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王。
他總帶著磅礡的霸氣,冷冽、狂傲、不可一世。
他飛揚的黑發張狂的在風中昂揚著,像一頭黑色的雄獅,高高在上的俯視他所擁有的屬地。
橘紅的夕陽照進宮闈中,一雙白皙的手出現在眼前,那雙戴著金鐲子的手端著一只玉盤,盤上有酒、有杯,雕工精致。
端著玉盤的人在向前移動,移到那王者的面前,她這時才突然發現那雙手是她的,她正是端盤的人。
他的衣著貴重,其上繡著絢麗的圖案,但那襲衣,卻未能遮掩他昂藏的體魄,也無法修飾他剛硬的霸性。
他轉過身來,她再度震懾于他陽剛的美,即使是和他朝夕相處這麼多個晨昏之後的現在,她還是不由自主的屏息。
他一定不會同意她的想法,他認為形容男人「美」是一種侮辱,但她還是認為他很美,一種霸道的美,同樣讓人炫目而敬畏。
他伸出手,攬住她的縴腰,一把將她強拉到身前,俯身吻她。
匡啷——
手上的玉盤翻了,掉到地上,酒灑了,流了一地的金黃。
她不介意,他更不在乎,她的小手攀到了他的頸後,回應著他的熱吻。
她的身心都被他佔據,她不介意,她早已完全臣服。
他是王,她的王……
睜開眼時,唐可卿的心仍在狂跳,她全身發熱、口干舌燥的在床上坐起,看見鏡中的自己一臉緋紅,雙瞳如秋水般迷蒙,黑發散亂的圍在臉旁,櫻唇微張地吸著氣,胸口則因缺氧而起伏著。
老天,她一副欲求不滿的模樣!
厭惡鏡中那柔弱思春的自己,她跳下床,沖進浴室洗臉,冰涼的清水微微降低了頰上熱燙的溫度,她拿毛巾擦去一臉水,擦到一半卻忍不住將臉埋在毛巾里沮喪的悶喊了一聲。
可惡。
一個男人,同一個男人,在她夢中出現過無數次,但他沒有臉,每次她醒來後,無論如何努力去想,都想不起他的臉,只記得他偉岸的胸膛、他的吻、他的手,還有他那健碩美麗赤果的身軀——
他和她。
唐可卿沮喪的發出申吟,讓她惱怒的是,她在夢中的熱情迎合和卑躬屈膝,有幾回,在夢中她竟然還對他下跪,像奴隸一般跪在那個男人面前,雖然在夢中所有的人見到他都會跪下,她還是覺得無法忍受。
不只無法忍受她對人下跪,更無法忍受當時她是真的怕他,怕那個男人,怕到跪下時甚至會忍不住微微顫抖。
她為什麼要跪他?
唐可卿忿忿不平的想著,但心里其實早有了答案。
因為——他是王!
狽屁!是王就了不起了嗎?她干嘛要跪他?她怎能和一個人上床,卻又同時敬畏懼怕他?何況,那只是夢啊!
但有時就算她明明知道那是夢,卻還是無法反抗他,更別提她大部分時候,都只有在醒來時才知道那是夢,縱使她曾作過相同的夢千百次了,她還是無法改變夢中的自己——那個既愛他又怕他的女人!
她一向不是那般柔弱的女子,但在夢里面對那個男人時,她總是無法控制的受他吸引,甚至……願意為他付出一切。
一切。
啊現在腦海里的這兩個字教她驚恐地打了個冷顫,心頭莫名緊縮。
有些氣惱自己的沒用,她拿毛巾用力的揉擦自己的女敕臉,仿佛這樣做就可以擦掉夢里那個柔情萬千卻極端優柔沒用的女子,直到小臉感到疼痛了,她才將毛巾掛回橫桿上,著惱地走回房里。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鬧鐘慢半拍的響了起來,她伸出手,按掉響鈴,然後才猛然想起今天有事要做。
堡作。
她有工作要做。
今天是星期天,不過有合約要簽,七點她得先進公司準備。
思緒一定,她深吸口氣,連忙套上衣裙,化了淡妝,盤起及腰長發,圍上黑色的喀什米爾圍巾,拿起她用了許多年的公事包,檢查東西都帶了之後,才拎著鑰匙穿上高跟鞋,開車出門。
星期天早晨,街上人車不多,大部分的人都還窩在被窩里。
早春的氣候很不穩定,昨日才是大晴天,今天新一波的寒流又來襲。
她坐在車里,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形成一股白煙。
寒冷的空氣讓她腦袋清醒不少,所以她沒試圖打開暖氣。
灰沉沉的雲布滿了天,城市里的高樓一棟棟插入雲霄,玻璃帷幕反射著暗沉的天色,看來極為灰暗冰冷。
她開著車子一路來到市中心,轉進一棟辦公大樓的地下停車場。
門口的守衛看見她,自動把門打開。
熄火時,她看了手表一眼。
六點五十,差十分七點。
地下室的電梯在她按下按鈕時,門自動往旁滑開。
她走進電梯里,電梯門自動關上,往上攀升。
被清潔工擦得一塵不染的不銹鋼門清楚反射著她的儀容,她再一次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裝扮,確定無誤後,才放松等著電梯到達固定的樓層。
門一開,一位助理秘書早已等在門口。
「唐秘書,早。」
「早。」她微一頷首,接過對方送來的文件,一邊往自己的桌子走去,一邊詢問︰「早上九點半仇總約了韓董打高爾夫,十二點半左右才會到珍品樓,位子訂好了嗎?」
「訂好了。」
「宏盛的韓董不吃午肉,記得和珍品樓確認,把餐點改成海鮮類。」
「是。」
「四季花坊的花送來了沒?」
「送來了,在你桌上,總共三十三朵粉玫瑰,我數過了。」
她回頭露出鼓勵的微笑,「很好,知道為什麼要三十三朵粉玫瑰嗎?」
「三十三朵代表我愛你,粉玫瑰是夫人最愛的花,今天是夫人的生日,所以要送三十三朵粉玫瑰︰」
「結婚紀念日呢?」
「九十九朵,代表長長久久。」
「嗯。」她看著自己桌上嬌美的花束,月兌下圍巾和外套掛在椅背上?提醒道︰「夫人對花的數字很介意,一定不能搞錯。」
「是。」
「副總那邊情況怎麼樣?」
「副總九點會和詮旭的王總見面,中午到御饌吃飯,淑芬剛剛已經到總經理家去等著了。」
「常董呢?」
「常董今天要到香港開會,若男剛回電說她和常董已經在往機場的路上了。」
「OK,你去忙你的吧。」
她朝剛升進秘書室的女孩微微一笑,打開電腦,戴上耳機麥克風,然後開始一天的工作。
她工作的煌統集團,是屬于仇氏家族所有,雖然公司有上市,但持有公司股份的大多仍是家族成員。
雖然集團涉及的產業極多,且從一百多年前就已是富可敵國的富豪家族,但因仇家成員向來低調,他們幾乎不在媒體上曝光,所以雖然一般人都知道有個煌統集團,但對于在其後的仇氏家族卻不太了解,只曉得他們很有錢而已。
她自己也是在進了公司之後,才逐漸了解這個家族有多麼的龐大,手上掌握的資源有多麼的恐怖。
盎可敵國。
這四個字可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仇家的人一直很懂得經商之道,百年來,他們的政商關系一直處理的十分良好,即使政權交替,都無法動搖仇家的根基。自這一代的總裁接位並積極擴展事業版圖後,三十年來,仇家的財富更是呈倍數成長。煌統集團旗下的關系事業加起來的資產早已破兆,並在總裁仇靖遠的掌控下,不斷持續往上攀升。
她已經在煌統待了七年了,七年來,她從分公司里的一位小秘書,一路往上爬升到仇靖遠身邊第一秘書的位置,快速的升遷羨煞不少旁人,但個中辛苦!也只有她自己曉得。
在那麼大的一間企業集團里工作,擔任的又是總裁身邊的第一秘書,她每天要處理的事情和要應付的人多到數都數不完,假日若遇上特別狀況,像是今天和宏盛的簽約合作,她一樣得照常上班。
七點三十,常董搭的飛機應該起飛了。
沒有電話進來,表示若男和常董趕上飛機了。
秘書室里,自從林姊走後,她就是最資深的,其他人若遇到無法解決的問題,通常都會第一個找上她。
看著沉默的電話,她稍稍松了口氣?若男是個不錯的秘書,速記一流、通曉八國語言,只是有時難免粗心大意,雖然已經當了常董秘書三年了,偶爾還是會出問題。
她一邊快速的瀏覽今天的報紙,一邊記下需知的摘要。
三十分鐘過去,她的專線電話依然沒響,她才放心的將幾位大頭的行程傳輸到PDA里,然後結束掉電腦里的文件工作,打開昨天打好的合約,仔細地一頁一頁的檢查完合約內容,直到確認無誤,才將合約收到公事包里。
宏盛的合約,有了。
三十三朵粉玫瑰,有了。
傍夫人的生日禮物,有了。
她打開公事包里的珠寶盒,確認里面的珍珠是粉紅色的,才將其收好,然後起身穿上外套、披上圍巾,抱著那一束玫瑰,下樓開車前往仇家。
八點半,她準時到達。
仇靖遠一分不差的出現在豪宅門口,她和老板一起上了賓士轎車,司機將車發動時,她也開始向他報告今日行程。
仇靖遠年已七十,但身體仍十分硬朗,頭腦也相當清楚,做事非常縝密果斷,他自律甚嚴,對員工的工作能力也很要求,賞罰分明。
苞著這種老板當然很異,相對的,薪水也相當優渥。
九點半,他們到了高爾夫球場。
老板打球時,她則再次和中午的餐廳確認訂位和其他事宜。
到了中午時,天氣依然陰沉沉的,不過那並未稍減仇總和韓董打球的興致,兩位老人家回到休息室時,顯得相談甚歡,看來合約的簽定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十二點半,他們到了珍品樓用餐,兩人在吃完飯後又閑話家常了好一陣子,才正式進入簽約合作的問題上,在仇總的指示下,她拿出合約給韓董閱覽。
合約的簽定只是形式上的,大致上的條件之前就已經談好了,但在商場上,只要還沒簽字,隨時都可能出現新的變數。
所幸,這一次十分順利。
兩位大老板愉快的簽了約,然後又開始閑話家常起來,她收好合約,趁大老板還在聊天時,退到一旁聯絡晚上夫人生日的事情,確認一切OK。
她才掛掉手機,就看到仇總已經起身,她忙跟上去。
三點半,他們離開珍品樓,司機將車開回仇家豪宅。
車子回到仇宅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四十分了,她和仇靖遠一起下了車,將花遞上。
「仇總,這是三十三朵粉玫瑰。這盒則是御龍今年最頂極的粉珍珠,直徑一公分,御龍的陳總保證品質絕對和之前的六十三顆一模一樣,一她從公事包中掏出那只珠寶盒,一邊道︰「夫人十點和王夫人去看秀了,五點多才會回來,徐師傅兩點就已經到了,現在正在廚房里準備。」
仇靖遠抱著那束花,拿著那盒珠寶,難得的露出微笑,「唐秘書,謝謝。」
「不客氣。」她回以微笑。
「今天辛苦你了。」
「這是我的工作,請幫我和夫人問好。」
「我會的,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是。」
她必恭必敬的彎腰送他進門,等大門合上後,她才松了口氣,提著公事包,轉身走向仇家車庫,準備去開自己的轎車。
天色暗了下來,她走進車庫的前幾分鐘,天上飄起了絲絲細雨,她沒費事伸手去遮,反正等會兒回去就要洗澡。
仇家的房子坐落在半山腰,這整座山都是他們的,周圍有著一大片的森林,秋大時,那片被秋意染紅的森林看起來挺有詩意的,只可惜經過一整個冬天,落葉喬木的紅葉幾乎落得差不多了,大部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
這陣雨,恐怕會打落那些枝頭上殘余的老紅葉。
雨越下越大了,她加快了腳步,跑進車庫里,司機老張已經將車停好,她和他打了聲招呼,便坐進自己的小轎車,拿面紙擦干臉上的雨水後,才將車子開了出去。
從大屋到鍛鐵大門前,還有一小段的路,因為雨太大的關系,她開得很慢,快到大門時,她眼角忽然瞄到右邊的森林里似乎有人,她忍不住多看了那在雨中的男人幾眼。
仇家設在屋子周圍的保全足可媲美世界級的銀行,所以她並不擔心是否有外人跑了進來,何況那男人身邊還跟著一只大黑狗,仇家的大黑狗。
天色很暗,外頭又在下雨,她看不清楚那人的樣貌,只知道他長得很高大,穿著一身的黑,黑色的襯衫沒有完全扣上,露出令人贊賞的結實胸膛。
他雙手插在褲口袋里,在大雨中漫步,全身都濕了,看起來卻一點也不在乎。
她不記得仇家有像他一樣的人,但話說回來,她也沒見過所有的仇家人。
車子繼續在大雨中前進,男人在她的視線中消失,一瞬間,她有股沖動,想停車回頭看他,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她確定自己沒見過這男人,只是他身上的某種特質卻教人莫名熟悉,好像她曾在哪里見過……
別傻了,就算她真的見過又怎樣?
不過就是另一個有錢的仇家人罷了。
她一扯嘴角,很快的打消了那個念頭。
就算那男人再性感、再有錢都不干她的事,不是她不曾做過麻雀變鳳凰的美夢,只是她很早之前就知道什麼叫做現實,更清楚自己半點都不想沾染上旁人。
雖然她的生命中並沒有白馬王子,她卻相當滿意現在的生活。
她有一個薪水相當不錯的工作,賺的錢不只吃得飽、也穿得暖,心情不好時也有足夠的財力讓她去逛街血拚看電影。
人生如此,再怨嘆就過分了。
她唐可卿,可是十分清楚什麼叫做「知足常樂」的。
嘴角微微一揚,她將車子駛出了鍛鐵大門。
豪宅的大門,在她離去後緩緩合上。
雨,繼續淅瀝瀝的下著。
濛濛,下著。
蕭邦的鋼琴夜曲在空氣中回蕩著。
她收回按在PLAY鍵上的手指,泡了一壺玫瑰花茶,蜷在沙發上,看著剛到樓下借回來的推理小說。
忙了一天工作完回到家,洗完澡,泡壺花茶,看一些非關商業的雜書,是她給自己的小小獎賞,只有在這個時候,她可以放松下來,讓腦子放空,什麼也不想,隨著書中的情節游走。
一本書、一盞燈、一壺茶,她的休閑生活,就是這麼簡單。
最近幾年,她的生活更是進入了一定的模式,早上起床、上班、下班、買書、回家、吃飯、洗澡、看書、睡覺,然後到早上再重來一次。
也許這種規律的生活模式有些無聊,但她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
幾年前,當她察覺自己在某方面異于常人後,她更不願和人深交了,不只異性,連同性的朋友也幾乎斷了聯絡。
為了保護自己,她用嚴謹和冷漠的態度在身旁築起一道高牆。
生活,就此變得規律、平凡而簡單。
這樣很好。
她知道也許她將來會變成一個奇怪的老姑婆,但那又如何?
至少她不會再受到傷害。
輕啜一口溫熱的花茶,蕭邦的鋼琴夜曲在夜空中回旋著,她的思緒也漸漸跟著書中主角陷入如蛛網般復雜難解的線索中,直至夜深。
「唐小姐,抱歉,我知道這可能有些冒昧,請問你有空嗎?」
坐在咖啡店里的唐可卿听到這句話,拒絕的話才到嘴邊,一抬起頭卻看見那向來冷淡的咖啡店老板。
她瞪著眼前的咖啡店老板,一時有些訝然。
老板是男的,姓秦,是她的房東。
他長相十分俊美,一頭及腰的長發更增添他陰柔的氣質。
他的問話讓她十分驚訝,因為她和這男人租房子已經七年了,這卻是他第一次開口約她。
她一直以為他對她沒興趣,雖然認識七年了,她偶爾會到樓下他開的咖啡店吃飯,他和她的對話卻總是那幾句基本應對。
事實上,他現在看起來也不像是對她有興趣,俊帥的臉上沒有絲毫笑容,深邃的黑眸如同以往一般冷漠。
于是,她知道他不是來約她的,至少不是為了純粹的男女情事。
「什麼事?」她放下手中的小說,看著他。
「我記得你認識唐岳然教授。」
她微微一愣,她從沒提過這件事,但隨即想起爸曾有幾次來找過她,只是她從來沒想過他會認出爸。
「嗯,我是認識他。」
「我在雜志上看到這次在舉辦的失落的文明展覽是他主導的,我有個朋友對失落的文明很感興趣,她想要認識唐教授,不知道你方不方便替她引見?」
她本想拒絕,因為怕後續引起的問題和麻煩,但這些年來,這位樣貌俊美的房東替她擋掉不少無聊男子,而且七年都沒漲過房租,在她出國時還會替她澆花,有時她忙到太晚回來,即使超過十一點他照樣供餐,幾乎是處處方便她,又不過問太多,這麼多年來他也只要求過這麼一件小事,就這樣拒絕好像太不近人情了。
她看著他,好半響,才道︰「可以,不過他最近很忙,我約好時間後再通知你。」
「謝謝。」
「不客氣。」
她說完,他便回轉櫃台去了,她若有所思的看著他的背影,右手無意識的輕撫蜷在她腿上的黑貓。
這男人蓄著一頭及腰長發,烏黑柔亮的長發,說實話,她很難想像他每天拿著一把梳子梳他那頭長發的樣子,但她也從來沒看過他披頭散發。
他一向維持著干淨整潔的模樣,那一頭長發也始終乖順的待在該待的地方。
這個男人總是很有禮貌,卻也十分冷漠陰沉,不過若不是他的廚藝驚人的好,她懷疑這家店能撐過三個月。
再帥的男人若老是擺著一張死人臉,也是很難討人喜歡的。
也是因為如此,這家店的客人來來去去都是那幾位熟面孔的。
在她剛搬來的時候,這家店還兼租小說漫畫,但後來因為附近開了兩家連鎖小說店,來這里租書的人就變少了,沒多久,那些書就漸漸消失了,幸好還有些愛好咖啡和他廚藝的老饕願意來這里消費,這家店才沒有跟著消失。
話說回來,除了書變少了一點,這里還真的七年如一日。
老板總是擺著死人臉,店里總是飄著咖啡的香味,他養的黑貓也總是懶懶的蜷在店里的某個地方睡。
有時候,坐在這里,她會有種錯覺,仿佛這家店的時光是停滯不動的。
當然,她知道,那只是錯覺。
牆上的鐘輕輕響了起來,提醒她時間的飛逝。
八點了,她起身,收拾好東西,到櫃台付帳,然後回家。
女的。
他的朋友是個女的,而且才十八歲。
說她不驚訝是假的,因為沒想到他會有這麼年輕可愛的朋友,更別提那漂亮妹妹的個性和冷漠的他差了十萬八千里遠。
漂亮妹妹姓凌,單名一個俊。
凌俊雖然有個很男性化的名字,黑發削得又薄又短,但縴細的身子、雪白的肌膚、水女敕的雙唇,加上一雙靈動的大眼楮,卻讓人很難誤會她的性別。
凌俊很活潑,很愛笑。
她一見到自己就直喊她姊姊,甜美可愛的樣子,教人很難討厭她。
「你喊我凌就行了。」
她開朗的這般自我介紹,接著便說她一直很仰慕唐教授,這次剛好學校作業要寫報告,又湊巧得知秦哥認識她,她又認識唐教授?所以才厚著臉皮硬要秦哥幫忙。
唐可卿將車停在博物館的專屬停車場,瞥了身旁那笑吟吟的妹妹一眼,忍不住好奇的開口。
「你們是親戚嗎?」這兩人年紀差了十幾歲,她怎麼看也不覺得像他那麼冷的人會有凌俊這樣的忘年之交。
「誰?秦哥嗎?」凌俊聞言詫異的笑了出來,搖頭說︰「不是。」
「那你怎麼認識他的?」很難想像性格和年紀差這麼多的兩個人會兜在一起。
「嗯,怎麼認識的啊?」她嘴角微揚,輕笑道︰「我之前迷路時遇到他,是他告訴我該怎麼回家的。」
「迷路?你不是台北人嗎?」可卿下了車,訝異的回頭看她。
凌俊苞著下車,听到她的問話,身子微微—頓,然後才搖頭輕聲說︰「不是。」
她轉頭看著自己,有一瞬間,可卿覺得這女孩的表情有些奇怪,但她旋即笑了出來,「不過我現在可是比老台北更熟台北喔,所有台北的風景名勝和名店小吃,全都逃不過我的法眼,可卿姊,你愛吃甜食嗎?上星期天母開了一家蛋糕店,他們做的蛋糕風味絕佳,很好吃喔,尤其是草莓慕斯那種甜甜酸酸的感覺,真是超——贊的!」
這女孩生動活潑的表情讓她不禁嘴角輕揚,她帶著她一起往博物館的展覽廳走去,一路上就听她對台北各家蛋糕店如數家珍,但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一進到館內,這女孩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發現她的視線停在一個又一個的古文物上,可卿這才曉得她真的對這個失落的文明極感興趣。
和工作人員打了聲招呼,她帶著凌俊直接到後面的房間找父親。
房間里,爸戴著眼鏡,坐在桌前寫著筆記,一如以往。
他沒有听到她的敲門聲和問候。
打從有記憶開始,爸總是在工作,他對這失落的文明幾乎是著了迷,每回見到他,他不是埋頭在拼湊破碎的陶器,就是在寫筆記,或是描繪文物,翻找資料書籍。
他也總是專心到忘了身旁的人事物。
唐可卿走到書桌前,輕輕的伸手壓到筆記上,才引起了父親的注意。
「誰……可卿?你怎麼會在這?」老教授皺眉抬眼,見是女兒,眉頭才瞬間舒緩,然後方想起自己和女兒有約。「抱歉,瞧我這腦袋,都不中用了,你等很久了嗎?」
「沒有。」可卿微微一笑,介紹父親和女孩認識。「爸,這位是我和你提過的朋友,凌俊。凌俊,他是我爸,唐岳然教授。」
「唐教授,你好,啊,那是復原的城圖嗎?好厲害,我沒看過畫得這麼仔細清楚的。」
「對,那是復原的城圖,是我最近幾年在補上的,還沒有公開過。建造這座城池的人具有高度文明,內外城牆中尚有巨大溝渠,應是用以當作護城河之類的用途,顯見當時的戰事十分頻繁。」
「是嗎?我之前在書上看到挖出許多完整象牙,教授認為古時他們用象來作戰嗎?」
「嗯,這是有可能的,不過目前還沒有明顯證據足以顯示……」難得找到小同好,唐岳然雙眼發亮的解說著。
眼看這一老一小一見面就興奮的討論了起來,完全忘了她的存在,唐可卿不禁覺得好笑。
看他們顯然一時半刻不會聊完,她便轉身走了出去,到地下室找母親。
來到地下室,果然見到母親蹲在架子旁記錄東西。
「媽。」
「可卿,你來啦。」宋青青見是女兒,立刻站了起來,伸手擁抱她。
「媽……」她有些不自在,卻還是乖乖讓白發蒼蒼的母親抱著。
「媽好想你啊,你這孩子,平常也不會多來看看媽。」宋青青抱了女兒好幾分鐘,見她臉上浮現不好意思的紅暈,不禁笑得更加開心,這才松開了手,疼惜的模模她的臉,「乖女兒,你是不是變瘦了?你有好好吃飯吧?」
「沒有,我沒有變瘦,那只是你的錯覺,我當然有吃飯,一天照三餐外加消夜吃呢。」她輕聲辯解著,怕母親又對她的進食嘮叨,趕緊轉移話題道︰「你不是在替這些石頭編號嗎?我幫你吧。」
「什麼石頭?!這些可是古董,是祖先留給我們的無價之寶!」宋青青一听女兒的說法,立刻瞪大了眼替寶物抗議」
「是是是,這些石頭……古董是無價之寶。」她笑著改口拿過母親手上的筆和簿子,幫忙母親替這些陶瓦碎片和玉器一一編號。
「你這孩子……」宋青青笑著搖了搖頭,還是把筆給了她,讓她一起做記錄。
在博物館地下室里,母女倆一邊閑聊著,一邊記錄古代文物。
唐可卿看著滿頭華發的母親,心頭隱隱一抽。
和父親一樣,母親老了。
她臉上有了皺紋,額上有了白發,不變的,是她臉上和靄可親的微笑,和那令人眷戀的溫柔。
唐岳然、宋青青。
他們是享譽國際的考古學家。
名義上,他們是她的父母;實際上,她卻和他們完全沒有血緣關系。
她是被他們收養的。
他們在一次考古的途中撿到了她,因為她完全喪失了記憶,當地也找不到認識她的人,他們無法生育,覺得她是上天送給他們的孩子,便動用了一些關系收養了她。
這麼多年來,他們始終待她一如親生女兒,不只送她去上學,教她他們所知的一切,帶著她行遍各地,還給予她所需要的一切,即使後來發現她不太對勁,他們也未曾用異樣的眼光看她,更不曾稍減對她的關心。
他們真的把她當女兒,他們愛她。
許多年前,當她明知這樣很不孝,卻還是決定要搬出去住時,他們雖然不願意,最後依然尊重了她的意願,他們了解她,也懂得她。
她愛他們,即使她已經多年沒說出口了,但她真的愛這對溫柔善良的夫妻。
如果有來世,她是很願意再當他們的女兒的。
如果有的話……
不覺間,天黑了。
恍然回神,才發現一天已過。
博物館位在市郊山腳,館外花木扶疏,每逢假日便游客如織,但到了即將閉館的時間,多數人早已離開,偌大的建築里,只有沉睡千年的古物。
那一老一小還沒聊完,母親也被同事找去,她閑著無聊便逛了起來。
這一次的展覽,展的是父母長年研究的那支失落文明的古物,從小她便從父母的筆記和照片中見慣了這些文物,每一個玻璃櫃中的青銅、玉器、陶器,她都覺得有些熟悉,但這一回卻是第一次看見。
游蕩在一間又一間無人的展覽室里,看著那些古文物在展示燈下閃耀著數千年前的光輝。
站在安放于展覽室的玻璃櫃旁,她打量著戴著金色面具的青銅頭像,這副在青銅上頭的金面具的確十分細致,那金面具只有薄薄的一層,服帖地覆在青銅頭像的臉上,像是第二層肌膚。
很難想像幾千年前,就有人擁有這樣高明的技術。
青銅不知是因為時間的久遠抑或是曾遭祝融而有些斑駁,父親曾說,這一批文物被挖出來時,不知為何全似被火燒過,是以這回展覽,皆輔以紅光。
展覽室依序展示生活文物、玉器刀石、人物青銅、祭祀器具,以及形態各異的神明青銅鑄像。
這一個文明,擅鑄青銅,展覽室內一個個的青銅頭像整齊有序的排列在兩旁,每一尊青銅頭像面貌盡皆不同,表情威嚴。
佇立在這些青銅頭像之間,她不覺有些恍惚。
鼕鼕鼕……
什麼聲音?
鼕鼕鼕鼕……鼕鼕鼕……
奇異的鼓聲回蕩在耳邊,那聲音像是近在身後,她猛然回頭,身後卻無人。
整間展覽室里,除了她和這些青銅頭像之外,沒有任何會呼吸的生物。
她等了幾秒鐘,不再听到任何聲音響起,不禁松了口氣。
瞧她緊張的,只是耳鳴吧?
可卿一扯嘴角,自嘲的搖了搖頭,轉身往下一間展覽室走去,但才轉過身,她就嚇了一跳。
一個高大壯碩的男人佇立在對面的門口。
他瞪著她看,雙眼眨也沒眨一下。
難以理解的情緒猛然涌出,席卷了她所有思緒,她渾身一震,下一秒,胸口便痛得像被人拿刀挖出了整顆心一般。
好痛!
她伸手抓著胸口,痛得喘不過氣來。
怎麼回事?
怎麼會那麼痛?
她搖搖欲墜地往後退了一步,男人見狀猛然回過神,立刻就朝她走了過來。
劇痛再度傳來,她額冒冷汗,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是心髒病嗎?
天啊,她怎麼不曉得自己有心髒病?
她渾身無力,只能揪著疼痛不已的心口,試著呼吸,不讓自己丟臉的昏倒在地上,但另一陣劇痛再次從心口傳來,她眼前一黑,再也站不住,痛得幾乎跪跌在地,下一瞬間,她被他帶入懷中。
他身上的溫度,神奇地稍稍舒緩了心口的疼痛。
她睜不開眼,卻能感覺到他打橫抱起了她。
她的手在抖,全身力氣盡失,她從來沒有感到這麼虛弱過。
男人將她抱到一旁的長椅上,伸手輕拍她的臉,開口問。
「心髒病嗎?」
「我……不……」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吐出破碎的字。
「你有藥嗎?」
「沒……」
她再度試著睜開眼,這一次,光線透了進來,男人的側臉近在眼前,他掏出了手機,正在撥號。
看見他撥的號碼,她一慌,連忙抬手想阻止他,「不要……」
抬起的手原想拍掉他的手機,卻因為無力在半途落在他的胸口。
他看著她,手機里傳來對方的問話。
「我沒事……躺一下就好了……」她試著擠出微笑,但說完這一串,就讓她累得想閉上眼,她只好在眼皮合上前,努力再擠出兩個字︰「拜托……」
扁線再度消失。
然後,她听到他按掉了通話鍵,不覺松了口氣。
「謝謝……」她打著冷顫開口。
他沒有說話,下一秒,她發現他又抱起了她,可卿慌忙睜開眼,卻發現他只是抱著她坐在椅子上,讓她靠在他肩頭窩著。
「三分鐘。」他迎視著她慌亂的眼眸,平鋪直敘地開口,「如果沒有好轉,就去醫院。」
她沒有抗議,她覺得冷,需要他熱燙的體溫。
得到三分鐘的緩刑,可卿在他懷里放松了下來,再度閉上眼,乖順地偎在他偉岸健碩的懷中,專心呼吸、專心穩定心跳。
慢慢地,疼痛的心,逐漸舒緩,心跳也慢了下來。
像是察覺到她的好轉,三分鐘後,他並沒有起身,只是繼續抱著她。
然後,她的體溫終于開始回升,也不再冒冷汗了,雖然依然覺得虛弱,她卻開始察覺到兩人太過親密的姿勢,感覺到他西裝下強健的體魄,嗅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心跳,無端又紊亂了起來。
她睜開眼,男人粗獷的面容又映入眼簾,她本以為他會看著別的地方,像是那些展覽文物之類的,沒想到他卻直勾勾地看著她。
心頭莫名一跳。
他的臉靠得那麼的近,近到她能在他黑瞳中看見蒼白慌亂的自己,她呼吸一屏,只覺得慌,差點以為那嚇人的疼痛又要再復發。
「好點了?」
「嗯。」她屏著氣,只能輕應一聲。
他凝望著她,右手輕撫她蒼白的臉。
他的手很大,踫觸極為輕柔,深邃的黑瞳透著不明的強烈情緒。
她想轉開臉,卻無法動彈,也無法轉移視線。
不知為何,想哭。
下一秒,他微低下頭,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