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為一城之主的妻子,安雪璃很不適應。首先她不能理解自己的丈夫到底是朝廷的人,還是江湖人?這座未及城又是一座怎樣的城池?
夏憑闌沒有主動為她講解這些,她也不好急于開口去問。不過最讓她戚興趣的梨花齋中的那副詩聯.後來她問過丈夫,「那對聯是你寫的嗎?」夏憑闌幽幽笑道︰「是,寫得如何?」「你的字很漂亮。」她由衷地贊美。曾經她也很鐘愛瘦金體,但是父親說她是女孩子,不適合練這樣犀利的筆鋒,所以她只好改練最簡單的蠅頭小楷。
「只是字漂亮嗎?」他挑挑屆。她笑道︰
「詩中有你我的名字,這是社牧的詩。」「我的妻子真是飽讀詩書啊。」夏憑闌捏了捏她的指尖,「改天我們應該合奏一曲,我的琵琶,你的古琴。對了,我還給你買了一張新琴,現在正在運往這里的路上。」「我有焦尾琴就可以了。」安雪璃對名貴的東西從來不是很在意,她是個戀舊的人.東西直到用壞了才依依不舍地丟棄。
「總是我的一番心意。」他頓了頓,有意無意地問道︰「雪璃,你父親是怎麼去世的?」「他出門會客.然後……不幸身故。」「會客?」她苦笑道︰「父親經常會出門與人比試武藝,武林人管此叫決斗吧?表哥說父親為了維持飛龍堡,每次決斗都會約定勝利一方所獲得的賭金。
但是他雖然身為武林第一,也有不敵的一天,所以……」「你父親沒有說他是敗在誰的手上嗎?」「父親被送回堡內時已經走了,我沒能和他說上最後一句話。」她垂下眼簾.輕嘆道︰「其實就算我們能說上話,我想他也不會告訴我打敗他的人是誰。」「為什麼?」「我爹他曾經告誡過我,待人要心胸寬廣,那些他要面對的對手.他都非常尊敬。」她回想著父親曾經感慨地說「也許日後這個武林就是那人的天下了」,「能被父親看重的人,我想不會是卑鄙小人。只是刀劍無眼,生死有命,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最終的結局就不由自己掌控了。」夏憑闌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能有這樣的心胸很不容易,只是我當初提醒過你,飛龍堡家大業大,我給你的那些錢你也都留給堡里的人了吧?
這些財物你都不要了,不怕喂了狼子野心嗎?」「我能為家人做的事情也只有這麼多了,錢的事情我分給了幾位堡內的長輩以及表哥共同掌管,應該……問題不大。不過我很好奇.你怎麼在這麼短的時間就能找來那麼一大隊的迎親人馬?」他古怪地笑笑,「我未及城可以調動的人馬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對了,飛龍堡的人看到你用這麼一大筆的聘金來幫他們月兌困.該有好好地謝謝你吧?」安雪璃無力地笑笑,她還記得離開飛龍堡時,那些親人們不痛不癢的「依依惜別」之情。
他敏銳地捕捉到她神情之下的無奈,眉心一蹙,「怎麼?他們難道連一點戚恩之情都沒有嗎?
「這個世上大家都是為自己而活,毋需去指責別人什麼。我嫁給你,也許也是為了逃避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懼。」她沒有一句埋怨,還好心地為別人開月兌。
夏憑闌看著她,「雪璃,你有一顆清澈透明的心,在你的心里沒有任何污濁陰暗,我但願你的心可以永遠這麼澄澈。」他話里有話,讓她困惑地回望著他.「你…「不用想這麼多了。昨天你已經逛了城中的幾條街.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就和我說,或者自己去買都可以。」他這樣說代表他有公事要忙,必須走開了。
待他走後,安雪璃想了片刻,記得昨日在外面曾經看到一間琴樓,猜想那里會有不少厲害的琴師,于是請人備好了馬車,打算前去拜訪。
罷剛走到大門口,即將上馬車時,忽然有人叫住她,「嫂子要出門嗎?」城內只有一人會這樣稱呼她,其它人都叫她「夫人」。她轉過身,低聲回應,「昭和公子。」「叫我昭和就好了,和我不必那麼見外。」昭和晃悠悠地來到她面前。昭和.這個名字中好像沒有姓氏,甚至听上去就像是一個代號。「如果不打擾嫂子的話,可否請嫂子喝個便茶?有些話想和嫂子聊聊。」他的來意很明顯.安雪璃也無意推辭.事實上她對昭和的好奇可能多過昭和對她的。
「我對未及城里不大熟悉,你有什麼喝茶的地方可以推薦嗎?」她大方接受。
城西的風雅頌茶社是未及城里最大的茶屋。
老板看到昭和時立刻堆起笑容道︰「昭和公子啊,您可是好久都沒來了。」「不必急著拍我的馬屁,我今天可是給你的店一畏帶來一位貴客,先招呼好她。」昭和向自己的身後指了指。
老板眼尖,一看到安雪璃的穿著氣質她的身份,驚呼道︰「城主夫人,安雪璃雖然被人叫了無數次的夫人,,以及身後的那輛馬車,一下子就猜出了您大駕光臨,小社蓬壁生輝!但是這老板的激動盛情還是讓她有些不好意思。
昭和看出她的窘羞,一推老板道︰「別在這里大呼小叫的,我要那問老屋,你去準備最頂尖的茅山雪霧來,今天也不要旁人伺候了。」所謂的老屋,是一間名叫「神女天涯原是夢」的包廂。
安雪璃落坐後問道︰「你常來這里喝茶?」「不常來,我一年中來未及城不過一兩次,每次都來這里一趟,描著指頭算,也不過七八回而已。」昭和熟練地用熱水沖洗茶具,看得出來他是一個深諳茶道,而且頗為講究的品荼者。
她靜靜地看著他沖茶,屋中忽然變得很安靜。
好一會兒之後,昭和才抬頭看著她,「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要帶你單獨到外面來說話吧?」「你要說的話和相公有關,在府一畏說也許會有不便。」她平靜地回答。
昭和傾身為她倒了一杯茶,「你和大哥是何時認識的?他向來很少出城,即使出門辦事也都是匆匆忙忙,應該沒有時間流連于男女之事。上次我來看他不過是半年前,他都沒有提及要成親的事情。」「我和他認識也不過半個多月的時問。」安雪璃坦言相告。他有些吃驚,持著茶壺的手停在半空中,「真的?」問完他又對若自己笑了,「大哥看上去不是那麼性急的人。」「當時我家中有急難,他或許是為了幫我,所以……她的話讓昭和搖搖頭,「大哥可不是善男信女,或是喜歡英雄救美的那種傻瓜。我可不可以問一句,嫂子家是什麼來歷?嫂子的閨名我不便問,只說您娘家姓氏就好。」「安。」「安?」他眼珠子轉了轉,立刻問道︰「是安逸山?」她點點頭。
「那就難怪了。」昭和大刺刺地說完又趕快彌補漏嘴,「呵呵,嫂子別介意,我不是說大哥一定是沖著你的家世背景才娶你,嫂子為人溫婉賢淑,又貌如天仙,大哥為你鐘情也是情理之中。」但安雪璃听得出來他的本意不是這樣的。他是在暗示自己什麼嗎?暗示她說夏憑闌娶她另有深意,不僅僅是為了幫她月兌困,也不可能是真的對她動情。
她的沉默讓昭和大找話題,侃侃而談,「這座未及城是屬于兩不管的地方,也就是朝廷不管,江湖不管,所以你嫁到這里來實在是很有福,可以不為大哥煩惱那些別人妻子必須煩惱的事情。」她抿抿唇,「能嫁給他我便覺得很幸福,即使他不是什麼城主。」昭和又一愣,「你和大哥認識時間這麼短.你肯嫁給他是為了你的家族,還是為了你自己?」這些話問得有些交淺言深了心安雪璃知道自己根本毋需回答太明白,因為昭和這個人到底在她和夏憑闌之間扮演怎樣的角色,她無從得知,而和一個這樣身份不明的人說起心事,也顯得過于輕浮了。
但是她天性純善,不會掩藏心中事,再說她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可以隱瞞別人的,于是靜靜地思索片刻後便答道︰「初時答應嫁他,是因為他肯贈送巨資為聘禮,這是我家中急缺的援助之款。後來到了這里,才知道嫁的人竟然是他,便再沒有任何的顧慮憂、心了。」「他若不是這樣有錢,你便不會嫁給他了。」昭和的話又像在故意挑事。
安雪璃只是一笑.「也許吧?誰知道自己這輩子該怎樣活呢?」當日在青嵐山上听他一曲琵琶的確曾經動情,但那時候是為曲聲動情。後來被他解教于馬蹄之下,那時為他動心,動心于他的俠骨柔腸,最後她落淚于母親碑前,他的突然出現對于她來說猶如一場夢,那時候的動心或動情便是道地道地的男女之情了。然而她當時不敢深想太多,更不敢妄想什麼。
除了「萍水相逢」,她再也想不到除了這四個字之外,自己和他還會有怎樣的交集。
稍後他的提親,她的出嫁,都是一場意外。
她覺得幸福不是因為她嫁給了一個像夏憑闌這樣既有錢又有勢的男人,而是因為她嫁的是一個讓她動心又動情的男子。
只是這樣的心里話,就不便再說給昭和听了。
「不過我勸你先不要太高興,要當好我大哥的妻子也不是很容易。」昭和古怪地笑著,「所謂「落花有意逐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城里城外覬覦他的女子實在不少.若是他有、心,這未及城中早該為他建一座後宮了。
「是嗎?」安雪璃听了並不覺得怎樣.她猜得出來,也看得出來.夏憑闌的確是一個光彩奪目到可以吸引任何女子目光的男人。「所以,能嫁與他是我的幸一福。」畢竟只有她才真正做了他的妻子。
「你很有自信?」昭和捧著茶杯,那雙精明的,與夏憑闌有幾分相似的眼楮從杯子後面窺視著她,「即使你的情敵可能就在你的左右?」「你指誰?」她沉聲問道。
他詭笑反問︰「你這麼聰明的一個人.真的感黨不出來嗎?」「你這麼聰明的一個人,真的感覺不出來嗎?」昭和的這句話像一根偶然卡在咽喉處的魚刺,扎在那里吐不出來又看不到,只是一種隱隱的痛,無從釋懷。
安雪璃回到城主府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
她剛剛下了馬車就听到念武的聲音!
「夫人終于回來啦!讓城主等得都著急了。」她還沒有走進去,只見夏憑闌已經披著一襲黑色的斗篷走了出來,一把握住她的雙手,「去了哪里?去了這麼久,我正要去找你。」向來都是他的體溫比她低一點,但是此刻她卻感覺到自己的雙手比他的要冰一得。「出門時踫巧遇到昭和,和他到外面的茶社閑聊一陣,沒想到日頭會沉得這麼快,讓你擔心了。」她隨口說著,雙手卻被他握得更緊了。
「手怎麼會這麼涼?風雅頌那里不是有暖爐捂手的嗎?」他蹙著屆心,「昭和太胡鬧了,帶你出去卻不知道好好照顧。念武.叫昭和公子來見我。」「不關他的事,是我回來時忘了關馬車的車窗。」她趕緊阻攔。
「先進去吧。」夏憑闌一伸手將她摟抱在懷里,大步地走回府邸深處。
「你和昭和……是很好的朋友吧?」安雪璃捧著一杯熱茶,臉低低地靠近杯口,熱氣蒸騰在她的臉上,凝成細密的水珠又滑落下來。
「嗯,我們認識很多年了。」夏憑闌答道。
此刻他斜靠在旁邊的一張軟椅上,直視著表情陰晴不定的妻子,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麼,又不急于揭破。
蚌月前剛剛去了青華縣,怎麼眼下又要出門?
「過些日子在上揚山有一場武林盛會,我想去看看。你們飛龍堡應該也會派人去,到時候你可以見見家人。」「哦。」其實他說什麼她就听什麼,絕沒有反駁或拒絕的意思會在她的心頭出現。
「城主,昭和太子請您去。」掠影總是像夏憑闌形影不離的影子一樣,出現在他左右。
安雪璃忍不住拽了一下夏憑闌的袖子。
他剛要起身又站住了.笑道︰「怎麼?舍不得我離開?我去一下就會回來了。」她放開了手,在他抽身離開的那一瞬,心好像也隨著被抽空了。
不是舍不得他離開,而是怕看到他和掠影走在一起的樣子。
雖然夏憑闌曾告訴她說,掠影另有所愛要她釋懷,但是今天昭和高深莫測的一席話,一議她那些懷疑又變成烏雲堆積起來。
到底丈夫和昭和之問有著怎樣奇怪的關系?
掠影對他……是否有若不一樣的情情愫?
最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婚姻,到底能不能像她預想的那樣一帆風順呢?
夏憑闌冷冷地看著站在正堂中擺弄著花瓶的昭和。
「你今天對她說了些什麼?」「無非就是閑聊嘍,還能有什麼?」昭和嗜嘻笑道︰「我很好奇這個女人有哪里吸引了你,讓你居然破天荒地娶了她?你身邊的掠影,宮里的昭陽,都對你一往情深,你卻從來不假辭色,難道就因為她是安逸山的女兒嗎?」「你以為我會在乎飛龍堡?」夏憑闌冷笑一聲,丟給他一件東西。
昭和將其握在手中後才看清楚,便驚喜地叫道︰「肓王的調兵虎符?你怎麼到手的?」「上個月從帝王府里拿到的。」夏憑闌臉上冷冷的傲然與剛才在安雪璃面前的溫柔已截然不同。「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方用王已經死了。」「死了?」昭和又跳了起來。「不可能啊,我出京前還得到消息說,這家伙還在招兵買馬,預備下個月起兵叛亂呢!」「那是小王爺做的事情,就是他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昭和興奮于自己心頭的一個禍患終于被除掉了,好奇地又問︰「該不會是你殺了倉用王吧?」「像他這樣的人.殺他還嫌髒了我的手。是他好命,中風不治,在我趕去帝王府的前一天就咽氣了。現在就剩下他兒子還在打著他的旗號造反,妄想螳臂擋車。」他哼了一聲,「權力二字讓人瘋狂。
昭和帶著幾分調侃地問︰「這話……你是在說他們還是在說自己?」夏憑闌的黑眸精光閃爍,「你覺得呢?若我迷戀權力,你會如何?」他忙擺手︰「罷了罷了,我怕了你,若你迷巒權勢,我肯定不會是你的對手。」夏憑闌一低頭,「你錯了,我並非不喜歡權勢,只是不喜歡朝廷那個地方。我的天下應在江湖之中。」「為什麼?」昭和追問,「難道你沒听說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使是皇帝,也不可能隨心所欲地做事,有些人明明該殺卻偏要留.有些人明明該留卻偏要殺。這種心思我懶得去想,在江湖之上我要誰死誰便不能活,要誰活誰便不能死。」淡淡的話語,每個字卻都讓听者為之心驚。
這樣的霸道強勢,無所顧忌,即使面前站著的人是未來的皇主,他都似乎毫不在乎。
昭和看著他,先是有些尷尬,然後還是展顏一笑。「你這脾氣總是如此,若非你我關系是……真不知我將來是要殺你還是留你。」夏憑闌眉梢動了動,看到他身旁的桌案上擺著一個長長的鐵匣,眼光一跳,「這是……」「打開看看?」昭和獻寶似的將鐵匣推到他面前。
修長的手指從黑色的長袖中伸出,觸到鐵匣上的機括,輕輕一踫,「咱」地盒蓋彈開,一柄漆黑如墨的長劍映入眼中。
夏憑闌雙眸陡然綻放出欣喜若狂的精光,抓起長劍,森冷的劍氣如他的人一般有著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貴和威嚴。劍亦有生命,如人.劍亦如良友,擇主而棲。
無論是他遇到這把劍,還是刺遇到他,仿佛是彼此等待了許久的戀人,興奮莫名。
他屈指輕扣劍身,劍做長吟,幽沉如魔魅之音。于是他低低地笑了,笑聲與劍聲竟是難以言明的契合。
昭和看此情景嚇了一跳,忍不住驚嘆,「真不愧是兵器譜排名第一的未及劍,好似這劍就是為你而做。」「是為我而生。」夏憑闌朗聲大笑,手腕震動,劍如黑風倏然劈落,厚重的鐵盒從中問處被一劍貫穿,攔腰斬斷。
昭和嚇了一跳,沒想到他會用這種方式在自己面前試劍。「你的未及城有了它,可以算是名副其實了。」將劍抱在懷中.夏憑闌又恢復了平靜.淡冷的說︰「謝了,我欠你一個人情。」說完轉身就向外走。
昭和忙叫住他,「怎麼?這就要走?」「還有事嗎?」夏憑闌站住,笑了笑.「忘記說了,問那個老頭子好。」夜色中,他的身影如無聲的風,瞬問消失。
昭和苦笑著喃喃自語,「敢將萬乘之尊的皇上稱作老頭子,你果然是狂到骨頭里了。」掠影還站在大堂門外,躬身問道︰「太子是否現在起駕回宮?」「怎麼?你的主子嫌我煩了?」昭和走過她身邊,伸手輕浮地劃過她的臉頰,「智勇雙全的掠影啊,你應該是很喜歡你的主人吧?為什麼不當面表白給他听呢?現在眼巴巴地看著他另娶別人,會不會很、心痛?」「太子的馬車已經備好了。」掠影側過身,避開他輕浮的挑逗。
昭和漸漸收起了玩笑的神情,露出威嚴冷峻的本來面目,應了一聲,「好,我這就回京。」千里奔波了一趟,送了劍,得了虎符.看到了新娘子,還攪亂了一池春水……誰說他這個太子無所見長、庸碌無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