘆,不知道是歉意,還是如釋重負。「此刻,我能看到你。」

她愣住,然後忽然揚起手,清脆又迅捷地打了他一記耳光,說不出為什麼要打他,只是打完之後,忽然淚如雨下,哭倒在他懷里。

「為什麼,為什麼要騙我?」嬰姬根本顧不上此時兩人仍然沒有月兌險的情勢,哭得異常傷心,哽咽得幾度抽氣。

玉如墨被她打了耳光之後毫無反應,只是靜靜地擁著她,听她哭泣,哪怕她毫無風度地把鼻涕眼淚都抹到他的衣服上,仍然一動也不動。

待听到她的哭聲漸漸弱了,他才開口說話,「我並不是要故意騙你,從十四歲選擇失明之後,我第一個能夠看到的人,就是此刻的你。」

她又一驚,從他的懷里抬起頭,不能理解他的話,「什麼意思?」

他的手指幫她整理被山風吹亂的頭發,微微一笑,「每天听到你的聲音,我就在想,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可以讓天下人傾倒。我的腦海中勾勒過你的形象,但是無數次地勾勒都只是想像,直到見到你,我才知道任何的想像對你來說都是一種侮辱,你的確有讓所有人驚艷的五官。」

「但是你在看到我後卻很正常。」她不信他是第一次見到自己,如果他說的是真話,那麼之前的失明從何解釋?此時,他又為何可以如此鎮定?如果他說的是假話,那麼他的假話是否是想掩蓋其他的秘密?

「我沒有騙你。只是在我眼中,你是一個讓我動心,又可以為她生,為她死的女孩,所以也許我不會有著像其他男人面對你時的瘋狂。」

這句話比無數詞匯堆積出來的贊美還要讓嬰姬開心。她等了這麼久,等的就是他對她的一句肯定,卻沒有想到他的肯定竟然來得如此震撼。

「你為什麼會失明?又為什麼會突然看得見?你在十四歲那年,到底發生過什麼事?」現在她還有太多的疑問等待解答。

「我的姑母,她在我十四歲的時候,死在我面前。」

「為什麼?有人害她?」

他垂下眼,用眼睫遮蓋住黑眸中深深的傷感和痛楚,「殺死她的人,是我。」

「嗄?」她呆住。

「因為我看到她……和我的父親。我質問她,為什麼會這樣做?她只笑著說,如果是互相相愛,那麼便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們在一起,但我不能忍受她用這樣的方法毀掉玉家數百年的榮耀,玷污了玉家的名聲,所以,我殺了她。」

他的雙手攤開,放在自己的面前,「我就用這雙手,握著一把很短的匕首,刺入她的胸口。當鮮血噴灑出來,濺到我臉上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我不要再看這個世上污濁的一切,所有的都是假的,那些為了愛可以不顧一切去傷害別人感情的行為,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孽,我不要看,也不要再管。」

玉如墨苦笑,「這就是你們眼中都認為溫文爾雅的我的真實本質,其實我是一個自以為是,認為自己可以隨便制定道德準則、左右別人生死的殺人凶手。」

「不,你不是。」嬰姬緊緊握住他的手,堅決地搖頭,「你那時候年紀還小,一定是因為受的刺激太大,所以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這十年里你一定也無數次地責備過自己,你內心中的痛苦壓迫著你,不讓你去愛,就是怕會有人像你的姑母背叛了你對她的信任一樣,背叛你的感情。」

他傾下臉來,與她對視。

她這才知道,自己渴望已久的對視,原來可以這麼平靜,又這麼憂傷。

「我第一次遇到你,就知道你是唯一一個能看透我心的人,」他微笑地說︰「所以我拚命地躲開你,就怕你動搖我。」

她的臉頰邊還掛著淚,但是唇上是燦爛的笑,「你無論跑到哪里去,我都要追在你的身後,抓到你。」

玉如墨動容地望著她,吐出兩個字,「何苦?」

「喜歡一個人就注定要受苦,為了你,我喜歡受苦。」嬰姬的手指輕輕撫模著他的眼,「以前我多希望這雙眼楮中能夠有我,只要你肯看我一眼,看到我,即使讓我為你去死,我也願意。」

他將她輕輕拉入懷中,柔聲說︰「你錯了,把一個人看在眼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如果那個人可以在他的心里,才是矢志不渝,永生難忘的。」

「那麼,我現在在你的心中了嗎?」

這一次,他沒有讓她等待很久。

「你應該知道,即使我拚命躲避,但事實上,你早就在我心里了。」

她長長地嘆息,因為幸福的滿足而無從宣泄,突地她的聲音從他的後背傳來,帶著一份難以言喻的欣喜之情。

「你肯對我這麼好,我要回報你一個禮物,你看——」

他轉過臉,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去看,在這塊青石的斜上方有一朵紅色的花,迎風挺立在山壁土壤中。

「那是什麼?」他不解地問。

嬰姬緊緊握住他的手,掩飾不住地興奮,「如果我沒有猜錯,那朵紅花的下面就有人參!」

他不由得反握住她的手,深深地吸了口氣,終于知道,天,還是有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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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葉無色終于將人參湯一點一點地喝了下去,所有人都吁出一口氣。

嬰姬站在床邊,嘆道︰「好不容易撿回了這條命,只是不知道你們的大婚能否如期舉行?」

南向晚霍然抬頭,「王,難道你們還要……」

「本王的大婚詔書已經寫好,明日便將公告全國。」玉如墨也露出愁容,「不過我看婚期要延遲一些時候了。」

「王難道不知道葉姑娘為什麼要自殺?」南向晚激動地問。

「不知道。」他靜靜地說,側頭問︰「也許你可以告訴我?」

南向晚一咬牙,砰的一聲跪在王如墨的腳邊,「請王恕罪,葉姑娘與我早已互生情愫,所以她寧死也不肯成親。」

他似乎不信,冷笑道︰「向晚,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你現在說這樣的話,對無色是一種侮辱。」

「屬下不是在說笑,屬下說的是事實,而且……輕樓也可以作證。」

江輕樓同時跪下。

玉如墨淡淡地問︰「輕樓,你應該是個不會說謊的人,今天為什麼要幫他說這個謊?」

「屬下罪該萬死。」江輕樓的頭垂得很深,「前日屬下才知道葉姑娘和向晚之間有私情,但是因為顧慮重重,所以沒有向王稟報。」

玉如墨似笑非笑地說︰「這是不是就是民間人常說的『綠帽子』?」

南向晚連聲道︰「是屬下卑鄙無恥,引誘了葉姑娘,請王盡避責罰屬下,不要責怪她。」

「剛才你還說讓我恕罪,現在又讓我責罰你?無色如果醒來,听到你如此情深意重,是不是該感動得流淚呢?」他的聲音里沒有半點感情,揚起臉,「你以為我當真不知道你們倆的事情嗎?我只是不願意點破而已,當初我以為無色是一時的迷惑,而你,也不過是一時貪玩罷了。」

南向晚吃驚地抬頭看他,發現他的臉上似乎有什麼和以前不一樣了。

「無色頻頻入宮,並不是為了看我,而是看你。她怕自己泄露了情緒,每次轉述你的話時非要說是輕樓說的。但輕樓從不多話,又怎麼會不厭其煩地告訴她說,我每天在做什麼,有沒有吃東西?一次兩次她這樣說我或許還信,但是如果每次都這樣說,也難怪我會起疑了。」

「無論是無色還是你,如果有其中一人在我身邊,就會說很多的話,但是如果兩人都在我面前,就會突然都變得很沉默。我雖然看不見,但是心里明白得很,如果不是你們兩個人有私情,何必要在我面前避諱?」

「我們無心欺騙,只是,只是……」南向晚的眼中滾出熱淚,「屬下不是玉陽國人,當年飄洋過海來到玉陽,最終是為了葉姑娘而決定常住這里,沒想到她父親會將她配與王做王後,屬下自知無資格與王相抗,所以曾經試圖放棄這段感情。」

「但是無色卻不肯,所以每次到宮里都是為了勸你勇敢面對,說破這件事,是嗎?」玉如墨冷冷道︰「你的確配不上她,她尚有勇氣以死相抗,而你卻始終躲在暗處一言不發。她之所以會選擇死,完全是因為對你失望至極。」

南向晚立時伏倒在地上,痛哭不已。

「我也有錯,不應該明知道你們兩個彼此鐘情,還強迫你們分開。我考慮的,只是一個適合做玉陽國王後的人選,她必須才德兼備,與我相敬如賓,但是,我不願意愛她,因為我不信會有人愛我愛到刻骨銘心,生死不離,所以,這個人也不能愛我,因此無色,是最好的人選。」

嬰姬在旁邊听了許久,此時忽然笑著打斷,「不對,最好的人選不是她,而是我。」

玉如墨立時蹙眉,「你是說你可以不愛我?」

「我不可能不愛你,而你,也不許你不愛我。」

他展顏一笑,「不是說過要懲罰向晚,好好地嚇嚇他嗎?你這樣一來,還讓我說什麼?」

南向晚完全怔住,呆呆地看著面前這兩個笑容可掬的人。

嬰姬吐了吐舌,「一個大男人哭成這個樣子真是難看得很。三郎,我看你現在和他說任何話,他都是迷迷糊糊,听不明白。我身上好髒,都還沒有換衣服,能不能陪我回房去休息一下?」

玉如墨聞言,寵溺地挽起她的手,回頭對還跪在地上的男人說︰「什麼時候你明白,該怎樣面對無色和我時,再來告訴我你的決定。」

南向晚還怔怔地跪著,兩人已經攜手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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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替葉姑娘不值,那個人有什麼好的?」嬰姬撇撇嘴,接著又是一笑,低聲說︰「你剛才怒斥他的樣子,我看了真是開心。」

「你喜歡看到別人狼狽不堪的樣子?」玉如墨穩穩地拉著她的手,慢慢地向前走,「如果無色醒了,你和她應該可以做一對好姊妹了。」

「是閨中姊妹,但是我可不想和她做娥皇女英。」她站住,側身捧住了他的俊容,「南向晚沒有看出來你已經復明。你的眼楮,還會瞎嗎?當初你是怎麼讓它瞎的?這一次又是怎麼突然好的?」

「我看過一本醫書,上面介紹針灸之法,其中有一種針法是說如何封閉住眼角的氣穴,讓雙目失明。」

她恍然大悟,「哦——難怪太醫都不會的針灸你卻明白。」

「要破解這種封穴的方法也很簡單,用簡單的內功倒行運轉,沖破穴道就可以了。只是這十余年來我已不肯再看,只有剛才躍下山谷的一刻,我希望在死前能看到你的樣子。」

他說得如此淡然,但是她的心頭卻燃著火一般的感動,她抓緊他的手,狡黠地笑,「那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什麼?」

「以後你還是把穴道封起來吧?」

玉如墨愣住,「為什麼?」

「我希望你的眼楮里只有我的影子,不要去看其他人。」

她霸道的決定讓他不由得莞爾失笑,心頭積壓多年的心膠箏佛被她的笑顏陡然沖散。如此的絕代麗容,光芒四射,讓他情不自禁地將她拉入懷中,細細吻上她的朱唇。

她就像渴盼了許久,先是軟軟地好像一池春水般軟化在他的懷里,接著又熱情如火地激烈回應,像是要把他整個人都點燃起來。

「那次我問你,如果我和葉無色的馬車墜落懸崖你會救誰,你說會救葉無色,說的是真心話?」她一邊吻他,一邊還在翻舊帳。

他的唇角飛起,「那麼在意那個答案?難道你現在還不明白我的答案嗎?我救她,但是會陪你去赴死。」

嬰姬的笑意更深,吻得更深。

不過還有一事,讓她一直牽掛。「你決定將葉無色讓給南向晚,究竟是因為要成全他們,還是要擺月兌葉太傅對你的過度關心?」

「連這你也看出來了?」玉如墨啞然失笑說,「他是幾朝的老臣,又曾是我的老師,不過最近越來越過分,看在無色和我與他的情分上,我還不想動他,無色的事算是給他一個打擊,讓他不要過度膨脹自己的氣焰吧!」

「唔,這件事情還要好好細想,千萬別讓葉姑娘從中為難。」

「妖女!你敢欺負我王叔!」

一道淒慘驚呼驀地響起,兩個人被迫分開,便看到站在不遠處的玉紫清驚恐萬狀,憤恨不已地瞪著他們,眼淚似乎就要流出來了。

「王叔,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親她的嘴?」玉紫清說著,居然嚎啕大哭地跑掉。

玉如墨只能無奈苦笑,「紫清這一關看來很難過。」

她卻詭異地笑開,「你知道為什麼玉紫清非常討厭我嗎?」

「為什麼?」

「因為他喜歡你,想佔有你。」

他笑睨了她一眼,「你在胡說什麼?」

「不是胡說,我相信我沒有看錯,但是你未必知道這個秘密。玉紫清,是個女孩子。」

玉如墨這下真的呆住了,半晌才張開口,「這、這怎麼可能?」

「我不知道你大哥當初為什麼要隱瞞她的性別,可是那晚給你送紅蓮花籽的時候,我曾經悄悄為她把過脈,查看過身體,她的的確確是個女孩子,而且她看你的眼神絕不是晚輩對長輩的孺慕之思,而是實實在在的男女之情。」

「這不可能。」他堅決否認,「紫清才只有十歲。」

「十歲的女孩子就不能懷春嗎?你真是少見多怪。听說在中原,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就出嫁的不在少數,只不過我們一朝三國明文規定女孩子要年滿十六歲才可以成親。」

但他還是不肯相信突然而來的意外消息,「我去看看紫清。」

「別去。」嬰姬將他拉回來,「她現在一定哭得正慘,你去了,她正好倒在你的懷里哭著說我的壞話。」她的熱唇重新找到他的,「三郎,我要你完完全全是我的,不許和別人分享」

但是天不遂她願,此時門外又有人通報。

「王,聖朝忽然派來一條大船,說是奉令狐丞相之命,給他們聖朝的公主送來嫁妝。」

不僅稟報這個消息的人聲音中都是狐疑和困惑,連玉如墨都頗為震驚。

「他怎麼會知道……」

嬰姬沉默了須臾,苦笑道︰「到底還是沒有逃出他的神算。」

「怎麼?」

「我和你說過,我這位哥哥能未卜先知。這次我逃婚到玉陽,只怕也早己在他的算計之內,只是沒想到他強到連我們何時走到一起的日子都算得一清二楚。」她笑看著他的眼,「有這樣一位大舅子,是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雖然覺得不可思議,但還是微笑,「他倒是省了我寫信通報的麻煩,很為人著想。」

「天知道他到底在算計什麼?!」嬰姬長嘆,「我總覺得他從小就有一個很深的心事,所以總是要想盡辦法去謀算周圍所有的人。」

「只要他不是故意害人,讓他去謀算一個好的結局,又有什麼呢?」玉如墨拉緊她的手,「走,我們去看看那條船上到底裝了什麼。」

嬰姬並肩走在他的身邊。好喜歡這種感覺,呼吸、步調完全一致,與他對視的時候,他的眼中也有自己清晰的倒影,心底洋溢的,都是春風一般的笑聲。

她偏過頭,輕輕枕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臂悄悄滑到她的腰上,讓她可以依靠得更深。

「三郎,我喜歡听你念那闋什麼『朝朝暮暮』的詞,可不可以念給我听?」她想起當時在王府窗外,听到他用如風般靈動的聲音所念的那一聞詞。

「縴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他的聲音悠然飛來,她微笑著將每一個字都妥善地收藏在心底。

對她來說,這句詩的結尾應該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定要朝朝暮暮!

是啊,只要結局是好的,被哥哥謀算又有什麼呢?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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