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了。
他知道,他可以听見風雨在屋外呼嘯著,搖晃撕扯著一切。
肯恩睜開了眼,從床上坐了起來,抬手巴著臉,只覺得痛,覺得自己也正被撕裂。
痛苦像只大手緊抓著他,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不該去找她,當她醒來之後,他就不該再去夢里找她,但她在作惡夢,每當她睡著,她就會作惡夢,他能听見她的尖叫穿過醫院走廊,在空氣中回蕩。
他沒有辦法放著不管,他無法對她鮮明的痛苦和恐懼視而不見,所以他再次回到她夢中,安慰她,保護她。
他告訴自己,就那幾天就好,等她不再那麼害怕就好,讓他陪著她,撐過一開始就好。
但現實中,她什麼都不記得,他只是個陌生人,可在夢里,他能和她在一起,在夢里,她依賴他、信任他、喜歡他,甚至像是……
愛著他。
他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找她,到她的夢里,當她的英雄,即便她出了院,回了家,他依然無法真的放手。
他以為他可以這樣子繼續下去,他不能在現實生活中擁有她,但在夢里他可以,在夢里他可以——
他該死的可以!
對自己的憤怒攫住了他,肯恩失控的抓起床邊的水杯,用力砸了出去,水杯撞到牆上,破成片片,但那一點也沒有讓他好過一點。
他早該知道那樣做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但他太過自私,太過盲目,他就是忍不住想偷一點和她在一起的時間。
可他的所作所為,只是在傷害她,讓她不願意去面對真正的現實。
他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他早就知道了,他不曉得的,是他竟然如此渴望。
一開始,他以為只要把她就回來就好,然後他以為只要她清醒過來就好,跟著他以為只要她不作惡夢就好——
但他想要的不只這些,他想要更多更多,他想要和她在一起。
我要和你在一起……讓我和你在一起……
她哭著求他,他能清楚看見她的表情,那讓他幾乎當場崩潰。
他多想告訴她,他的心,但他不可以。
佛蘭肯斯坦是人造人,你不是。
她這麼說著,但她錯了,搞錯了。
當她問他名字,他知道自己不能告訴她,不能冒險讓她回想起來,所以月兌口說了第一個浮現腦海的那個名字。
他在說出口的那瞬間,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她,無法真正擁有她。
佛蘭肯斯坦不是人造人,是制造怪物的那一個,他想要自己是創造者,而不是、不是那個——被制造出來的怪物。
肯恩痛苦的伸手耙過亂發,模到其下的傷疤,它其實沒有那麼明顯,但他知道它就在那里。
他不是科學怪人,是人造的人,是不該存在世間的怪物。
即便她沒有遭受那樣的折磨,她都不一定能接受他,更何況是現在。
坐在床邊,他額冒青筋、痛苦的喘著氣,他不應該那麼痛,他的痛覺神經在那場手術中受了傷,但胸口的疼痛與憤怒依然無法遏止。
所有的苦與痛,塞滿了心肺,充塞口鼻,一路上了眼,滿溢,流瀉過他的臉龐,蜿蜒、滑落——
可楠張開眼,感覺自己人躺在床上,漆黑的夜里,外頭風雨依然在奔騰呼嘯,雷聲轟隆,閃電劈過夜空,但她發現自己一點也不在乎了。
她覺得好痛,心好痛,挖心掏肺的痛佔據了她所有的意識。
早在醒來之前,她就早已哭濕了枕頭,她試圖控制自己,試圖深呼吸,但滾燙的熱淚依然失去控制的一再泉涌。
她痛苦的在黑夜中環抱著自己,整個人蜷縮成一團仍止不住那仿佛從靈魂深處涌出的劇痛。
她試過了,試過不要崩潰,她在黑暗中睜大了眼,咬著自己抖顫的唇,但幾分鐘後,她依然壓不下心口那難以承受的痛,忍不住在床上嚎啕大哭,哭到完全停不下來,卻完全不知道是為了是什麼……
世界如此黑暗。
明明是秋老虎的天,外頭陽光燦爛,藍天一望無際,她一眼看過去,卻覺得什麼都是灰黑色的。
當然它們不是真的沒有別的顏色,只是一切都如此黯淡無光,像被人罩上了灰色的紗帳。
打從台風夜,她自無名的夢中驚醒,無法控制的崩潰痛哭之後,她就對所有的人事物都失去了興趣。
她知道她做了一個夢,但她不記得她夢到了什麼。
她夜夜從夢中哭醒過來,哭得眼腫鼻痛,泣不成聲,卻不知道是為什麼。她感覺自己失去了什麼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但她連那是什麼都說不清楚。
每當天亮,她都不想從床上爬起來,踏步想動,只想繼續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來,逃避這灰暗的世界。
即便母親來電,她都不想接,但她不想母親看到她這個樣子,不接電話只會讓湛月暖火速奔來,所以她最終還是接了,只是她厭倦了強顏歡笑,她知道自己再也笑不出來了,連假笑都做不到。
「我很好,你不需要過來。」她告訴母親,眼也不眨的說謊︰「只是有點累,大概是生理期要來了。」
母親似乎說了什麼,她沒听進心里,只是重復一句。
「我很好。」
但她一點也不好,她的狀況不對勁,她知道。
日夜交替,情況完全沒有改善。
她早已分不清今夕何夕,也不在乎日夜顛倒,她沮喪又痛苦,不管她吃什麼、做什麼,無論如何就是振作不起來。
唯一改變的,就是那之前她無論如何嘗試,卻完全無法遏制的淚,停了。
像是它們終于流盡,見了底,完全枯竭干涸。
她紅腫的眼消了,只留下淡淡的黑眼圈。
她明明一直在睡,卻不覺得自己有休息到。
她的情緒低落得嚇人,當她從床上爬起來到廁所去解決生理需要時,鏡子里的女人披頭散發,兩眼紅腫,蒼白的沒有血色。
她看起來很糟糕,像個精神病患。
說真的,她其實一點都不在乎,她只想爬回床上埋頭睡覺。
可母親的來電讓她知道,如果被湛家的保鏢發現她是這幅樣子,她會立刻被帶回老家,檢查她的心理狀況。
她不想應付母親,不想面對任何人。
她不能這樣繼續下去,她念過心理學,那是家族里的必修課,她知道她有很嚴重的憂郁傾向,不知名的痛苦存在她的內心,她需要幫助,但她不想和人說話。
外頭陽光燦爛,她看見日光從窗簾縫里透了進來,在地上拉出一條金色的線,落在一雙被她放在門邊的慢跑鞋上。
它們看起來閃閃發亮。
我很高興……
恍惚中,有聲音影影約約的浮現,但那東西一閃而逝。
她還以為自己听到了什麼,但當她轉過頭,什麼也沒有。
屋子里沒有別人,沒有任何人在說話。
老天,她開始出現幻听了。
她搖搖頭,知道自己需要出去走走,跑步總能舒緩她的緊張,或許能緩解她的痛苦。
所以,她強迫自己爬下床,強迫自己拿起梳子梳頭,強迫自己開始吃東西,然後她強迫自己穿上運動衣,套上慢跑鞋,下樓出門,開始跑步。
那一天開始,她天天強迫自己去跑。
她跑了又跑,不斷地交替雙腳,讓汗水浸濕她全身上下,讓思緒完全放空,讓疲倦麻痹一切,讓她可以累到晚上粘枕就能睡著。
因為她沒有固定的慢跑線路,看守她的那兩位保鏢,每天輪流跟著她跑,她因此讓自己放得更空,讓腳下的鞋壓過一條有一條的大街小巷,知道跑累了才停下來,然後慢慢往回走。
那無名的痛楚陰魂不散,但她強迫自己忽略它。
半個月後,她終于能夠和人正常說話,雖然仍無法振奮起來,但她勉強能和人打招呼,也能擠出笑容。
她再次開始開門做生意,努力讓自己恢復正常。
只是,她發現她再也不喜歡黑夜,她變得不再期待睡眠,曾經有一陣子,她睡覺之後,總覺得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可以忍受,她再次得到了活下去的力氣,可如今,那只像是種苦刑。
她睡起來,總是覺得身體沉重的像鐵塊,比睡前更累,而且萬分痛苦。
睡覺,變成一種必須要做的功課。
她總是在床上躺上好幾個小時,又是甚至會醒到天亮,因為太過勞累,才真的能夠誰著。
躺在暗沉的夜里,她輾轉難眠,到了三點,她累到了極點卻仍無法睡著,當天將未明時,她再次翻身,手背卻壓倒了一個堅硬的東西。
她不想理會它,但它堅硬的角,戳著她的手背,試圖將他推開,卻發現那東西被壓在她的枕頭下,只露出了一角。
那是一本書。
她想起來了,那是她上個月去買回來的書,她一直沒有看完,她沒有被放回書架上,因為她每天睡前才翻看沒幾頁就會睡著,它就這樣一直留在她的床上,攤開著,不知何時被她推到枕頭底下。
為了某種她也說不清楚的原因,她沒有繼續將它推開,她只是把它從枕頭底下拿了出來,看著它。
那是一本小說,一本一八一八年由瑪麗‧雪萊書寫的小說——
科學怪人
心頭,莫名一顫。
她無法將它放下,沒有辦法把視線移開,她的頭隱隱作痛。
科學怪人,是中譯名。
它真正的原文書名,被印在書皮上。
Frankenstein
剎那間,仿佛被閃電劈開了迷霧,她喘了口氣,緊抓著那本書。
版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佛蘭肯斯坦。
男人低沉的聲音響起,回答著她的問題。
一雙湛藍的瞳眸浮現在眼前,那雙眼楮很藍,像大海那般藍,似黑夜那樣深。
她心跳的飛快,努力抓住那雙藍色的眼,不讓它消失在黑夜中,她反射性的抬手,試圖抓住他,當然她什麼也沒抓到,她身前只有空氣,可當她抬起手的那一秒,她發現她模過那個男人,她模過他,模過他的臉,不止一次。
她知道,知道他站著是多高,知道他坐著將她擁在懷中時又高她多少,她的手記得,記得他的輪廓,記得他有多溫暖,記得他的下巴滲冒出的胡渣時,模起來的感覺。
他模糊的臉孔,隨著手的記憶,在腦海里開始清楚起來。
那雙藍色的眼眸似水,如海,漾著柔情萬千。
她瘋了,終于瘋了。
可楠想著,但她能看見那個男人,那俊美無儔,金發懶眼的男人,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拿混著汗水,雨水,和森林草木的味道。
然後他笑了,唇角輕揚,微勾,讓她的心抖,教她的魂顫。
我很高興你願意嘗試去跑馬拉松……
她听見他說,滿心滿眼的溫柔。
以為早已干涸的淚,毫無預警的泉涌,落下。
版訴我你是誰?
佛蘭肯斯坦。
那不是他的名字,她知道。
為什麼我醒來之後不記得你?
因為,我只是夢,我的存在,你不需要記得我。
不,不對,他存在,她知道。
我只是夢……只是躲在你夢里的鬼魅……
他不是,他不只是她的夢,不只是夢里的鬼魅。
你很堅強,你知道的,你很堅強,你並不軟弱……你不需要我,你知道你不該逃避現實,你知道應該把我忘了……把我忘了……
他存在,一定存在,所以他才在夢里對她下暗示,所以他才不肯告訴她真正的名字,所以他才要她把他忘了。
你不可以陷在夢里,不要是因為我,別是為了我……
痛,從靈魂深處涌了出來,奔竄四肢百骸,充滿她身上每一寸細胞。
現在,她終于知道她失去了什麼。
她失去的不是東西,不是物品,不只是記憶。
你不需要害怕,永遠,永遠都不需要害怕……
她失去了他。
我會保護你……我會保護你……我會保護你……
她失去了那個愛著她,她也真心愛的男人。
淚水再次決堤,難以形容的傷痛讓她哭得不能自己。
記憶的牢籠崩了一個缺口,關于他的夢一個個浮現,他陪著她在那迷宮一般的城堡里奔跑,保護她,為她阻擋一切可能的傷害。
她傾盡所有一切去抓住那些幻覺。
不,那不是幻覺,那個男人不是幻覺。
他不是夢,其他的或許是,但他不是,她知道夢是什麼樣子,夢不會像他那樣真實,不會擁有那樣強烈的情緒,不會有那麼多的細節。
她記得他說話的樣子,微笑的樣子,走路活動的模樣,她甚至記得她嘗起來的味道,他模起來的感覺,她記得他眼角的紋路,他皮膚的溫度,頭發的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