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人來人往,聚集著不同的民族與人種,為了不引人注意,他以披風緊緊包裏著她與自己,不讓人因他身上的戰袍多看兩眼。
進城後,他抱著她下馬,找了個賣酸女乃和大餅的攤商詢問。
「這兒哪里有大夫?」
「大夫?之前是有個大夫,但上個月他就過世啦。」他心頭一沉,只能先找個地方住下,正當他轉身要走,那攤商的老婆看著他抱在懷里的人臉色萬分蒼白,不禁叫住了他。
「大爺,這兒現在雖然沒大夫,不過城東烏鴉巷那兒住著一位巫女,雖然她脾氣不太好,但我之前得了風寒,給那巫女看兩天就好了,要不你去那兒試試。」
巫女多是懂點醫術的,況且現在他也沒得選,懷里的女人一直在發抖,情況越來越糟,他開口間。
「城東哪里?」
「屋頂上停了一堆烏鴉的那戶就是,很好認的。放心,那些烏鴉不擾人的,只是看著挺嚇人就是。」他謝了那位大娘,抱著她重新上馬,策馬騎了過去。
那巫女住的地方真的很好認,不像城里其他地方都顯熱鬧,那整條街到處空蕩蕩的,就街尾那戶大院的屋瓦上停了好幾只烏鴉。
寒風呼呼吹過屋前只剩空枝的幾株大樹,將幾戶沒有人住的敞開房門吹得吱呀作響。那些直叮著人看的烏鴉在屋檐上動也不動的,只讓這兒看起來更加蒼涼可憐。
他策馬來到門前,抱著她下馬敲了敲門。
沒人應門,只有一只烏鴉振翅對他張嘴叫了兩下,那烏鴉一叫,其他烏鴉也跟著拍打翅膀叫了起來,一時間嘎聲四響,幾根黑羽隨著落了下來。
換作旁人,大概早就嚇得轉身逃跑,但他看也沒看它們一眼,只是抬手用力再槌了幾下大門。
那厚實的大門在他敲到一半時,突地應聲而開。
「大清早的,吵什麼吵。」
一聲冷斥,瞬間讓群鴉安靜下來。
他朝門內看去,只見一個身著黑衣的女子隔著整個前院,站在敞開的廳門前。那女子劍眉朗目,容貌極美,卻異常白皙,身著黑衣的她站在陰暗的屋檐下,看起來像是只有那張白臉飄淳在那里。
「什麼事?」她瞪著他,張開那張粉色的唇,冷聲斥責。
這女人怪異得很,這麼冷的天,她仍赤著腳,像是一點也不畏懼這嚴寒。但巫醫都很論異,至少她脖子上沒串著人骨,腰帶上也沒曬干的耳朵或鼻子。
事實上,她說的是漢語,穿的是漢服,真絲織造的黑衣裙邊,還有著若隱若現的細微刺繡。
「你會醫病嗎?」他開口問。
那巫女看向他懷里的女人,然後看了他腰側一眼,冷聲問。
「你是兵?」
他抿著唇,幾乎想側過身,遮住那把斜背在身後的大刀,但最終仍是沒有動,只看著那女人回道。
「不是。」
她瞅著他,那一剎,他害怕這女人會因為他是兵而拒絕救她,恐懼攫住了心,他嗄聲開口,懇求。
「拜托,請你救她。」
「她是你什麼人?」巫女睨著他,問。
他眼一緊,張嘴吐出四個字。
「她是我妻。」
巫女挑起右眉,半晌,方一甩袖轉身回到廳里,冷冷丟下一句。
「進來吧。」
他心頭略松,在那些聚集在屋瓦上的烏鴉注視下,抱著懷里的女人走進去。
屋子里沒有高桌高椅,只有平整的厚木鋪成的地板,正中央有個地爐,上面從梁上垂掛著一支厚實的鐵鉤,鉤里掛著一只鐵壺,但爐里沒有生火,只有清冷殘灰。
這屋里的左手邊,一整牆都是方正的小抽屜,他知道那是漢醫的藥櫃,差別在上頭沒用毛筆寫下藥名。
忽地身後敞開的大門驀然被關上,他警覺的回身,卻沒看到任何人。
「把人放下。」前方的黑衣巫女開了口。
他回頭,看見她已在地爐旁鋪了一張氈毯,跪坐在那里,冷眼看著他。
這女人讓他不安,但懷里的她自一個時辰前就已昏迷不醒,他不得不依她所言,將繡夜放下。
當他試圖放手,她申吟出聲,他反射性握住她的手,她瞬間安靜下來。
那女人看見了,但她一言不發,只從黑色的袖子中,伸出白皙的小手,拉開遮住繡夜頭臉的披風,掀開她的眼皮,握住她的下巴,橇開她的嘴看了一眼,然後握住她另一只手腕,把了一下脈。
苞著就從懷中抽出一只皮革,擱在地板上攤開來,皮革里滿是大小、粗細、長短皆不同的銀針。
她動作熟練的拿銀針在夜身上扎了好幾針,見她連頭頂也要扎針,他忍不住伸手擋了一下。
女人抬眼瞪他,唇微掀,聲極冷。
「你還想不想她活?!」
他想,但他沒見過有人把針插在頭上還能活的。
她冷哼一聲,將銀針夾在手指中,直起身子︰「現在是你來求我,可不是我搶著救,若不想救,你現在就可以把她帶出去。」他眼角微抽,瞪著她,緩緩收回了手,緊握成拳,沉聲道。
「她若死了,我宰了你。」
女人眼微眯,瞬間他只覺有寒風不知從哪而來,竄過腦後,但他一動不動的繼續瞪著她。
她冷瞅著他,然後眼也不眨的將銀針在手中一翻,扎入了繡夜的頭頂正中,甚至沒垂眼去看她有沒有扎對了地方。
那一剎,毛發皆張,他怒目想伸手箝抓住她的脖子,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只見那女人俯身向前,冷冷的看著他僨怒又錯愕的眼,道。
「這女人若死了,也是你的錯,不是我的,少把你的責任推到我頭上。」他氣一窒,黑臉煞白。
女人伸手到他頸側,抽下一根銀針,站起身,高高在上的俯視著他,道。
「現在,去生火,否則她沒被你折騰死,也會在這里凍死。」說著,她轉身走向那面藥櫃組成的牆,拉開那些藥櫃,開始抓藥。
他面如死灰的瞪著那女人,卻在這時感覺到握在掌中的小手抽動了一下。他迅速垂眼,只看見她雖然臉色依然蒼白,但神情放松了下來,脈搏也穩定了些。
見狀,他這才松開她的手,站了起來。
「柴火在後頭柴房,順便到井里打些水來,然後把你那惹眼的馬牽進來。」他並不是真的信任那巫女,但此刻他已別無選擇,當他轉身走出廳門時,听見那黑衣巫女頭也不回的說。
他一言不發的照做了,她又叫他去擦洗房間地板,洗木桶、痰盂,他在看到繡夜開始好轉之後,一聲不吭的听任她指使。
天快黑時,她扔給了他兩套衣袍,一套很髒有點小,他看得出來那是原來穿在繡夜身上的,另一套較大是干淨的。
「到後頭把你自己洗干淨,戰袍換下,和這髒衣、那把長刀,一起燒了。」她冷看著他,「不是兵,就不需要這些招人目光的東西,其他的不需我說吧?」
他抓著那兩套衣,二話不說的轉身回到後院水井旁,月兌了戰袍,折斷那把長柄大刀,將它們全燒了。
他用井里那冰冷的水洗了澡,然後拿匕首把滿頭的黑發、胡子都剃掉,扔進火里一起燒了,再把燒不掉的東西挖了洞埋起來。
再回到屋里,滿室盈香。
藥香——
當他推開門,只看見那黑衣巫女挽起了衣袖,正拿著一塊濕布,替一個被放在浴捅里全果的女人擦洗身體。
那是她,左繡夜。
他認得她肩背上的燙傷,那是他親手烙的。
一時間,他愣站在門邊,不知該進該退。
「瞧什麼,還不過來幫忙。」巫女抬起那貓一般的大眼,叮著他說︰「把她抱出來。」
除了上前,他不知能如何,到了浴捅邊,那巫女把她交給他,就轉身去拿千淨的布巾,他伸出手,將那嬌小柔弱的女人從水里抱了出來。
少了那厚衣髒袍的重量,她輕得嚇人,讓心頭微抖。
巫女拿布巾給他,「把她擦干,放毯子上。」
說著,她轉身從另一扇門走了出去。
他小心的抱著她,在地爐邊把她的身體和長發擦千,那蒼白瘦弱的身子,滿是未消退的紅腫瘀青,教他心緊喉縮。他盡量放輕動作,怕弄痛了她,怕在她身上又制造出更多的傷痕。
中途她曾經睜開眼,看見他,她眼里有著困惑,他削了發、刮了胡,看來定是不一樣的人,他以為她會害怕,但她沒有掙扎,只抬手輕撫他光潔的臉,悄聲吐出三個字。
「阿……朗騰?」
「是的。」他喉頭微緊,嗄聲回道︰「是我。」
得到了確定的答案,她信任的將腦袋擱回他肩上,喟嘆了口氣,小手滑到了他的胸口,擱在他心上,再次閉上了眼。
她全然的信任,讓他胸口一熱,眼眶莫名發酸,他輕摟著她,繼續小心以手指梳開她的發,直到它們漸漸干透。
巫女回來了,帶來一套素白的衣,還有一只竹籃。
他在巫女的協助下,幫她換上。
巫女從竹籃拿出一只陶鍋,淡淡道。
「把這喝了。」
陶鍋里是加了許多藥材的肉湯,他拿起湯勺,吹涼要喂懷里的女人。
巫女見狀,翻了個白眼,冷哼一聲道︰「蠢蛋,她喝過了,這是你的,你倆體質不同,受的傷也不一樣,她體有內傷,氣淤血滯,得行血化氣,你補氣的藥若給她喝了,一會兒掛了可別找我。」說著,那巫女沒好氣的再度轉身回到那扇門內,臨出門前,又丟下一句。
「衣箱里有多余的毛毯,除非她沒氣了,否則別擾我。」
他一愣,抬眼朝那巫女瞧去,只來得及看見她黑色的裙擺和白皙的腳踝消失在門邊。
然後,他才想起,那巫女從頭到尾沒間他有沒有錢,也沒和他要半點銀兩。叛逃出來時,他什麼也沒帶到,但他會想到辦法的。
他讓她躺下,從衣箱里拿出毛毯,替她蓋上,這才開始喝那碗藥湯。
湯很苦,一點也不好喝,他還是不信任那巫女,但他一滴不剩的喝完了,然後在她身旁躺下,將她那小小的身子擁入懷中。
她的燒退了,也不再發抖,整個人微微的曖,帶著香香的甜。
就算巫女的藥有毒,他也認了。
如果要死,他寧願和她一起。
日光微曖——
冬陽透過窗欞迤邐而進,灑落她的眼,喚醒了她。
繡夜睜開眼,瞧見一位發只一寸,下巴光潔無須的男人躺在身邊,一只大手擱在她心口上,像怕她心跳隨時停了。
沉睡屮的男人,雖然這里一道疤,那里一點傷,但那方正的臉龐,看起來仍萬般無害,一點也不冷硬。
她知道,他日夜不眠的照顧了她好幾天,她時睡時醒的,偶爾還會看見另一個黑衣姑娘來替她針灸。
他幫著那姑娘,任那脾氣不好的姑娘,像叫跑堂小二一樣的將他支來喚去。若不是,曾經那樣很過他,曾經那樣被他拯救,曾經在風雪中那樣的相依為命,她定也認不出他來。
就算認出了那眉目,也不會確定他是那個冷酷、凶狠、無情的蒙古野獸。
除去了頭臉的毛發之後,他深刻的五官突顯出來,那濃密且長的睫毛像扇子一般垂著。
他穿著一件土黃色的厚衣,衣袖卷到了強壯的手臂上,除了肌肉比較發達,傷疤有點過多,他這個模樣,看起來就只是個昔通的男人,像草原上的牧民,像遙遠異域來的商旅。
他不像漢人,也不像蒙古人。
他不是蒙古人,他說過了,他不被允許成為他們的一分子。
不自覺的,她以手指輕撫著他短促的發、光潔的臉龐,感覺到他屏住了呼吸,然後才發現自己忍不住模了他。
他依然閉著眼,但她能看見他的脈搏在那粗壯的頸間跳動。
她應該抽回手,可她不想。
日光映照著他的臉,他的耳。
他耳上有傷,那是被她咬的,她只差那麼一點,就會咬下他一塊肉。
輕輕的,她觸踫他的耳,撫模他耳上的傷,看見那兒充血、泛紅,感覺到他的心跳加快。
他醒了,張開了那雙深邃的眼,看著她。
她沒有抽回手,他也沒伸手拉開她,然後她听見自己間。
「你有名字嗎?」
她知道,阿朗騰不是他的名,不是他的姓,那是蒙古人給的稱謂,混合著畏懼、崇拜、鄙夷的名號。
他眼角抽緊、下顎緊繃的凝望著她,很久很久,久到她以為他不會回答,然後才听見他嗄聲開口。
「張揚,我叫張揚。」
——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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