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流逝得飛快。
轉眼,寒冬將盡,春風已來。
白日,一日比一日長;黑夜,一夜比一夜短。
冬雪漸融,隨著天氣變曖,慢慢露出被遮掩一整個冬季的城牆、屋脊、石板、萆地。
他其實知道,該準備離開了,拉蘇不太可能就此放棄追殺他。
但這座城、這棟屋,仿佛像個堡壘,不只將風雪,也將那些前塵舊事、丑惡過往,屏擋在外。
在這里,他只是個遠從東方來投親,名叫張揚的漢人,靠著替人做工、販賣蠟燭為生,但他賺的每一分錢,都干干淨淨。
在這里,他不是那惡名在外,凶殘冷酷的阿朗騰。
在這里,她是他的女人,他的妻。
她為他洗衣、做飯,替他納鞋、縫衣。下雪了,她會替他拍去肩頭的雪;起風了,她會囑他多添一件衣。當他忙完一天回來,她會迎上前來,替他送上一杯茶。而每當入夜,她總也會和他一起在那炕床上,和他肌膚廝磨,與他纏綿歡愛,然後蜷縮在他懷里悄然入眠。
這是他從來不敢求的生活。
平凡,但簡單。
所以,即便風雪不再,天氣一日曖過一日,縱然他已能在風中,嘗到遠方來的風沙,他仍不想離開。在內心深處,他總有一種,若離開了這荒僻的小城,若到了更大的城市,到了更繁忙的地方,她就不會再需要他,不需再這般依靠他他不是個好人,且身無長物,並不是個值得依靠的男人。
他有的,就只有這傷疤滿布的身體,和只能殺人取命的武藝,更遑論他還殺了她娘,即便她看來像是不再介懷,可他知道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件事。
而她如此聰明,那樣溫曖美好。
每當他看著她,就像現在這般,心總不自覺揪緊。
吃了晚飯,洗了碗盤,他同她回到房問,只見她點起蠟燭細心記帳,她好認真的在數那些銅板,一個一個的拭去那些灰塵、油污,萬分珍惜的將它們排放在桌上,然後將一半收在盒子里,一半裝在錢袋里。
盒子是他拿附近廢屋的木材做的,錢袋是她同商人買來的便宜布料縫的。
裝盒子里的,他知她每和了五十文,就會串起來拿去給阿潯,還那巫女錢。裝錢袋里的,她便會讓他帶著,同他再去買做蠟燭的材料回來。
她總把錢讓他帶著,一開始他沒注意到那是為什麼,直到在市集里,材料雖是她要的,她總在和人談好價錢後,才要他掏錢付帳。
幾次下來,他方發覺她把錢讓他帶著,是為了給他面子,讓人知道,他才是那個有錢的人,能夠做最後決定的買主。
從來沒有人這麼做,沒人這樣為他著想,沒人顧著他的面子。
面子不值錢,他比誰都還要清楚,但她這小小的體貼,卻教他心口熱得說不出話來。
瞧著她小心收拾著那些銅板,胸中那木梳更像是無謂的花費。
不知為何,突然覺得自己很傻。
沒臉直接拿給她,他只能趁她去洗澡時,把那梳子擱到她枕上。然後逼自己看著桌上那帳本,不去想一會兒她若見著了那木梳,會有的反應。
他現在已經認得一些簡單的字了,兩人有空時,她每晚都會指著帳本上的一些文字,告訴他,那個字是什麼,然後問他那個字,用回回、波斯、蒙古話如何說,這地區的方言又怎麼講。
她說是要他教她,實則也讓他有機會認那些漢字。
如今,他已能輕易辨認她寫的數字,從壹到拾,從拾到佰。往常,他總能專注在那些日漸加的數字上,從其中獲得成就感,但今天卻始終無法專心,反倒更加意識到在她枕上的那把木梳。
她從不過問他去幫人搬貨的收入,那工作也不是天天都有,他給她多少,她就收多少,所以今日當他沒把錢給她時,她也沒有過問。她甚至也從沒檢過讓他帶著的錢袋。
也許他還是把那梳子收起來好了,現在或許不是什麼好時機。
他想著,便要起身去把那木梳收回來,可她卻在這時進門了,他一僵,只能繼續坐在原地,忐忑不安的叮著眼前那帳冊瞧。
她經過他身後,帶來一陣香風,他听見她月兌下了擋風的外衣掛到一旁衣架子上,然後她坐上了床,月兌下了羅襪,跟著往里頭坐得更深,她喜歡睡在靠內側的位置,那兒有個小小的布包,就放在她枕頭旁,她上床後會把之前放在靴子里的針線包收在那兒,她同阿潯借來的木梳也在那包袱里。
當她往內移時,他听到她突然安靜了下來,停下了所有的動作,知她已見著了那把擱在她枕上的木梳。
一時間,不覺將拳緊握,手心微微汗濕。
他等著她叫喚他,問他這打哪兒來的,可她半天也沒吭一聲,然後他再次听見她話動的聲音,他屏氣礙神的又等了一會兒,終于耐不住的轉過頭去,只見那女人坐在床邊,拿著那把半月形的木梳子,緩緩的梳著她那頭長發。
她看起來一點兒也沒有惱火的模樣,那梳頭的神態,顯得萬分溫婉動人。待回神,他已不由自主的來到床邊,心頭狂跳的杵在她面前,她抬眼瞧著他,然後將那把木梳,遞到了他手里。
「幫我。」她說,眼里有著他不曾見過的情緒。
他喉頭緊縮著,握緊了那把小巧樸素的木梳。
他替她梳了頭,一次又一次,小心的、輕柔的,將木梳從她額上往後滑過,再由耳邊順下,她的青絲如雲,似水,像絲緞般柔滑。
他將她烏黑的發,梳得萬分柔亮。
從頭到尾,她就這樣坐在床邊,仰望著他,一雙黑眸始終盈著那讓他屏息的柔青。
然後,她抬起了雙手,撫著他的臉龐,而他不自覺彎腰低頭,只為能讓她撫模,為了能得到其他更多。
她張開了小嘴,親吻他,小手環住他的後頸,將他更拉向她,直到他再也無法忍受的月兌衣上了床,將她壓在身下,她承受著,仍忍不住一再撫模、親吻他,他能清楚感覺到她的需要,感覺到她急切的迎向他,女敕白的小腿,緊緊扣著他的大腿,將他拉向她,仿佛也如他需要她那般的需要他。
那讓他氣一窒,無法忍受的打著哆嗉徹底的將自己完全交付給她。
她戰栗輕喊著和他一起迎向那波浪潮,星眸里盈著淚光。
歡愛過後,他抱著她翻身,讓她躺在他身上,她身上的衣仍未完全褪下,但前襟早已讓他拉開,那讓她的肌膚能直接貼著他,讓他能感覺到她的溫暖,和切切的心跳。
她趴在他胸膛上,小手撫著他汗濕的肩頭,然後他听見她悄悄開了口。
「謝謝你。」
他的心,用力的跳了兩下。
「所以,」他語音沙啞的問︰「你喜歡它?」
她將手往下滑,拭去他身上的汗,撫著他寬闊胸膛的另一側,然後擱在他心上,悄聲說。
「是的,我喜歡,很喜歡」
他無法自已的伸手將她輕擁,啞聲再道。
「那是梅。」
「嗯,我知道。」她輕輕應答。
「我覺得它像你。」他隔著她身上的衣,撫著她的背,情不自禁的緩聲道︰「小小的,白白的,很漂亮,很勇敢。」起初,她沒有言語,但他能感覺她急促的心跳,當他垂眼,能看見趴躺在他身上的女人,小耳紅燙。
她那羞澀的耳,教他心中滿溢無盡柔情,他從旁拉起她晨起時折好的被,蓋到她與他身上。
她繼續趴在他胸膛上,沒有試圖離開他。
他喜歡她這樣窩在他身上,這樣撫著他的心,就在他以為她已經累到睡著時,他听到她好小聲、好小聲的說。
「我一點也不漂亮……你不需要說我……漂亮……」他一愣,不禁撫著她烏黑的發,撫著她小巧的肩頭,低頭在她頭頂上印下一吻,道︰「你很漂亮,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她沒有回答,下一瞬,他感覺到她已經完全放松下來,陷入夢鄉。
這小女人那麼快睡著,教他幾乎笑了出來。
可是,她的沒有自信,卻也叫心頭抽緊、疼痛。他知道自己當初逼不得已的違心之論,深深的傷了她,在那個當下就已經知道了,他能感覺她的瑟縮,看見她黑眸中仿佛被他狠狠甩上一掌的痛。在她把自己給他之後,如果能夠控制,她也從不讓他撫模她的背,不果著轉身,不讓他看見她背上的疤痕。
雖然,知道她不會听見,但他仍忍不住將大手往下滑,探進她衣里,撫著她清醒時,幾乎不給他踫的背,啞聲再道。
「最美的一個。」
萬分心疼的,他將大手攤平在她背上,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能抹去她背上的疤,抹去他曾說過的話,抹去她刻在心里的傷。
最好,能把他所犯下的一切過錯都抹去。
如此,她就會願意和他在這里,一直在這里,一起生活下去。
在這里,沒人認得他是誰,沒人知道他是誰。他可以當張揚,她可以是他的妻。
一輩子,都是……
春風,微曖。
禿了一整個冬天的樹頭,在經過一日溫曖的日照與春風的吹拂,抽出了翠綠的女敕芽。
那嬌女敕的芽,仰天迎著風輕顫,她的心不由得也跟著悄悄顫了一下。
春天到了,表示離開的日子近了。
當初他是這樣打算的,大雪不好遠行,待春來再走。
可他沒提,她也不想講。
她喜歡這兒,喜歡和他在一起,過著平淡但安靜的日子。
況且,她和他,還沒把欠阿潯的錢還完,總不能就這樣跑了。
不是嗎?
再說,過了一季冬,那將軍說不得早把兩人給拋諸腦後,忙著繼續西進。雖然明知大軍仍要停下來過冬,她仍懷抱著希望。
反正,老家那兒,她是回不去了,還是會有人覬覦她所掌握的技術,在這兒和他一起重新開始,已經是最好的選擇。這兒比原先她與娘待的城鎮更遠上數百里,大伙兒誰也不打探誰的來處,只知他是賣蠟燭的,只知她是他的妻。
而他,對她很好。
她從來沒想過,他會送她東西,她日日記帳,知那把嵌著鈿螺的木梳,不是他拿賣蠟燭的錢買的,完全是他用替人搬貨的錢支付。
那梳子不便宜,她雖然喜歡,卻從來沒想過要買,那不是必需品,阿潯借她的木梳就已堪用,誰知他卻注意到了,還攢了錢買來送她。
當她看見那把梳,轉頭瞧他時,能瞧見他渾身緊繃著,散發著不自覺的緊張。剎那間,心口熱到發燙。
她應該要叫他拿去退的,她寧願他把錢省下來,多買一些肉回來,讓他自個兒吃飽些,可這是他的心意,對她的心意。
所以她收了那木梳,用了那木梳,直到他來到身邊,直到他和她一起。
想起昨夜,她不禁臉微熱,忍不住瞅著身旁那個和客人交談的男人。
她不知,他對她如此好,是因為讓她失去至親而心懷傀疚,還是為了報她的救命之恩,無論是為了什麼,他現在對她很好,那就夠了。
她知道自己幾乎是半強迫的,要他與她一起。
或許有一天,他會對這種無聊又窮困的生活感到不耐,或看上另一個豐腴窈窕,有著豐胸翹臀的女人,而決定離開她。
可就算哪天他真的厭了、膩了,那也是將來的事,不是現在。
將來的事,誰也說不得準,至少現在,他是想要她的、需要她的。
只要他對她好,一直待她如妻,她可以一直這樣同他在這里生活下去,當他的女人,做他結發的妻。
夕陽西斜,天色漸暗。
風從微曖再次轉寒,沒被陽光照到的地方,又悄悄結上薄霜。
她幫著他收拾攤子,然後把之前釆買好的材料與雜貨提上,大部分的東西,他都提去了,空出了一只手,牽握著她的。
他很喜歡牽她的手,總也將整只大手包覆住她的,教她從手心曖到心口。有時候,每當他如現在這般牽握著她的手,每當他親吻她,每當他在夜里凝望著她的眼,和她深深的合而為一,她總也感覺兩人不只身相連,心也相依,就連魂魄也糾纏一起。
她不知,是不是只有她有這種感覺,她不敢探問身旁的男人,害怕他會因為內疚而說謊,更糟的是,連謊言都說不出口。
所以她寧願這樣就好,只要他還在身邊就好。
她輕輕的回握住他的手,與他並肩走在一起,走過陸續開始收貨的攤商前,走過那些馬與駱駝、那些羊兒身旁。
當他倆來到街尾,她忽然在街角看見幾名曾是奴隸兵的男人,縮在角落瑟縮乞討,有個人還立了張板子,說他識字能做工,什麼也願意做。但很不幸的,他們臉上直接被烙了印,教人一看就曉得是奴隸、是逃兵,所以無人敢雇用他們,即便是在這兒都沒有人敢。
她不自覺停下腳步,錯愕著看著那些人臉上奴隸的烙印。
他握緊了她的手。
「別盯著看。」
她心一抖,猛然回神,匆匆轉過臉來,喉頭微緊。
「你幫不了他們的。」他說。
確實,她早已自顧不暇,他和她雖不似之前初來乍到時那樣身無分文,但也沒有余錢,她日日記帳,合著藥錢診金,加上飯錢,還有支借來做生意的資金,兩人還尚欠阿潯兩百二十文錢。
她的同情,無繼于事,她甚至沒有多余的糧食能給他們。
況且,她與他是逃兵,必定仍被通緝,最忌同這些一樣是逃兵的人有所牽連,避都來不及避了,怎能有所交集。
她強迫自己和他走開,卻無法不去想,若當初她遇到的是那些人的主子,現在恐怕也是同樣的下場。
那一天接下來的時間,她始終無語,他大半的時間也沉默著,待到夜里上了床,他卻異常熱情,仿佛在逃避什麼,仿佛只要和她在一起,他就能忘卻什麼。她知道是什麼,知那些人讓他想起了那不堪的過往與曾經。
他們也讓她想起,教她忐忑,再次記起那被吊在風中數日的逃兵身影。
她不由自主的緊抱著他、親吻著他,感受他旺盛的力量與生命。
他要了她不只一次,如她所願的,讓她再也無法思考,什麼也無法想,只能伸出雙手,緊緊的擁抱著他,直到兩人筋疲力竭的相擁入眠。
夜半,她卻被冷酲。
睜開眼,只見身旁的男人不知何時下了床。
他只隨便套著一件褲子,果著上身,曲起一腿坐在矮桌邊,粗擴的臉緊繃著,雙手握拳擱在腿膝上,雙眼卻視而不見的看著一面什麼也沒有的牆。
可她知,他在看什麼。
那兒,是市集的方向,是那些殘兵存在的地方。
白日,在那兒,他表現的很無情,可她知他不是無情的人。
早已知道——
就像她無法忘懷那些人縮在角落,躲著寒風瑟縮的景象,無法裝作沒听見他們的咳嗽聲,他也忘不掉。
他不是不想幫他們,是不能幫他們,若幫了那些人,就會拖她下水。
無法自已的,她悄然下了床,走到他身後,低頭鸞腰,伸手環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