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獸(上) 第3章(2)

他穩穩的一把抓握住,沒讓那鐵鎚的重量帶著往下沉,但仍是開口吐出一句︰「現在我知道你平常吃下去的東西都消耗到哪里去了。」

這話,讓她嘴邊的笑容更加擴大,雙手叉在腰上,一點也不覺不好意思的道。「人是鐵、飯是鋼,吃飽才有力氣工作啊,你要是今天早上能幫忙把這屋頂搞定,我就把我的菲力炭烤牛排分你吃。」

他幽黑的眼楮在那瞬間亮了一亮,不過嘴里卻仍口是心非的粗聲哼道。

「我不是為了牛排才這麼做的,我只是希望這件事快點結束,好讓我能早點回去工作。」

「當然,我相信。」她笑著從口袋里掏出備用的另一副工作手套扔給他,轉身拿起一旁的撬棍,邊問︰「你牛排要幾分熟的?五分?七分?」

他接過手套套上,想也沒想,月兌口就道。

「五分——」

才張嘴,他就看見她把撬棍扛在肩上,笑得超級開心,露出一對在唇邊的小虎牙。

這一秒,方察覺自己回得太快,剎那間尷尬上了臉,但她沒針對這事嘲笑他,只走到一旁彎腰低頭把撬棍放下,利用那撬棍拆起另一塊屋頂上,比較腐敗得沒那麼嚴重的木板。

這女人真讓他無言。

他本來覺得她是個討人厭的小敝物,可如今,她卻變得好像沒那麼礙眼,甚至幾乎是有點……可愛?

這念頭讓他擰起眉頭,翻了個白眼。

八成是食物造成的幻覺。

他真的太久沒吃到真正的食物了,而她這幾天,總是很好心的會在爐子上或烤箱里留下一份新鮮又好吃的食物給他。

他知道她是刻意留的,她之前可是餐餐都吃到鍋底朝天。

而且烤雞事件之後,她就再也沒為食物的事嘲笑過他。

于是,他知道,她惡劣的態度,有大半是因為他先惹火了她才招致的結果。這女人雖然有一張小敝物般的可怕利嘴,但她其實沒有太過冷硬的心腸。

那天她雖然嘴硬說幫小鳥搬家是為了自己方便,但當天下午,他看見她三不五時就會拿望遠鏡從二樓偷看那鳥巢,顯然很擔心母鳥真的不去照顧小鳥,直到黃昏時,母鳥回來找到失蹤的鳥巢和小鳥,而且願意窩進去之後,她才松了口氣。

瞧著那用起撬棍,也如鐵鎚一樣俐落的女人,他扯了下嘴角。

好吧,當她不故意找他麻煩時,確實不再那麼礙眼了。

不再多想,他轉過身去低頭開始揮舞那又長又沉的鐵鎚,和她一起破壞早該在幾年前就整修的屋頂。

那男人花了一上午和她一起拆掉了這一處壞掉的屋頂,還幫忙把掉到閣樓的那些廢木材和垃圾一起搬到了院子里堆放。

如果單就工作效率而言,這家伙是個很好的同伴,他沉默、寡言,有一身強壯的肌肉,而且做事非常有效率,只是聰明得有點小可惡。

雖然很少說話,但他每次開口,都很一針見血。

「你應該要從屋頂開始整理。」

「打掃要從上而下,由里而外,才不會多做白工。」

「最後才弄屋頂很蠢,你得重新再掃一次樓梯。」

「給我那根撬棍——」

「去拿拋光機來——」

「皮尺——」

「水平儀——」

他加入工作之後,這一處的屋頂,很快就只剩下結實的木梁。而且不知怎麼搞的,最後他竟然變成了主導的那一個,指示她做這做那的。

她忍住所有到嘴的反駁和嘲諷,男人是自大的動物,她很清楚他們有多喜歡主導事情,不過只要能達成目的,她向來不介意讓男人以為事情是他在掌控。

中午她烤了牛排,那家伙沉默的吃著,下午她又回到屋頂上,那男人也跟著一起上樓。

「你不需要回地下室工作嗎?」看見他又跟了上來,她忍不住問。

「我寧願把這事情先處理掉。」他用鼻孔哼著說。

她沒有抗議,這家伙雖然很自以為是,但他是個有用的幫手,所以她聳著肩,讓他幫著她花了半天將那些木梁清理乾淨,再拋光、上漆。

幾個小時後,兩人全身是汗,一起收拾了工具,站在閣樓里,看著上方的木梁骨架。

「我覺得效果還不錯。」她叉著腰,昂首瞧著上頭今天的工作成果。

「嗯。」

「我本來預計要花三天才能處理好這部分的,謝謝你的幫忙。」

這話,讓他愣了一下,轉頭看著那女人。

她像是沒注意到他的視線,只是抓著後頸,抬頭檢視上方工作成果。

忙了一整天,他直到這時才想到,他沒看見她叫了新的木料和瓦片來。

餅去這幾個小時,他發現這女人做事其實有她自己的一套系統。

她剛剛才和他一起分工合作,把閣樓上的廢料和垃圾全經由她臨時在窗邊裝的轤轆運送到了一樓院子里,而不是傻得從樓梯清運。

和他所想的不同,她其實真的頗有一點腦袋,今天一整天,她對他所有的批評指教都沒有抗議反駁,她做事有她自己的方法。

他到了下午才發現和她一起做事很順手,因為她總是把所有的工具事先準備好,若他提出的方法更好更快,她也不會和他爭論,她沒有無謂的自尊心,只要能更快更好的達成目的,她不會堅持一定要照她自己的方式去做。

她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于是,他听見自己開口問。「所以你打算怎麼做?」

「把這里裝上強化玻璃,這樣要是下雨,你也可以在這里曬衣服。」

這答案,讓他愣住。

他沒想到她竟然會這麼想,沒想到她會替他想。

他知道她主要是要安裝保全系統,所以才會整理屋子,可沒想過她會進一步顧及他的方便。

「我有烘乾機。」他沉默了幾秒,才承認道︰「還有洗衣機,在地下室,你要是需要,可以到地下室用。」

她一怔,把視線從上方拉到身旁男人的臉上。

他沒有移開視線,但臉上浮現一絲遮掩不住的不自在。

瞧著他那模樣,她笑了出來。

「謝謝你,我想我確實需要。」她拉起自己身上那整日下來幾度汗濕又乾掉的T恤領口聞了一下,皺著鼻頭說︰「惡,我臭死了。」

他呆了一呆。

她沒多加注意,只轉身往門外走去,邊月兌下那件又髒又臭的T恤,邊回頭道︰「我到樓下洗澡,你要是——」

話還沒說完,她就看見他呆看著她,眼里有著錯愕,那張酷臉驀然紅了起來。

她有那麼一瞬間搞不清楚他是怎樣,然後才發現,他會出現那見鬼的表情,是因為她在他面前月兌了衣服。

她T恤底下還有一件運動內衣,可不是什麼都沒穿,這一款機能型的運動內衣是設計來運動的,有很多人就這樣穿著去慢跑,她的穿著可比現在一些走在路上的辣妹要保守多了,可顯然這對他來說,已經太過刺激。

看著他那模樣,忽然間,她發現那賊頭竟然說對了一件事,這家伙確實是個害羞的家伙。

她差點又笑出來,但為了她一時間無法說明白的原因,她忍住了笑,只是把頭轉回來,裝作什麼都沒注意到的繼續往前走出門,一邊把話說完。

「——餓了,我六點半會開飯。」

她能感覺到他還是盯著她看,她沒有回頭,就這樣走了出去。

老天,一個會害羞的無敵浩克?

他還真是個標準的科學宅。

不自覺噙著笑,她心情愉快的下樓,回到自己暫住的房間,月兌衣洗澡。

火在燒,迸出點點星子。

他洗完澡下樓時,看見窗外有火光涌現,他探頭去看,發現那女人在院子里,用那些廢木料生火。

他穿上衣服,下樓。

廚房的爐子上有一鍋咖哩雞,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何時煮的,但那咖哩很香,電子鍋里的白飯也粒粒分明。

他替自己舀了一大盤,本想在餐桌上坐下來吃,可到頭來,他卻還是端著盤子走到外頭。

他注意到火上被架了一只深鍋,鍋子加了蓋,他看不出里面是什麼,但聞到食物的香味。

那女人盤腿坐在火堆前,手里也捧著餐盤,拿著湯匙在吃咖哩飯。

她的黑發仍是濕的,微微的濕,沒有全乾。

「希望你別介意我生火,但與其把這些廢木材拿去丟,還不如拿來加以利用。」

他不介意,燒掉廢木材可以減少一點垃圾量。他在她身邊不遠處坐下,吃了幾口咖哩飯後,開口問。

「鍋里是什麼?」

「冬瓜雞湯,不過是用雞骨頭熬的。」她邊吃邊說。

他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盤子里的雞肉,才發現那些雞肉都沒有帶骨。

「咖哩雞的骨頭?」他問。

「嗯。」她點頭,又舀一口咖哩進嘴里。

他也舀一口咖哩到嘴里,她煮的咖哩加了椰女乃,味道十分醇濃,不會太辣,也不會太咸,而且里面除了雞肉之外,還有茄子和秋葵,不像一般人總是在其中加了一堆馬鈴薯與紅蘿卜。

他懷疑她的咖哩是自己調的口味,不是一般市售的咖哩塊。

他又吃一口那充滿了蔬菜,滋味卻依然豐富飽滿的咖哩,那女人在這時放下盤子,拿碗和湯勺替自己和他各舀了一碗湯,還順手遞給了他。

他反射性的伸手接過,然後听見自己開口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愣了一下,不再盯著那鍋湯,轉過頭來瞧著他,挑眉道︰「我以為紅眼的人有把我的資料傳給你。」

「我沒看。」他一點也不覺抱歉的說。

她扯了下嘴角,也不介意,只開口道︰「我叫烏娜,烏鴉的烏,娜是女字旁的娜,你可以叫我娜娜。」

「這姓很少見。」

「因為這是譯音。」她聳了下肩,道︰「我是混血兒,我媽是美國人,我爸是華人,大概是,他是棄嬰,不知道自己到底哪來的,但他被拋棄的地方離唐人街很近,他明顯又是黃種人,所以就自己找了一個他喜歡的姓。」

見他一臉愕然,她翻了個白眼,自嘲的笑著道︰「別一臉驚訝的模樣,我知道我長得不像混血兒,沒有大眼卷發挺鼻小嘴,也沒有前凸後翹的身材,但不是每個混血兒都能混得很好,也有像我這樣,剛好都遺傳到不是那麼OK的部分。」

他不知該說什麼,半晌,只能道。

「你的眼楮很黑。」

這話,讓她一怔,然後噗哧笑了出來。

她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雖然是灌血兒,但她好死不死,非但沒遺傅到父母雙方長相的優點,還都混到比較沒那麼好看的部分,她有個不是很挺的鼻子,以及雖然不是那麼明顯,但的確存在的雀斑,她的頭發是黑色的,不是紅色的,眼楮是黑色的,不是綠色的,她身高沒有老爸的高度,只有老媽的一六二,她甚至有一張笑起來太大的嘴,右邊嘴角還有一顆礙眼的愛吃痣,就連胸部也都只是剛好勉強能夠號稱C罩杯。

她的長相很普通,普通到讓人過眼即忘,但這男人卻還是試圖找出她的優點想稱贊她。

他盡力了,她知道,這男人很顯然不擅長和人交際,但她忍不住笑,不過為了不要太刺激他,怎麼樣這家伙也是盡力拿出了友善的態度,所以她開口道。

「是,我的眼楮很黑,你說的沒錯。」她笑看著那家伙,說︰「我確實有一雙黑眼楮,謝謝你,博士。」

「高毅。」他將視線從她臉上的笑拉回來,抓著湯匙,舀了一口咖哩,道︰「我叫高毅。」

「我知道,我看過你的資料。」她也舀一口咖哩入嘴,嚼了幾下,才瞅著他笑問︰「所以這代表你不會再找我麻煩了嗎?」

「我以為一直找我麻煩的人是你。」他說。

她又笑,「你知道這句話不公平。」

「再公平不過了,你拆了我的屋頂。」他咕噥抱怨。

「我還以為是你拆的。」她噙著笑說。

他邊吃邊說︰「那是被你逼的,你這女人不懂得什麼叫做適可而止。」

「所以你也不喜歡我煮的這些食物?!」她挑眉再問。

他頓了幾秒,老實回答︰「我沒這麼說。」

「噢,真可惜,我還以為我這次終于可以獨佔冬瓜雞湯,不用拿來討好你。」這話,讓他轉頭瞅著她宣布,「那鍋湯有一半是我的,你如果要繼續住在這里,食物都得分我一半。」

她挑眉,伸出食指,提出自己的條件︰「如果我要負責煮飯,材料費你出。」

他眼也不眨的立刻道。「成交。」

她在火光的映照中又笑了起來,再次露出小小的虎牙,讓他心頭莫名又一跳,忙把視線拉了回來,埋頭吃自己手上那盤咖哩飯,配冬瓜雞湯。

他以為她不會再和他說話,沒想到吃了兩口,就听她開口問。

「博士,你有人群恐懼癥嗎?」

「沒有。」他頭也不抬的否認。

「你確定?」她再問。

他微惱的抬眼瞪著她,開口粗聲道︰「我只是不喜歡太多的人。」

她眨了眨眼,又笑。

「抱歉,我只是得確認你的情況,韓武麒那賊頭有時候不會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

他聞言瞳陣收縮,握緊了手中的碗筷,看著她重申︰「我沒有人群恐懼癥。」

她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

他懷疑她真的相信他所說的話,但再次強調似乎只會越描越黑,所以他不再和她說話,她也沒再試圖和他攀談,就是輕松的坐在火堆前,吃她的飯,喝她的湯。那冬瓜雞湯和咖哩雞飯一樣好喝。

吃完這一餐後,他幾乎能確定,韓武麒會找她來,就是因為她有一手好廚藝,雖然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愛吃,但顯然那家伙比他還了解他自己。

那天晚上,他回到實驗室,終于從電腦里叫出了她的資料來看。

韓武麒沒寫太多,只注明了她懂武術,槍法,還有她曾經當過莫蓮博士的貼身保鏢。

這簡短的資料讓他愣了一下。

莫蓮博士是當今世上極為受到敬重的科學家,她在許多年前發明了奈米醫療N3,最後還將這項技術無償公開在網路上,造福了許多人。

他目前的研究,受惠于N3許多,如果當年那項技術不曾公開,他的研究不會有這麼好的進展。

而莫蓮博士,除了是個無私的科學家,同時也是億萬富豪藍斯、巴特的妻子,那表示樓上這女人在保鏢這一行,是個一等一的高手。

藍斯、巴特不會聘雇無能的人。

倒是韓武麒願意花大錢請她來,讓他有些意外,他相信這女人的費用一定不便宜。

因為好奇,他調出監視畫面,看見她已經把院子里的火澆熄了,正拿土掩埋起來,然後她看到逮處城市燈火的平台,盤腿坐在那里看著逮方。

夜風吹揚起她的發,露出她樸素的面容。

她笑起來時比較好看,不笑的時候,真的很像路人甲。

可是,經過這些天,她的臉不再那麼平板。

他看見她掏出手機,握在手中許久,卻一直沒有撥打電話,甚至不是在滑手機,她只是握著,然後看著遠方,像是在考慮是不是要打那通電話。

不知道為何,那女人的神情看起來有些溫柔,又有點悲傷,她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最後還是將手機收了起來,沒有撥出那通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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