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那是他唯一的感覺。
幾個小時前,雪就停了,但他手腕上的表,顯示氣溫依然維持在零下十度。綠色的極光,像道從天而降的紗簾,飄蕩蜿蜒在天上,緩緩流動變幻著。
點點星光滿布夜空之上,在北方低垂之處,那顆永恆不變的星辰,指引著他的方向。
他費力的喘息著,從深及腳踝的白雪中拔出腳,再往前奔跑。
這里的雪是昨天才落下的,還未堆積得更加堅硬,踩下去的每一步依然松軟不已。平常他會試圖遮掩自己的行跡,但在雪地里,他也只能盡力快速的前進。
雖然緊追在後的敵人,離他還有一段距離,但他可以感覺得到身後那狩獵者不肯放棄的決心和殺意。
積了雪的山林比平常更加難行,冷洌的寒風也早已將滿山的林葉吹得所剩無幾。
他握著手槍,往山坡下飛奔著,雖已盡力小心,中途仍撞斷好幾根小樹枝;他知道,對方不會錯過他留下的每一道痕跡。他應該要更加小心,但冬天的雪山里,想掩飾行蹤只是白費工夫,腰側的槍傷也讓他失血過多,他只能讓自己專心遠離追殺者。唯有先離開雪地,才能抹去他的行蹤。
寂靜的雪夜里,聲音傳得更加遙遠,他踏出的每一步,听來都像雷鳴。
從他嘴里呼出來的熱氣都變成了白煙,心髒大力的在胸口鼓動著,好似要爆裂開來一般,霜雪則在他上唇在外的胡確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他快速的奔跑著,終于看見了那條潺潺小溪。這場雪讓溪水結了些碎冰,但尚未完全結凍,還有地方可行。
那是個好的征兆。很久以前他來過這里,這條深不及膝的溪,可能會在大雪中結冰,但它沒有。
他毫不遲疑的踏進溪里,然後在浮滿碎冰的小溪中,順著溪水往下繼續奔跑。
水花飛濺到他的褲子上,刺骨的寒凍,穿透厚實的皮靴和長褲。溪里的石頭在冬季更加濕滑,他有好幾次都差點滑到,但最後還是撐住了。
他不能停下了,他不想死在這里。
如果他沒記錯方位,這座山谷之下有一座小鎮,只要能到達那里,事情或許還會有些轉機。
我的提議永遠有效。男人的聲音,迥蕩在他腦海。那家伙曾經不止一次和他說過那件事,他以前未曾放在心上,但次數多了,他還是記下了他給的電話。五天前發生那件事時,他在瞬間就知道,他必須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國家,至少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他絕不能回來。
他需要時間。
所以,他打了名片上的電話。但那支電話沒有人接,只有錄音機的語音,他在電話錄音中留下了訊息,然後掛掉了它。
從那之後,他再也不曾停下他的腳步,他躲避著明里的追擊、暗里的謀殺,從喧鬧的城市,來到冰天雪地的山林,一路逃竄至現在。
他不知道,那個男人是否能收到他的訊息,甚至不曉得,那家伙是不是真的會來,從以前到現在受到的訓練,都叫他不要信任別人,但在孤立無援的現在,他只能選擇試一試。
突然間,腳下一滑,他差點一頭撞上溪里的石頭,在最後那一瞬間,他用手撐住了自己,但仍是狼狽的跪倒在冰冷的溪水中。水里的碎冰,濺到了他幾乎要凍裂的臉皮上,他可以感覺到冰凍的水浸濕了他的褲子和半邊的衣袖,滲進了他溫暖的皮手套之中。那讓他冷得渾身直打顫。他需要離開這條該死的小溪,但距離還不夠,對方可能有帶狗,溪水可以阻隔他留下的氣味。他仍必須把距離拉的更開,直接上到對岸,他在雪地里留下的腳印,會明顯的像是在黑夜中揮舞手電筒一樣。
他上岸的地方越遠,越可以爭取包多的時間。
咬緊了牙關,他站起來,卻直覺的暈眩。
懊死,他必須清醒一點。
冷靜的頭腦,是他活命的關鍵。
看著遠方天際那顆動也不動的星辰。
他很想休息,他已經好幾天沒睡了,但他只要停下來,就會被追上。不可以停下來,他告訴自己,絕不能停下來。經驗告訴他,只要繼續奔跑,寒冷就較能夠忍受。他順著小溪往下游跑去,直到又前進了將近一公里,他才離開那該死的、冷的像地獄之河的溪水,踩著一顆枯倒在溪邊的大樹上了岸。
他盡力掩蓋了行跡,朝著相反的方向繼續下山。
當他在黑夜中,看見山下城鎮的燈火出現在森林的邊緣時,幾乎要松了口氣。
中途有一度他的視線被山林給遮掩,說真的,在看到燈火之前,他不是很確定他的方向真的是對的,他有可能會在森林里迷路。
深吸了口氣,他直起身子,舉步往前,但下一秒,頸上的寒毛忽然豎起,被人緊盯住的感覺,讓他在第一時間往前撲到翻滾。幾乎就在同時,子彈射中了他原先站著的雪地,揚起了雪花。子彈一路追擊著,他順勢滾下了山坡,及時閃躲到一座土坡之後,只差那麼一寸他就會被打中。
槍擊停了。
懊死,追他的人是個高手。
黑夜中,視線並不是那麼清楚,那人可能有戴夜視鏡。
滅音器掩蓋了開槍的巨響,他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還有胸中那一聲大過一聲的心跳。
他緊抓著手中的槍,背靠在土坡上喘氣,地上的積雪減緩了他翻滾時的沖擊力道,但仍加劇了他腰側的傷。
汗水從他的額際滑落眼里,他的視線有些模糊,他眨了眨眼,眨掉那干擾視線的汗水。
他大口大口的吸著氣,靜下心來听。
殺手聰明的沒有任何動靜。
他听不到任何腳步聲、呼吸聲,或枝極斷掉的聲音,但他清楚曉得,那家伙一定在那里。
他沒有太多的彈藥可以浪費,每一顆子彈,對現在的他來說,都珍貴無比。耐著性子,他閉上了眼,一動也不動的,像顆石頭一般的蹲縮著,緊握著槍,等待著。突然間,一聲極輕的聲響在右後方響起。
那是樹枝斷掉的聲音。他張開眼,探頭朝聲響處看去,因為適應了全然的黑暗,再睜眼時,眼前的事物變得清晰許多。
雪地反射著黯淡的光,一道黑影從右邊潛行過來。
他毫不遲疑的瞄準開槍。
他射中了,他听到了痛叫,但敵人不止一個,他開槍的同時,左邊的殺手也同時瞄準了他,射中他離開掩護持槍的右手。
他悶哼了一聲,槍掉了。
對方趁這個機會快步沖了過來。
他以左手抽出靴子里的匕首,回身擲了出去,正中對方的要害。
就在同時,他看見了第三個人!那個拿著步槍,配備紅外線瞄準器的狙擊手,在七十五度角、大約一百公尺的山坡上,以步槍對準了他,並扣下了扳機。
在那千萬分之一秒,他仿佛听見了敵人扣下扳機的聲音,仿佛能看見子彈破空前進的軌跡。
來不及了,他知道,但仍是低身閃躲,希望至少能避開要害。他還不能死。他繃緊了肌肉,等待子彈擊中身體的疼痛,但子彈沒有射中他,在最後那一瞬,它被另一顆子彈擊中了,彈飛了開來。
子彈的碎片擦過了他的肩頭,劃破了他的外套,但那是可以承受的損失。
幾乎是在同時,那名狙擊手被擊中倒地。
他驚訝的回頭,只看見那位曾經是敵人的男子,拿著一把長槍,對著他微笑。
看來,這男人終究收到了他的留言。
「你怎麼會在這里?」雖然他留了言,但約的地方是在山下的那座小鎮,並不是這里。
「你遲到了。」男人把槍掛到肩上,笑道︰「我猜你可能會有麻煩。」
他撿起雪地上的手槍,插回槍套上。「謝了。」
「不客氣。」男人轉過身,問︰「你的手還好嗎?」
「除了多了一個洞之外,其它都還好。」他冒著冷汗開口,朝前走了一步,腳下卻一個不穩,跟槍了一下。
韓武麒一步上前,及時撐住了他。
撐著渾身高熱的他,韓武麒開口問︰「你還好嗎?」
「不太好。」他站直了身子,「不過我還可以自己下山。」
「你確定?」韓武麒挑眉。
他點頭,那家伙沒再多問,只一扯嘴角,「那好,我們離開這該死的鬼地方吧,我英俊的鼻子都快凍得掉下來了。」
他幾乎要笑了出來。深吸口氣,他重新振作起來,跟著那男人一起下山。
雖然已經精疲力盡,他終究沒昏倒在途中,死撐著下了山,直到進入溫暖的屋子里,處理他的槍傷時,他依然保持著清醒。
即使這男人大老遠趕來救了自己,他依然無法完全相信他。
黑夜漫漫,當他坐在暖爐前,喝著甜菜湯,吃著西紅柿辣肉和淋上核桃與羌婪醬汁的賻魚時,依然沒有讓槍離身。
他還沒有月兌離威脅,沒有人比他更加清楚這件事。
在車上,他閉目養神,卻不讓自己徹底睡著。
坐在顛簸車上的那三個小時,他都提高警覺,不敢有絲毫疏忽。
好不容易到了港口,他回頭看著那片冰冷廣闊的大地。
層層的山巒綿延著,雪白的枝極遍布漫山遍野。
北方的天際,那顆微亮的星辰,依然在同樣的位置上閃爍。
他曾經離開過這片大陸很多次,只有這一次,心底滿布了苦澀。
「你知道,我們得離開這里,你已經被通緝。」韓武麒拍了拍他的肩,「來吧,先把傷養好,其它事情都等傷好了之後再說。」
他點頭,轉身走進船艙,不再多看那被白雪覆蓋的陸地。他很清楚,韓說得對,他必須先把傷養好,活著見到真相大白的一天。
總有一天,他會再次回到這里。
走進窄小的艙房,他吞了一顆消炎藥,在木板上躺下,重新閉上了眼。
黑暗,很快的襲來。
他比他想象中還要疲倦,他應該要維持清醒,但發炎的槍傷造成的高燒,最終還是讓他陷入了昏睡之中。
他的手還有救嗎?他受傷到現在多久了?五個多小時。
那還好,只要在六個小時內,神經都還可以接得回去。
迷迷糊糊之中,他隱約看到……有個戴著耳環的男人走進艙房,在蒼白的燈光下,對他露出了微笑。
「嚴風,是吧?放心……」男人戴上口罩、套上了橡皮手套,朝他眨了眨右眼。「我保證不會拿任何工具桶你身上不該桶的洞。」
那一點都不好笑,這男人難道打算在搖晃不停的走私漁船上,替他動手術?他試圖想從那張床上坐起來,但下一秒,開始生效的麻醉,讓他完全無力反抗。
再醒過來時,他已經躺在另一張干淨溫暖的床上。
但情況並沒有好轉,他分不清楚白天黑夜,只能蜷縮在床上,忍著劇痛和高熱,一次又一次的轉醒又昏迷,沉浮在那失控的世界中。
有那麼一陣子,他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怎麼了,所以他沒有立刻起身,只是繼續維持著原來的姿勢,然後將眼皮微微張開一條縫,不動聲色的觀察眼前的情勢。
這是一個陌生的房間。
橘黃色的陽光,輕輕的從窗外灑落。
床的旁邊有張靠窗的桌子,桌上除了那盞老舊的台燈之外,還有一個簡單的電子座鐘,液晶屏幕上清除顯示著時間。
窗戶時開著的,微風揚起了淺藍色的窗簾。他視線所及處,只能看到那張桌子,還有桌子後面的那面三合木板牆,那面牆有著垂直的條紋,牆上掛著一份風景月歷。月歷被翻在十一和十二月那一夜,圖案是一座雪山山腳下的村落,村落的屋子里亮著燈,屋外的門上掛著聖誕節的掛飾。
那一頁有著度假氣氛的月歷,被陣陣微風吹得一再揚起又落下,發出輕微的啪啪聲。
天花板上懸吊著一只老舊的吊扇,和五個有著花型燈罩的燈。
屋子里非常安靜,遠處有車子駛過的引擎聲,偶爾還會听到車子倒車的嘩嘩聲,但不是非常頻繁。
他沒有看到屋內有其他人,也感覺不到有人,這就像是一個很平靜溫暖的午後,只除了高達二十度的氣溫,一點也不像他有印象的寒冬,這里也不像他所待過的任何地方。
他閉上眼回想,幾乎在瞬間,他記起自己被人誣陷,遭到通緝,然後逃亡,接著被韓帶回這里的記憶。
所以,這里是紅眼,韓武麒開的那間意外調查公司?
下船時,他的麻醉還沒完全退掉,陷入半昏迷狀態的他,是被扛下車的,他沒有辦法百分之百確定,但十之八九應該是了;他記得路上的廣告招牌寫著繁體中文字,牆上的月歷也寫著繁體中文。那醫生可怕的笑話和笑容在腦海中閃現,他忍不住動了動受傷的右手。它能動,而且會痛。
那很好,至少它還有知覺。
腰上的槍傷也會痛,但感覺起來比之前好多了。
他又等了幾分鐘,還是沒感覺到有人,所以他睜開了眼,然後以左手做支撐,慢慢坐了起來。
某個人!可能是那位恐怖的醫生——月兌掉了他的上衣,處理了他的傷,他的腰上纏著繃帶,他的右手則被石膏固定住了。
他試著一一移動每根指頭,從拇指、食指到小指頭,很不幸的,他的食指和中指還是沒有辦法動。
在走私船上,有那麼一陣子,當它開始發炎,一度紅腫的像德國豬腳時,他以為他會失去右手。
看來,那怪醫生畢竟是保住了他的右手。
至少它們現在都還在,五根指頭,沒有少掉一根,他可以晚點再來煩惱其中兩根手指指尖完全沒有知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