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深處,白霧泥沼間,有處清澈水潭。
這兒的水很清,清水從地底涌現而出,滿了,便由東邊一處缺口,潺潺滑過一顆顆大小不一的石子,流入地勢較低的深沼。
水潭旁圍繞生長著巨大的千年神木,粗大的根露出泥土,有半數伸展進清澈的水底,牢牢抓著潭底的泥土。
正午,金陽穿林透葉,找到了層層綠葉的縫隙,灑落水潭。
瞬間,周遭的一切亮了起來。
水光映在樹上、葉上、石上……
白霧漸散,半空有著一道小小的虹彩。
即使記憶深處清楚記得這處所在,如今再次看見,他仍覺得震撼。
抬首環顧四周,仰望那需要十數人才能圍繞起來的參天巨木,剎那間,喉頭一陣緊縮。
他收回視線,將肩上昏過去的女人放到足以讓人躺平的巨大樹根上。
女人,仍昏迷著,長長的發傾泄而下,他在發尾落入水中前,及時伸手撈起它們。
烏黑的發絲,又柔又軟,如同他記憶中那般。
一只十分少見的長尾白鳥忽地從天而降,啄食著水面下的小魚,濺起些許水花。
那突來的聲響,將他喚回神來,卻驚覺自己嗅聞著她的發,他一怔,突兀地松了手,讓那長發垂落她的胸口。
瞪著那沉睡如昔的女人,他惱怒自己仍為她失神,不覺握緊了拳,起身離開她,來到水邊,清洗著身上的泥垢。
白鳥停在一旁石上,仰首呼嚕一下吞掉魚兒,一雙黑瞳好奇地打量著潭水邊的那對男女;它很少見到人,至少在這森林深處,幾乎沒有見過,通常就算見到了,沒多久也死了。
男人洗淨了糾結的發和身上的髒污,清淨的潭水倒映著他滄桑的臉,歲月在他臉上刻畫著深刻的紋路,在沙漠的那些年,艷陽加深了他的膚色,干燥的空氣和多年的奔波讓他的皮膚粗糙不已。
瞪著水中自身的倒映,他思緒有些恍惚。
水波蕩漾……
波光中,倒影里的人身上的衣著成了獸皮,大刀嶄新,無絲毫斑駁。
「女人,你哪里來的?!」
初相見,他差點一刀砍了她,及時發現她是女的,他以為她是族人;畢竟,北方的女人又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森林深處?
可她一看見他,立時瞪大了眼,發出一聲驚叫,轉身就跑。
他這時才發現她身上穿的並非粗布麻衣而是絲綢,驚覺不對,他迅即追了上去,粗壯的手臂一把勾住她的頸項,勒得死緊,冷聲斥喝︰「閉嘴!」
尖叫聲沒有停止。
他懷疑她听不懂他說的話,大手忙捂住她的嘴,勒著她的手臂更加收緊,動作迅速地將她整個人拖到隱密的拭瘁。
她因為疼痛和無法呼吸而停止了尖叫,甚至不再掙扎,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不小心扭斷了她細瘦的脖子,直到他感覺到她的顫抖。
森林里恢復原有的寧靜。
他凝神豎耳傾听,試著尋找任何不尋常的聲音。他不曉得這女人怎麼會跑到這里來,但她不可能只有自己一個人,所以他沒有輕舉妄動,只是隱身陰影里,等待著。
被箝制住的女人因害怕而顫抖著,她兩只手用力扳著他的手臂,試圖為自己爭取一些空氣。
他松開箝住她頸項的手,改而箝住她的腰,捂住她嘴的手仍然沒有離開。
「安分點,否則我殺了你。」他貼著她耳畔冷酷的警告。
雖然語言不通,但顯然她了解自己的小命掌握在他的手中,所以在能夠呼吸後,她並沒有試著發出聲音。
半晌過去,他沒看到或听到任何敵人的蹤影。
他並沒有因此放下警戒,仍然挾持著他的小人質,一動不動的待在原地。
森林里,又悶又濕,沒有多久,他就汗流浹背。
時間久了,他開始知覺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察覺她的柔軟,這場戰爭太久了,久到他都忘了女人是那麼的香軟。
她身體突然的緊繃,讓他回過神來,這才察覺他下意識地收緊在她腰間的長臂,而他早已挺立的亢奮抵著她。
她重新掙扎起來。
他皺眉,知道不能再這樣待下去,如果她還有同伴,她發出的聲音遲早會引來他們,他得趁早離開這里。
心下一定,他立刻拖著她離開原地,她一路上不斷掙扎,他對她的驚恐視若無睹,只煩惱該如何處置她。
看她的穿著,他知道她不屬於南方,若將她帶回去,她只會是個麻煩,可若放她走,要是她剛好是被派來刺探敵情的呢?馬兒仍在他早先留下它的地方吃草,他在暗處觀察了一會兒,確定沒人後,才又拖著她走過去。
當然,他還有第三個選擇,那就是殺了她。
他不覺得自己喜歡最後一個念頭,他不喜歡濫殺無辜,但他並不懂得北方話,無法確知她究竟為何會出現在這蠻荒之地,在確定她沒有威脅之前,他不能冒險放走她。腳骨突如其來一痛,這瘦弱的女人竟踢了他脛骨一腳!
這一腳幫他下了決定,他松手抽刀——
她瞪大了眼,自由的小嘴驚恐的張著,卻發不出聲音。
刀光一閃,她害怕的閉眼,他卻只是砍了條藤蔓綁住她的手。
發現他不是要殺她,她松了口氣回神要喊叫時,他卻扯破她的衣袖,揉成一團一把塞住她的嘴。
她生氣的發出抗議嗚嗚聲。
他挑眉,不理她的抗議,只是將她拋上馬,像拋糧袋一般。
她悶哼一聲,眉頭因疼痛而皺起。
他翻身上馬,拍了她兩下。
她憤怒的喊了兩聲,應該是,他猜,只不過那聲音因為她的嘴被堵住,所以听來像是小貓在叫。
他無聲咧嘴一笑,策馬離開水邊。
***
水波蕩漾。
人,一如以往;刀,早已斑駁。
一聲鳥叫,喚回他恍惚的神智。
他抬首,只見白烏歪著頭,用烏喙整理梳洗著羽毛。
他不記得自己會笑,前世的記憶總是晦暗苦澀,除了戰爭、除了背叛,似乎沒有任何值得歡欣愉悅的。
走回岸邊,他看著仍昏迷的她,有些許的迷惑。
原來,以前的他,也會笑。
***
什麼地方?
幽幽從昏睡中轉醒,她只覺得暈眩,好一會兒,才發覺這里是一座木屋。
她茫茫然的爬坐起身,一時間不曉得自己為何會在這。
屋里除了床空無一物,沒人。
外頭陽光燦爛,蒼翠的綠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訝異於久不見的晴天,她走到門邊,屋內屋外的光線強弱仍有差別,她伸手遮眼,等到雙眼適應了光線,她才看清周遭的景致。
一瞬間,她屏住了呼吸,震懾於四周的美景。
藍天之下,是廣大的森林,小屋前整片青草後,是波光瀲灩的湖水,湖上有對長尾白鳥飛過。
呱——
一只青蛙突地從草地里竄出,跳上大石。
她嚇了一跳,撫著心口退了一步,在看清那昂首自滿的青蛙後,又笑了出來。
青蛙一動不動,只以大眼往後轉了一圈,看著她,然後鼓起兩頰又叫了一聲。
她笑自己的膽小,繞過它往湖邊去,青草地上有著露水,等她想到要提起裙擺,露水早已沾濕她的裙,不過她還是拉高了衣裙,誰知顧了前面忘了後面,拉了後面,她又踩到前面,結果走沒兩三步,就因為踩到裙角而往前僕跌。
啊,好丟臉。
呱——
水里跳出另一只青蛙,停在她面前叫了一聲,像是在嘲笑她的五體投地。
討厭。
她紅了臉,慌慌張張的爬坐起來,幸好沒看到人,她忙站起身,低頭拍掉衣裙上的草屑。
一抬首,眼前猛然多出個人。
「喝?!」被那突然冒出來的人影給嚇了一跳,她往後退時又踩到裙角,差點又跌倒,她忙伸手在半空中亂抓,想穩住身子。
這一抓,抓住了那男人的衣袖,身子是穩住了沒錯,那人的袖子卻被她給扯破了。
「啊……」她輕呼出聲,怯怯的低頭看著被她扯裂的衣袖,滿臉羞得通紅,「呃……對不起……」
男人沒有出聲,她有些膽怯地松開了破衣袖,乾笑地試著將那衣袖破裂的地方給撫平,他還是沒有開口,一動也不動的。
她心頭一陣忐忑,鼓起勇氣抬起頭來,再度開口︰「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男人背光面對著她,陽光是如此亮眼,教她看不清他在陰影中的臉,只能約略看見他的身形,從他有些散亂的發,到他寬廣結實的肩頭,然後是被她扯裂的衣袖,和有些老舊的綁手,跟著是他手中握著的那把銹刀。
刀,是斑駁的。
不知為何,她在看見那把刀時,有些心驚。
因為那是把刀啊,她想,雖然它已生銹斑駁,仍是殺人的武器。
靶覺到他那教人不安的灼熱視線,她重新抬首,惶惑驚恐的感覺在胸口堆疊著,倏地,影像閃過腦海,她忽然記起,這人在昨夜從青龍堡綁了她。
「你……」輕抽口氣,她瞪大了眼。
她該跑嗎?跑得掉嗎?他為什麼綁她?他識得她嗎?他為什麼那樣看她?
腦中閃過連串的疑問,月兌口而出的,卻是一句遲疑的︰「你……是誰?」
他眯了下眼,眼角抽搐著,半晌,才冷聲道︰「你知道我是誰。」
「我……我知道?」她呆愣回問,秀眉微揚,一臉驚訝疑惑。
他神色更冷,散發著無形的壓迫感。
「你認識我?我是魃,不是我表妹小宛喔,你確定你沒搞錯人?」以為他抓錯了人,她小小聲的提醒。
他又眯了下眼,「你沒有表妹。」
「所以我說,你要找的是小宛才是。我有表妹,就是小宛啊,小宛才是沒表妹的那個,我是魃。」確定他認錯了人,她同情的道︰「不過沒關系,我不介意,你可以告訴我怎麼回去青龍堡嗎?」
他緊抿著唇,瞪著她不發一語。
「呃……」發現情況不大對,她干笑兩聲,鼓起勇氣再試,「只要告訴我往哪個方向就行了。」
他額上青筋暴起,冷聲道︰「軒轅魃,我警告你,少和我玩游戲!」
咦?啊?他沒認錯人嗎?她呆了呆,忽然之間領悟到這個男人真的認識她,也真的是要綁她,而且,雖然看不清他的臉,她也曉得他顯然正為自己不記得他而生氣。
膽小的退了一步,她忙解釋,「呃……那個……抱歉……我……我前一陣子撞到了頭……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他聲音隱含壓抑的怒氣,朝前踏了一步。
「呃……那個……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忘記的……」那無形的威嚇讓她害怕的往後再退,他帶著怒氣跟著上前一步。「不是故意?」他更火,更加逼近。
「雖……雖雖然……我……我我……不記得,可……可是我表妹小宛應該知道。」她嚇得邊說邊退,他步步進逼,她越來越慌亂,開始語無倫次,小手無意義的揮動著,「你……你讓我回去……我我我帶你去找小宛,就……就就算小宛不在……還……還還有應龍……」
「應龍?!」咬牙進出這兩個字,火冒三丈地低咆道︰「你敢提他?你敢忘記?你膽敢忘了所有你曾做過的——」
「喝?!」她嚇得倒抽口氣,他怒氣沖沖的質問教她駭得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朝後坐倒在地,抬首看向他的小臉蒼白驚慌,像只受驚的小白兔。
坐在草地上由下往上瞧,他看起來更加高大,怒氣騰騰的活像凶神惡煞。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他會抽刀砍了她,所以她立即翻身,顧不得姿勢不雅手腳並用的就往後爬,可那把刀卻冷不防的凌空而降,唰地一聲準確地插進她逃跑的路線,只差一寸就要削到她的鼻尖,嚇得她倒抽口氣緊急停住,四肢登時發軟。
露在泥土外的刀身仍在輕顫,亮晃晃的刀,不像刀鞘般老舊,她甚至能從刀身上看見自己嚇白的臉。
這刀,寒氣逼人。
她瞪著那陰寒的刀身,動也不敢動一下。
他不知何時來到她跟前,伸手拔起了它。
「不要……」她悶叫一聲,嚇得垂首閉眼、伸手抱頭,全身縮成一團直發抖。
可半晌過去,刀沒落下。
她偷偷睜眼,從衣袖間覷他一眼,只見他怒氣未消,卻也沒要拔刀的樣子。
「我……」她咬咬唇,深吸口氣,小心翼翼的道︰「我真的不是故意忘記你的……」
他依然一副怒發沖冠的樣子。
她鼓起勇氣尷尬地強扯出笑容,粉唇輕顫地道︰「不……不然這樣,你你你……給我點時間,讓我想一想好不好?」
***
雖然早知她也該醒了,但是當他看著她走出小屋,他仍不禁有些激動。
她被青蛙嚇了一跳,她笨拙的拉著裙擺,她因眼前的美景而贊嘆,她微笑、她走路、她跌倒、她臉紅……
她的一舉一動,吸引著他的視線,她是活生生的,會走、會笑。
經過了……這麼多年……
他喉嚨有些發干,緊緊的盯著她,等到他近得可以伸手模到她,他才發現自己不自覺地移動身子,走出森林來到她面前,可她卻告訴他,她——
忘了?
不記得!
瞪視著眼前無辜的小臉,他只覺得腦海里一團混亂,復雜的情緒在胸口翻騰,憤怒尤其為最!
他原以為找到了她,見著了她,他就能分辨長年積壓在胸口的那股不明的情緒!能知曉他究竟是愛她抑或是恨她!能清楚他自己是誰!
他的前世,他的今生,全被她給毀了!
可她卻忘了?把他給忘了?
忘了!
一股沖動教他想抓著她瘦弱的肩頭猛力搖晃她,喝問她怎敢把他給忘了!
在她背叛了他之後、在她擾亂了他的人生之後、在她做出了那些事之笨——她怎麼能夠把他給忘了?!
他應該要殺了她才對,光是她的所作所為就罪該萬死了,更別提她膽敢將一切給忘了。
「呃……你要不要給點提示……?」見他久不出聲,只用那恐怖的表情瞪著她,她白著臉乾笑著。
他的右頰抽搐著,伸手直指著木屋,從牙縫中進出一句︰「進屋去。」
「可是……」她開口要說話,卻遭他打斷。
「進去!」他壓抑著怒氣,冷聲道。
「我不覺得……」她不甘心的再開口。
「給我滾進去!」他火大的怒斥。
瞧出他耐性有限,她識相的閉上嘴,慌忙爬站起來,提起過長的裙擺乖乖走回屋子里。
***
男人仍杵在湖邊,夕陽將他的身影和湖水染成橘紅色。
軒轅魃乖乖跪坐在屋內的草塾上,不時偷偷覷他一眼。
從他趕她進來,已經過了好幾個時辰了,他卻只是緊握著刀站在原地,背對著她,頸背的肌肉不時因怒氣而緊繃賁起糾結著。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可他那不動如山的背影卻教她沒來由的頭皮發麻。
或許她曾做了對不起這個人的事,要不然他抓她干嘛?
煩惱的皺起秀眉,她在水袖中絞著手指頭。
可她不記得了呀……
想到這點,她就更煩了,再瞄男人的背影一眼,她不記得他這件事顯然更是加深了他的火氣;可是無論她怎麼努力的去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在青龍堡時,她就知道應龍和小宛有事情瞞她,知道事情有些不對勁,早先這男人說的話,更加讓她確定了這一點。
可如果她沒有表妹,那小宛是誰呢?
自己……又是誰呢?
輕咬著下唇,她再次看向屋外那男人,心頭涌現初次醒來時,那股發現自己什麼也不記得的惶然不安。
而……他呢……?
他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