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要踏上院廊,她忍不住開口叫住了他。
「張揚。」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來。
「我同你一塊兒去吧。」她朝他走去,和他伸出手,「我想起廚房還有些材料快見底了,單子給我,我記一下,免得等一下忘了。」他看著她,瞳陣微縮,厚唇微抿。
這一瞬,她確定他曉得她知道了。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一聲不吭的,把那張他看也沒看一眼,但已抓皺的紙,從懷里掏了出來,交給了她。
她也確定了那個領悟。
他不識字一
若識字的人,多少會看一眼,確定上頭寫的是不是自己識得的文字,可他從頭到尾就沒看那張紙上的文字一眼。
心,在剎那間縮得很緊,極痛。
回想起來,他和那些人討論攻城計劃,從來不曾寫下來,他的帳中沒有筆墨紙硯,沒有兵法書冊,沒有任何記錄下來的只字片語,唯一有寫上字的,是羊皮畫的地圖。
那表示他所知的一切,都是親身體驗才學來的。
要經歷多少場戰爭,承受多少死亡,受過多少教訓,才能學會那些足以讓他生存下來的事?
她一直覺得他是殺了很多人,做了很多可怕的事,才爬上那個位置,但在戰場上,不拿刀自保,那就是死路一條。他教她不要抽刀,是因為她不需要跑在最前面,而這招實際上也只能賭上一賭,賭那個眨眼問的運氣。
他有多少次是因為嚇得忘了抽刀而保住一命,又有多少次被逼著拔刀殺人才能存活下來?
十幾年前,他也只不過是個男孩,一個戰場上的少年兵。
她垂下眼,收回視線,看著那張被他抓皺的紙,極力鎮定的道。
「你……到門口等我一下,我去拿筆。」
說著,她轉身去和阿潯借下筆,寫上幾樣廚房里的消耗品,才到大門去找他。
她猜她不需要這麼做,但他需要,他不想讓她知道,而她不想戳破他。
天寒地凍一
純白透明的冰晶結掛在樹頭,有些冰霜甚至包裏了整棵樹,讓滿城的枯枝都像穿上了襲透明白裳,像是異域國度的玻璃。
她看著那綺麗的風景,心思卻只在身旁這男人身上。
他很安靜。
一路上他都不曾多說什麼,對她沒把單子還他,更是提都沒提,只在她被路上和雪絆了一下時,才伸手扶了她一把。
她清楚他刻意放慢了走路的速度,好配合她的腳步,除此之外,她全然不知他在想什麼。
待她一站穩,他就把手縮回去了,讓那曾被他握住的臂膀,微熱。
她繼續跟著他往前走,無盡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所幸,在走出阿潯住的那條長街之後,往來行人變多,越往市集那兒走去,開門做生意的攤販和店家就越多,也變得更加熱鬧。街上除了人與羊,還有驢與馬,更常有高大的駱駝就這樣慢條斯理的從她身旁經過。
商人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時兩人交握的大手上還特別蓋了一塊布,不知在做些什麼,讓她看得萬般好奇。
「那是在議價。」
听到他的聲音,她轉頭看他,只見他說。
「買方和賣方會在那塊布下頭,比出希望的價錢,若願意就成交,不願意就繼續以手勢在布下討價還價。」
「為何要蓋著布?」她困惑的問。
「蓋著布是防止被旁人看見對方的出價,省得下一個人也來用同樣低廉,甚至更低的價錢要求成交。」她驀然領悟,不禁道︰「所以蓋著布是為了能有議價的空問?」
「對。」他點頭。
「你怎知道這些?」她以為他一直都待在軍營里四處征戰。
他把視線從她身上挪移開來,看著那些議價的男人,半晌,才淡淡道︰「我爹以前也是商人。」她一愣,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轉身走開。
她快步跟上,卻被來往的人群撞了一下,差點又跌倒,可他听見她輕呼的聲音,已及時回轉過來抓握住了她,將她拉到了懷中。
「還好嗎?」他攬著她的肩頭問。
「嗯。」
她點點頭,感覺他又松開了手,心頭無端又微緊,可下一瞬,卻察覺到他牽握住了她的手。
繡夜一愣,抬頭看他,但他看著前方,帶頭走在她面前,用強壯的身軀替她分開了逐漸擁擠的人潮。
「走這兒。」
他淡淡說著,一邊帶領著她往前走,她卻只注意到他的大手粗糙如皮革,整個包裏住了她的手,隔絕了寒凍的風,讓原本冰冷的小手慢慢曖了起來。然後,他就一直握著了,即便已經擠過那人潮較洶涌的地方,他也沒有放手。
她就這樣讓他牽握著,什麼也沒說。
可他曉得,她知道了,知道他不識字。
這女人顧全了他殘余的自尊與驕傲,在這之前,他甚至不曉得原來他還殘留那些沒用的東西。
張揚不知她想些什麼,他沒有回頭看,即便她沒有抽手,還顧著他的面子,他仍怕會在她眼看到掩藏不住的隱忍。
然後她停了下來,他心頭一緊,不得不回頭,欲解釋他只是因為擔心她再跌倒,所以才會繼續握著她,誰知回首卻見她只是被一旁吹著笛子,變繩子戲法的天竺人吸引了。
那天竺人讓繩子隨著笛聲從竹籠中冒了出來,不借任何外力就如蛇一般在半空舞動,讓她看得一愣一愣。
旁邊又傳來掌聲,她轉頭再看去,只見那兒有個雜耍藝人用十指在操作一模樣可愛的懸絲傀儡,他每一根手指都套著一個指套,上有細線連到傀儡木偶上,操縱那傀儡走路、翻滾,甚至用 語和那木偶一搭一唱的,讓那木偶看來栩栩如生。
這兒聚集的商人從四面八方而來,那些連眼珠發色都不同的商旅,賣的商品更是五花八門,除了各式香料,五顏六色的織毯、絲綢,還有羊毛、獸皮,當然也有許多人販售馬、牛、羊,買賣驢子和駱駝。
「這兒怎會這麼熱鬧?我以為你說這是荒城。」
「十多年前是。」發現她的注意力被轉移,他心頭一松,解釋道︰「你看到旁邊那雪山了嗎?」
她轉頭看去,看到城外遠處那座連綿的雪山,她知道兩人就是翻過了那座山脈,才到了這兒來。
他站在她身後,以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解釋︰「這座山脈長達千里,山上的雪,終年不化。山脈南邊自古就是絲綢之路,一路上大城小城不少,可那兒早已被蒙古大軍把持。」她知道絲綢之路,她從書冊上看過。
他告訴她︰「大軍軍隊是由各種不同的蒙古部族組成,那些部族問也不是真的就合作無問,你給了這位族長規費,就不能不給那位族長送禮,若一個不小心,錯判了情勢,得罪了其中一位,那整年的商貨被沒收充軍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更別提時不時有軍爺這要拿、那要吃,就算沒付錢,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的自認倒楣。」
她領悟過來,「所以商人們才聚集到這里來。」
「對,久而久之,山脈北邊的這座荒城,就成了一些沒那麼多錢打通關節的商旅,趁冬季私下交易的聚集地。」
她在他身前轉身,好奇的仰頭看著他︰「但這兒,至少得多繞上百里吧?」
聞言,他再道︰「雖然得多繞百里路途,可商旅們大老遠來,千里都走了,當然不在乎這區區百里,況且少了軍爺們的剝削,利潤可遠比走南邊那兒豐碩許多。」
確實,若無利可圖,也沒人會大老遠繞這麼一大圈,橫跨那雄偉的雪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就差點死在那里。
「為何要趁冬季?冬季不是更不好——」
她話到一半,自己反應過來,喃喃道︰「因為冬季嚴寒,走商難,行軍也難。」
「對。」他看著她,扯了下嘴角,「你很聰明。」
這句稱贊,讓她眼一黯,月兌口就自嘲的道︰「太聰明也不是什麼好事。」
他一愣,她也是。
一時間,繡夜有些尷尬,怕他問起她為何會這樣說,她垂下視線,慌忙從懷里掏出那張被皺的單子,道。
「我們需要買胡麻、枸杞、藿香、肉桂……之類的,你想這兒有嗎?」她的嗓音,微緊且啞。
他知她在轉移話題,只輕握著她的手,淡淡道︰「那應該是在前面右手邊那條街,我們過去看看吧。」繡夜沒抬首,只點點頭,任他再次牽握著她的手往前走。
因為他沒多問,因為他握著她的手,因為他不疾不徐的陪著她走,她慢慢的放松下來,偶也會瞧一下旁邊那些商人小販,說唱雜耍。
她拿著那單子,告訴他需要什麼樣的藥材,他就帶著她去有販售的攤子或店面釆買。
繡夜有些好奇,他若不識字,之前是如何和人交易,但她很快發現,他有很強的記憶力,只要同他說過一次藥名和分量,他從來不曾搞錯,而且他比她清楚那些藥材長什麼樣子,甚至懂得分辨好壞。再加上他身材壯碩,那滿布傷疤的臉,讓他就算不橫眉豎目也顯得嚇人,倒也沒幾個商人敢隨便蒙他。
這城如他所說,曾經起過戰事,所以有些屋瓦房舍,還有被榷殘的痕跡,但即便如此,聚集的人們已開始修整街道房舍,在這兒安頓下來。
除了商人,她發現這兒也有些殘兵,但多數已月兌去軍服,轉成商旅的護衛、保鏢,她會認得,是因為有些人仍佩著軍刀,穿著破舊軍鞋。可也如他所說,這座城是法外之地,沒人會問你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大伙兒不大管旁人閑事。
她被這熱鬧的市集所吸引,以往她總埋首書冊里,制圖、造器,很少出門,就算出門,家鄉那兒的街市也沒這兒有那麼多新奇少見的事物,讓她看得目不暇給。
每當她看見不曾見過的景象,或讓她困惑好奇的商品,他總會主動適時開口和她解說。他像是從小在這種市集里長大,幾乎沒有他不曾見過的事物。她很快發現他也會說好幾種不同的語言,能夠和人簡單的對答。
他一直牽握著她的手,遇有人多的地方甚至會攬住她的肩頭,將她護在懷中,不讓人擠著了她。
「大爺,幫你夫人買把梳子吧?」
當他倆買了最後一樣藥材,欲離開時,隔壁那攤專門賣木梳、木盒、簪子的小販張嘴就沖著他和她吆喝,「我這木梳、簪子都是江南宋人巧匠以紫檀做的,這些白色的圖案,可是鑷嵌了珍珠貝殼的,做工是頂級的好啊。」听到小販提及那千里之外的家鄉,她愣了一愣,不禁轉頭看去。
那些小巧的木梳木盒非常精美漂亮,上有貝殼珠母鑷嵌的銀白鈿螺,圖案有花有萆、有蝶有鳥,還有些盒子上雕著南方的水鄉風情、庭台樓閣。
小販耳聰目明,听得她剛剛以漢語說話,又穿著漢服,他一喊,她便轉頭看來,似對他的貨品有興趣,忙開口招攬︰「夫人,你也是宋人吧?你喜歡哪一把,我拿給你看,異地遇老鄉是縲分,我便宜賣你。」繡夜聞言,露出歉然的淺笑,了頭。
「不用,我不需要,謝謝你。」
說著,她轉頭就走了,任那小販在身後叫喚著,也沒回頭。
可他感覺到手中的小手,不自覺緊握著他的手,快步的拉著他往前走。
她是南方人,他早就知道,但不知竟來自那麼遙遠的南方,宋國本佔據東方大半山河,但百年前就被金國逼退至南方,江山短少一半,但因有大江大河天險阻攔,雖偏安于南,但那兒是水鄉澤國,氣候溫曖、土沃地美,據說種什麼就能活什麼,人民不牧羊、不養馬,但種田捕魚,且善做買賣,民生極為富庶。
是以,金國雖在他兒時就已被蒙古大軍所滅,宋國卻依然尚存。
可那兒很遠,遠遠超過千里之外。
他見她看市集里什麼都新鮮,看來也不是生長在商旅之家,他不知她怎會來到如此遙遠的地方。
然後,他想起了她在夢中的囈語,想起她的自責。他不是很清楚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可他知道,她不是自願離開家園的。
那一夜,她又作夢,在夢里哭了出來。
他不知該如何,只能將她擁在懷中,小心來回輕撫著她的背,悄悄安慰,直到她再次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