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男人眼微眯,湛月暖微微一笑,知道自己是對的。
「我雖然是靈媒,但我們這些江湖術士用的方法大部分都有科學根據,FBI也會用同樣的技巧讓目擊者回溯犯罪現場,藉由訴說與問答回想,連結相關記憶。」
她將視線拉回病床上那個男人身上,道︰「既然可楠是我的女兒,你又是最後一位見過她的人,我相信請你重述一次事情發生的經過,並不是太過分的要求。」
那的確不是。
肯恩看著那個女人,問︰「你需要我做什麼?」
「把你的眼楮閉上。」
「如果你是想催眠我,那並不容易。」他看著那女人,直接坦承︰「不是我不願意配合,我只是做不到。」
「我不是要催眠你。」湛月暖瞧著他,「我無法自己找到她,但透過你的回想,我可以幫你注意應該要注意的事。」
肯恩看著她,說︰「我受過訓練,我注意了所有該注意的事。」
「那很好,但我的經驗是,越是專業的人,越自負,越容易忽略某些小細節。」
這女人是對的,而他真的需要找到她。
「把眼楮閉上。」她要求。
他閉上了眼。
黑暗來襲,然後那女人溫柔的聲音悄然響起。
「現在讓你自己回到那一天,那一個晚上,可楠穿著什麼樣的衣服?」
「真絲的白色細肩帶連身及膝洋裝。」
「鞋呢?」
他可以看見她小巧的果足,看見她穿上了他的襪子,讓那太大的布料包裹住她的小腳,然後她抬頭對他微笑。
她的模樣,看來如此甜美。
他氣微窒,簡略的說︰「她沒穿鞋,她的鞋掉了。」
「那一晚,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
他記得那個吻,那個要他小心點的吻,他記得她溫柔的吻,記得她撫著他的臉的小手,記得她眼里那不曾掩藏的情,但他不想說出來,他不想告訴任何人。
「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她再問了一次。
他深吸口氣,道︰「我記得我們在圖書室炸彈要爆炸了,所以我抓著她和珍妮往外跑。」
話出口,那些影像在腦海里浮現,清晰得一如才剛剛發生。
「然後呢?」
「我踢開了落地門,炸彈爆了,把我們推到半空……」他可以看見那一切,她驚恐的大眼,爆閃燃燒的火焰,她被火光照亮的小臉,他甚至能聞到炸彈爆開時的煙硝味,感覺到她從他掌握中滑走。
他不自覺握緊拳頭,啞聲說︰「我試圖拉住她,但沒有成功,我們摔到不同的方向。」
「可楠還好嗎?我的女兒,她落在哪里?」她的音調很柔軟,不疾不徐。
恍惚中他可以看見她狼狽的從草地上爬起來,那個身材嬌小卻無比勇敢的小女人,她的模樣是如此清楚,那樣鮮明,當她回頭看見他,烏黑的大眼松了口氣的同時也浮現擔心。
胸臆在那一瞬,像是被壓上了顆石頭。
他吞咽著口水,喉嚨發干的說︰「是的,她還好,她先落在樹叢上,才摔到草地上,然後爬站起身,朝我走來,我受了傷,她想要幫我。」
「後來呢?」
他渾身緊繃,聲音粗嗄︰「我知道有第二顆炸彈,我要她別過來,但她沒有听到,她听不清楚,我們的听力都被第一波的炸彈暫時損傷了。」
「所以她還是朝你跑來了?」
「是的。」
「發生了什麼事?」
他喘了口氣,握緊拳頭,額上青筋冒起,他忍著那痛楚,訴說著︰「第二顆炸彈爆炸了,她被沖擊波推倒,一塊破裂的磚石擊中了她,她趴倒在地上,沒有再起來,我想過去查看她,但我的腳斷了。」
「然後有個男人來了?」
「對。」
「他在你哪一邊?」
「左前方。」
「可楠呢?」
「在我前面。」
「那個男人做了什麼?」她再問。
「男人走到她身邊,對我開了一槍,擊中了我的左肩。」
說到這里,湛月暖注意到他的身體不自覺微微一震,在回溯當時記憶的過程中,他全身肌肉都繃了起來,汗水從他額際滲冒出來,她看過他的老板給她的報告,這個男人受了傷,很重的傷,幾乎因此而喪命。
她知道回想這件事,對他來說並不容易,不幸的是,為了找回女兒,她還是得強迫他去想,去面對。
「他用左手還是右手開槍?」
「左手。」他回答她的問題。「我中槍之後,他蹲了下來,對她微笑,伸手觸踫她,我站起來試圖阻止他,他朝我開了第二槍。」
她瞳眸微縮,悄悄覆住了他擱在膝腿上緊握成拳的手。
他沒有因此放松下來,她將聲音放得更軟。
「現在,我要你別注意可楠,我知道你很擔心她,但現在這個男人比較重要,他出現時,你一定曾抬起頭看著他,你可以描述一下他嗎?」
「白人,棕發,大約一八二,八十公斤,他穿著真絲白襯衫、天鵝絨黑背心、米色領巾,雙手戴著白色的手套,手上拿著一把槍。」
湛月暖吸氣,再問︰「另一個男人呢?你說你听到另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在哪里?在做什麼?」
「他朝那男人走去,他在抱怨,他說我是他的,因為我殺死了他的獵人,他已經花錢標下了我。」肯恩眼角抽搐,下顎緊繃的粗聲說著︰「那男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只扁平的銀盒,取出一張卡片扔給了他。」
聞言,她雙眸一亮,但克制不讓自己的聲音有異狀,只是柔聲再問。
「銀盒上有圖案嗎?」
「有。」
「什麼圖案?」
他毫不猶豫的道︰「一頭麋鹿,一座在樹林中的城堡,兩只天鵝在前方的水池里。」
「很好,現在,往上看,告訴我,那銀盒上方有沒有刻英文字?」
「DS,上面用花體字刻了DS。」
「現在,我要你專心在那座城堡上,你注意看,你能描述它嗎?」
肯恩在這時張開了眼,看著她道︰「我能做得更好,我可以畫給你看,你為什麼在意這銀盒?」
湛月暖收回了手,看著他說︰「那個銀盒是名片盒,在歐洲,某些人會將自家城堡或莊園刻在純銀打造的名片盒上,那是身分與地位的象征。」
屠震一愣,挑眉問︰「你是說那名片盒上的城堡是真實存在的?」
「對。」湛月暖抬眼看他,「這種名片盒的形式,是為了彰顯家族,通常名片盒上的那棟建築都是家族歷代傳承的主屋。」
屠震沒再多問,只是把筆電遞給肯恩。
肯恩直接在上頭畫圖,將看到的銀盒圖鉅細靡遺的畫了下來。
當他畫圖時,屠震從口袋中掏出一顆手掌大的小方塊放到地上,然後關掉了燈,小方塊在他的操作下亮了起來,投射出光線在病房的半空中,形成一整片虛擬螢幕。
湛月暖愣了一下,發現螢幕上出現了三個電腦視窗的投影,其中一個就是屠肯恩正在畫的圖案;她來之前就知道紅眼意外調查公司不是一般的偵探社,但眼前這設備她雖然有听說過,還真的沒實際看過。
屠肯恩快速的描繪著銀盒的圖案,那是很繁復的圖案,但他完整將其呈現,從細致的花葉飾邊,到三層樓城堡上的窗戶樣式、角樓,甚至其上飄揚的旗幟,前方水池上的波紋與天鵝,都無一遺漏。
雖然有些地方,因為被那男人的手遮住而空白著,但在那銀盒的最上方,有著兩個英文字母,D與S。
「這被藤蔓與這兩根枯枝包圍的英文字母,通常是那人姓名的縮寫。」湛月暖上前,伸手指著那英文字母說︰「有時候名片盒上會把家族紋章也刻上去,可惜中間這里被擋住了。」
「那不是問題,有這棟建築就夠了。」
屠震說著,伸出雙手直接從投射螢幕上將肯恩畫的建築截取下來,拉到另一邊的視窗;肯恩心急的拔掉了手臂上的點滴,起身下了床,一拐一拐的拖著裹著石膏的右腿上前,將銀盒上的花體字和麋鹿也截取出來。
屠震看了他一眼,沒有阻止。
兩人快速的操作那虛擬的鍵盤和螢幕,連線回紅眼公司主機,讓屠震親手組裝的那台超級電腦從各種不同的資料庫中,搜尋類似建築、家族紋章,甚至是Google上的照片。
半晌,螢幕上跳出一張照片,然後是更多照片。
湛月暖吃驚的看著眼前的一切,那兩個男人默契十足,站在一起處理那些多不勝數的照片,電腦挑出相似的照片,屠震一邊加強運算程式,更加精準的點選剔除那些照片,肯恩則輸入更多他所記得的資料。
無數照片在螢幕上飛閃著,她壓根來不及看,但那兩個人一人站一邊操作,一邊竟然還同時伸手點住了一張照片。
他們一起將它放大。
那是一張風景照,角度略微偏差,但看得出來確實是同一座建築。
另一個視窗幾乎在同時,跳出了文字資料,屠震和肯恩同時敲打手邊鍵盤,更多的資料跳了出來,從這座城堡的建造者,到歷代的主人與城堡歷史,還有最後的所有權人,以及更多不同角度的照片,甚至到後來連衛星照都出現了——
她震驚的看著他們將那衛星空拍照放大,然後才發現那竟然是即時的畫面,因為那城堡莊園外的花園里有人正在走動。
肯恩臉色蒼白心如擂鼓的看著,迅速的放大檢查畫面里的人,那是個花匠,正在清掃地上的落葉。
他將畫面切換成軍事衛星的熱感應,建築里有人,很多人,在不同的房間里活動著。
想也沒想,他轉身就走。
「你想去哪里?」屠震一把抓住他,挑眉質問。
「去找她。」肯恩說。
她在那里,就在那地方,他知道。
「這是迪利凱‧史托的產業。」屠震看著他,拉出一旁的文件放大,指著那個視窗說︰「他是那個史托家族的人。」
史托家族數百年來掌控著西方世界的地下經濟,他們控制著十數個國家的金融市場,家族企業囊括金融、礦業、紡織、航運,到上個世紀初,他們累積的財富已經足以輕易撼動這個世界,甚至曾發起戰爭,讓數個國家改朝換代,至今仍有許多國家的元首是由他們扶植起來的。
為了杜絕爭產及繼承的問題,史托家的人永遠以長房長子為第一繼承人,他們不和外族通婚,家族財產絕不外流,也絕不公開其真正資產與身家,所有家族企業要職都由家族里的人擔任,絕不委外經營,也絕對不讓律師插手財產繼承。
「我知道。」那些文件資料,他也看到了,但他也知道一件事。
「亞倫堡第一任主人的妻子,舊姓就叫史托。」肯恩緊握著拳,鼻翼歙張,沉聲道︰「這不可能是巧合,她一定在這里。史托家族里的人從來不公開露面,不曾有過一張照片外流。如果帶走她的人是迪利凱‧史托,就解釋了許多事,包括為何比對搜尋不到那男人的照片,或者亞倫‧艾斯的資產為何沒有不正常流向,又為什麼所有的相關證據查到了最後,都無法再繼續追查下去;甚至連那些罪大惡極應該已經死亡或被判終生監禁的罪犯,為何會出現在那場狩獵游戲中,都有足夠合理的解釋。」
有錢能使鬼推磨,更何況是那傳說中的金融帝國。
屠震一愣,卻仍是冷聲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能直接就這樣闖進去,如果湛可楠真是迪利凱‧史托帶走的,他必定不會承認,尋求警方的協助只會打草驚蛇,若你想單槍匹馬的直接闖進去,就只是找死,史托家族的人不會沒有任何防備,這座莊園必然比他們平常的產業更加警衛森嚴,他們擁有自己的私人軍隊,訓練有素的軍隊,絕不會讓你來去自如,更別提要帶一個人走,何況你他媽的現在腳上都還有石膏——」
他話未完,肯恩突然抬起裹著石膏的右腳,一腳踢向床柱,腳上的石膏瞬間碎裂成塊,他順手扯掉了纏繞著石膏的紗布,破碎的石膏掉落一地。
即便見多識廣,湛月暖仍被這一腳嚇得輕叫一聲,伸手捂住了唇,不過眼前那兩個男人看也沒看她一眼,只是互相對峙著。
「現在沒有了。」肯恩下顎緊繃的看著他道。
這家伙真是該死!
屠震額上的青筋因火氣而抽動著,他瞪著這家伙,怒斥︰「你必須信任我。」
「你知道我信任你勝過任何人。」肯恩看著他,粗聲說︰「但我不能只待在這里,你知道我不能。」
懊死!他還真他媽的知道!
屠震怒視著他,半晌方咒罵一聲,松開了他的手,伸手在螢幕上點了兩下,電話鈴聲響起,半晌,一個視窗跳了出來,視窗里有個皮膚黝黑的男人,他果著上半身、頭發微亂,看起來像剛從床上爬起來。
「什麼事?」男人聲音極為低沉粗嗄,他在看到屠震一旁的肯恩時,朝他點了下頭。
看見他,肯恩並不意外,他知道沒有這個男人,屠震絕不會同意他去以身試險,這已經是屠震最大的讓步,他喉頭微緊,在屠震開口之前,啞聲開口要求。
「我需要你的幫忙。」
那黑發黑眼的男人抬眼看著他,二話不說,只問。
「到哪里?」
「羅馬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