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夜,她其實睡得還不錯,但是睡到一半,卻開始作惡夢。
雨下得好大,她卻在叢林中狂奔,害怕得不敢停下,甚至不敢跌倒,她將所有感官全打開,全力往前飛奔。
血與汗混在一起,淚和雨交雜不分。
獵人在追蹤,在獵殺。
到處都是慘叫聲,人們哭泣、哀求的聲音,混在風雨雷電之中,不斷哭求討饒,她不讓自己去在意,只狠著心,往聲音來處的反方向跑。
她會活下去,她要活下去,一定要。
一個獵人從旁沖了出來,將她撲倒,她反射性躲開。
從後趕上的文森踹了那個獵人,對著她咆哮。
不要躲!飽擊是最好的防守!
就在這時,一顆子彈疾射而過,射中了文森的肩膀,他順勢倒地,那名開槍的獵人持槍沖出來查看,卻被裝死的文森抬腳踢掉了手槍,兩個男人在地上扭打起來。
她反射性跑去撿槍,回頭時,發現文森受了傷,敵不過那家伙,他對著她喊。開搶啊!你還等什麼?殺了他!殺了他你才能活下去!殺了他!
她不要,她不想,但那變態將手指插入了文森的傷口,讓他大叫。她看見獵人抽出了刀,朝文森渾去——
殺了他!
她開了槍,獵人死了。
文森流著血,一拐一拐的朝她走來,低頭親吻她,笑著道。
寶貝,干得好。
現在,你和我一樣是獵人了。
她退了一步,死白著臉道︰「不……我不是……我不是……」
你是,你就和我一樣,我們是天生一對!
「我們不是……」她喘著氣,驚恐的抗議︰「我和你不-樣!不-樣!」
炳哈哈哈……小傻瓜,你當然和我一樣。
文森仰天大笑,瞧著她,問。
你以為你殺的是誰?獵人?還是獵物?
文森笑著問。
她心中一寒,轉頭看去,那個被她開槍打死的獵人倒在地上。閃電一閃,再閃,照亮獵人的臉。
原先陌生的臉,不再陌生,那個獵人不是別人,是阿峰。
他倒在那里,一臉蒼白,剃得好短、好短的發,沾滿了雨水。
不!
難以接受的痛,佔據了身體,讓她跪倒在地,無法控制的哀號出聲。
我警告過你了。
文森笑看著她。
我不是說過嗎?獵物守則一,不要相信任何人。獵物守則二,不要相信任何
人。獵物守則三,絕對絕對不要相信任何——
她沒等他說完,憤怒的對他開了槍。
她驚醒過來,身上全是汗,臉上全是淚。
那是夢,是夢。
那不是現實,和真實不一樣,只是夢的惡作劇。
她在紅眼,還在紅眼,她知道。
可即便知道,還是怕。
她沒有辦法再睡著,只能下床來回踱步。
外頭風很大,雨很大。
這沒什麼,她告訴自己,她在很安全的地方。她已經離開游戲了,文森也已經死了,他死了,她親手殺了那個卑劣的王八蛋。
天上,突然打下一記響雷,她嚇得渾身一僵,整個人站在原地不敢動。
風在刮,雨在下。
她緊緊環抱著自己,無法動彈。
她當然可以動,她可以,這沒什麼好怕,可是眼前好黑,風雨聲,就像在游戲里,就像她第一次被迫殺人的那一夜。
閃電又閃,雷聲跟著轟隆而來,她在那瞬間蹲了下來,遮住了耳。
剎那間,仿佛又听見,游戲中那些無辜者的哭叫。
救我!不要啊!別殺我!
艾麗斯!艾麗斯!別丟下我!別丟下我!
別叫了,別再叫她了,她得救她自己,她必須救她自己啊!
她用力捂住自己的雙耳,卻擋不住那些風聲、雨聲,和那驚雷閃電,還有他們與她們的慘叫。
我不要,我不想死,救救我啊!
熱淚奪眶,她在慌亂中,試圖開燈,卻找不到方向。
你想死嗎?!不能開燈,開了燈就會被發現了,你想加入那些獵物嗎?
文森冷酷的聲音響起,警告著她。
不,那王八蛋死了,他死了!
她不理會那男人的聲音,在地板上模索著,試圖找到牆壁,但電光再閃,雷聲又響,人們的哭叫不斷在她腦海里回響,她嚇得縮成一團,想繼續找開關卻怎樣也找不到。
黑暗中,過去與現在重迭著,狂風暴雨里,她分不清方向,辨不明身在何處。
不,她沒有瘋,她只是被嚇到了,她分得清楚現實與虛幻,「ain說過她得冷靜下來,她可以冷靜下來,她只是需要……需要……
阿峰。
她需要他,她想去找他,門一定就在某個地方,她只要鎮定下來就能發現,能看見,她試著起身模索,但是閃電又亮,雷聲又響。
她必須躲起來,躲起來才不會被發現。
保命的本能,讓她又縮回原位。
然後她撞到了床。
是床。
想起床邊有電話,她七手八腳的爬過去,抓起電話,卻因為沒拿穩,讓它掉到地上,她慌張的下地模索,好不容易找到了它,按下一個早已熟記的內線號碼。
電話響了一聲就被接了起來。
「喂?」
听到他的聲音,她喉頭一哽,淚水在瞬間奪眶。
「阿峰……」
電話那頭,傳來她微弱的啜泣聲。
他嚇了一跳,跟著就听到她顫抖著,用好小好小的聲音,結結巴巴的,開口要求。
「拜、拜托……你……你可……不可以……我沒……沒辦法……」
「我馬上過來。」
他掛掉了電話,下了床就快步跑到對門去,她的門鎖著,他沒有費事敲門,一腳踹開了那扇房門,沖了進去。
她房間里一片漆黑,他在第一時間開了燈,只見床上沒人,到處一片混亂,她的被子掉在地上,枕頭不知為何跑到窗邊,原該放著電話的床頭櫃倒在地上,無線電話上的話筒不見了,椅子也被弄倒,台燈也滾落在地。
起初他沒看到她在哪里,他以為她拿著無線話筒去了浴室,但浴室里沒有人,他正要開口叫她。
雷聲又響,他听見一聲驚嚇的悶喘。
他迅速在床邊趴了下來,看見她蜷縮在床底最深處,閉著眼,靠著牆,一手緊握成拳頭,一手緊抓著話筒,兩只手臂在眼前交叉,像是試著在對抗什麼,但恐懼仍讓她全身不斷顫抖,蒼白的小臉上滿是淚,她是如此害怕,整個人縮得如此的小,讓膝頭都抵到了下巴。
她那模樣,嚇壞了他。
那瞬間,知道他做錯了兩件事,他一不該掛她電話,二不該踹門進來。
為了不知名的原因,她早已被嚇壞,他的行為,只加深了她的恐懼。
他小心翼翼的朝她伸出手,啞聲輕喊。
「懷安。」
她渾身一顫,屏住了呼吸,卻止不住顫抖。
「沒事了,是我。」他伸長了手,但仍模不到她,床底下空間太小,他進不去,他考慮過把整張床挪開,卻怕這樣大的動作,會讓她受到更大驚嚇,所以只是用最平靜的聲音,開口要求︰「把手放下來,看著我。」
她沒有動,反而變得更安靜了,好像連顫抖都被強制停止,就像小動物被猛獸發現時,被逼入了絕境,試圖裝死求生一樣。
這一秒,心疼與憤怒一並上涌,他知道,這就是她過去在游戲中的樣子,這才是她當時真正的模樣。
在那種可怕的環境里,就算再怎麼厲害,也沒有人可以活得這麼久,除非學會躲藏。
藏起來,躲起來,直到殺戮結束。
她不是一直都那麼勇敢,不是像她說的那樣冷血無情,殺人不會手抖,踹人不會腳軟,她只是被逼成了那樣,被那些該死的家伙,逼得走投無路,然後才不得不反抗。
可大部分的時候,她都如這般驚慌害怕的躲著,屏息無助的藏著,擔心隨時都會被找到,被獵殺。
她不是獵人,從來就不是,那只是他們玩弄她的說法,她一直都只是個獵物。
他能清楚感覺到她的恐懼與絕望、害怕與驚惶。
「懷安,」他喚著她的名字,道︰「你剛剛才打了電話給我,記得嗎?你叫我過來,所以我來了。」
幾不可覺的,她張嘴喘了口氣。
他凝望著她,啞聲要求︰「看看我,一眼就好。」
她依然沒有動,但他感覺到她的遲疑。
「一眼就好。」他低啞懇求。
不知過了多久,她顫抖的吸了口氣,終于偷偷挪開了遮擋著淚眼的手臂,露出了一只眼,在黑暗的床底下,偷看他。
「看,是我,阿峰。」他啞聲提醒她︰「你嫁過的那個笨蛋。」
淚水,瞬間盈滿她眼眶。
他試圖對她微笑,想藉微笑安撫她,卻因為心太痛而做不到,只能伸長了手,粗聲要求。
「過來,來我這里,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她沒有動,不敢動,只是用那只飽含恐懼的淚眼看著他。
「相信我,」他喉頭微哽,再說︰「把手給我。」
不要相信任何人。
眼前的男人背著光,她看不清他的模樣,他看起來很像阿峰,听起來也很像阿峰,但腦海里的聲音威脅著她。
不。要。相。信。任。何。人。
每個人都懂得背叛,信任他人,只會害死自己。
她知道,她都知道,她就是這樣活下來的,然後繼續逃跑,一直躲藏,直到遇見了他。
「相信我。」
男人耐著性子開口,再次懇求。
她好害怕,怕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覺,怕所有的事情,到頭來終成空。
但他一直等著,伸長了他的手,要求。
「你知道,你可以依賴我。」
豆大的淚,從她眼眶里滑落。
他凝望著她,屏息等著。
只是在一起不夠,我想要更多。
他說,這麼說,真心要求過。
無法自已的,她抖顫的,放下了其中一只遮著臉的手臂。
你瘋了嗎?他會殺死你的!
她不理會腦海里那可惡的聲音,她想相信他,她要相信他,她想要和他在一起,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算死,她也願意。
可是,還是怕。
但男人沒有動,只是趴在地上,持續張開手。
阿峰看著她怯怯的、緊張的,把手朝他伸了過來,試著輕觸他的手。
這一秒,心口緊縮,讓眼眶也熱。
他不敢急,怕驚嚇了她。
她先是模著他的指尖,確定沒事,才顫抖著往前,再觸踫他的指根,這之中,她遲疑著,掙扎著,不時會停下,像是害怕他會消失,又像是擔心他會突然抓住她,所以隨時想縮回手。
然後她冰冷的手指,撫過了他因為練拳,變得比常人粗大的指關節,撫過了他比一般人,更加粗糙堅硬厚實的手掌。
她試探著,輕觸著,一點一點的模著,像是在確定什麼。
隨著那小心的觸模,他可以感覺到,她越來越安心,越來越大膽,直到最後,她終于輕輕把手放在他手上。
「阿……阿峰?」
他喉頭一哽,輕輕握住那只冰冷蒼白顫抖的小手,看著她,道︰「瞧,只是我,對不對?」
一聲細碎的啜泣哽咽從她唇邊逸了出來,但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緊握。
他松了口氣,抓緊了她,小心的將她從床底下拉了出來,一把將她抱在懷里。
那短短的一秒,仍讓她僵住,驚喘,抖得像風中的小花。
他將她緊緊抱著,一再來回撫著她的背,啞聲保證︰「沒事了,你別怕,我在這里,沒有人會傷害你,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她喘了口氣,再喘了口氣,然後伸手攀抱住了他,緊緊的抱著,將早已淚濕的小臉埋入他懷中顫抖的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