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很溫柔的人。
如她之前所想的一般,這男人,只是面冷心熱。
本來,她還有些擔心,不知道該如何和他相處,不知道身為他的妻,該做些什麼,但他卻只說了一句。
「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他牽握著她的手,帶著她走遍了這居所。
除了渡世台、萬業樓,和他所住,後來卻被她罷佔的九重居之外,這里還有幾棟位在九重居之後,因無人使用而塵封的庭院及樓閣。
「這兒為什麼封起來了?」
「這里是前任獄王的住所,因我只有一人,是以將其關閉。你若有需要可以將它重新開啟。」
她搖搖頭,「那倒不用,不過我可以將九重居整理一下嗎?」
「當然可以。」他看著她,眼里浮現笑意。「這里已經是你的家了,你想怎麼做都行。有什麼事,你都可以吩咐魅童。」
既然他都這樣說了,她也就不客氣的開始將花草盆栽帶進了房,妝點那黑成一片的屋舍。
他對這樣的改變,半點都沒抗議。
在無間的日子,其實不像她之前所想的那般無聊。
以前在人世時,她總以為死了就一了百了,不知魂歸何方。
誰曉得,死了之後方知——
死亡並不是結束,只是另一個開始。
仙女們和她說,因為她生前行善,所以死後可得道升天。可一待到了天界,才發現事情沒那麼間單,人處于人界是修行,上了天界也要修。
雖說是月兌了胎,換了骨,可一樣有著身體。
餓了,還是得吃;累了,還是得睡。
只是天界並不像人間處處戰亂,也不像人間有疾病與死亡的問題。
天、地、人三界,只是處在不同的空間而已。
無間界,更是處于所有時空之外。
這里,雖然不像人間是個花花世界,也不像天界那般處處華美,但要忙的事情還是很多。
在這兒,一樣要吃、要喝、要穿、要睡。
雖然他說不用忙,可她當人家妻子的,當然不可能都放著不做。
時間到了,她會和魅童一起送吃的上樓。
他忙時,她自己就和魅童在九重居里打掃、種菜、煮飯;他不忙時,她就會帶著琴去萬業樓找他。
雖然她的琴藝依然笨拙無比,他卻從來不曾嫌過,只是很有耐心的教導她。
當他吹笛時,她會隨侍在一旁。
自從他在她額上印下他的印記後,她不再覺得一下子就累了,身體感覺更輕,五官更敏銳,她可以听到更遠的聲音,在黑暗中看得更遠。
不過,在無間受苦靈魂的哀號,從來不曾穿過結界,傳到這兒,但她知道他們就在渡世台外的黑暗中。
萬業樓上堆積如山的鐵牌,更是證明了他們的存在。
「為什麼那兩塊鐵牌在發亮?」
一回上樓送飯時,她好奇詢問。
「因為,他們開始听進去了。」
「听進去?」她眨了眨眼。
「鎮魂曲。」
「鎮魂曲,你教我的那首?」
「對。」他看著那泛著微光的鐵牌,解釋道︰「在這里的,都是萬惡不赦之徒,但若知過能改,還是有重新人輪回的機會。在無間者,若有心,就能听得到鎮魂曲,听久了,若能知曉理解體會自己曾犯下的過錯,便能得到救贖。」
所以,他的工作除了看守,還擔負著勸慰那些冥頑不靈的魂魄。
她之前猜得果然沒錯。
但,這是多麼吃力不討好又累人的工作。
從小樓外看,萬業樓雖只有三層,但上了二樓,才曉得,這里面的空間是無限向上延伸的。
鐵牌堆疊出的黑牆,消失在黑暗中,即使她仰起頭,仍看不到頂端。
他望著那層層疊疊黑如墨牆的鐵牌,雖然他俊逸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但不知為何,她仍察覺了他情緒的低迷。
不自禁的,她握住了他的手。
他低下頭,看向她。
「天界的仙女姐姐都錯了。」
不懂她為何突然提起這個,他狐疑的揚眉。
「她們總說,黃泉之中,無間之王最是無情。」她看著他,微笑開口,「但其實,你才是最溫柔的那一個。」
她的笑,如花。
純淨卻燦爛,像她的心一般。
胸口微微緊縮著,他握緊了她的手。
「你應該相信她們的。」
「為什麼?她們沒見過你,我見過啊。」她柔聲說︰「你若無情,便不會在這里。若非你有情,相信罪孽再深重之人,都有悔過的可能,他們就不會存在了。因為你相信,才有人能得救。」
竟然是她……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麼長久以來,竟然只有她懂。
所有的人都覺得他是在對牛彈琴,只有她如他一般,認為這一切並非徒然。
「雖然,我現在彈得還不好,但我說我想幫忙時,是認真的。」她仰望著他,再次強調。
「你彈得很好。」他說。
「說謊是要到拔舌地獄報到的。」她開玩笑的說。
他並沒有說謊,她的確彈得很好,雖然節奏還不是那麼精準,但心比什麼都重要,當她練琴時,她每彈出一個音,渡世台前的冰就會裂開一些。
但她太專心了,所以從來沒發現這件事。
「來吧,先吃飯。」她拉著他的手,回到桌邊,把飯菜一一擺好,邊道︰「你先吃些,別一會兒忙起來,又忘了吃。」
他接過她送上的碗,看著她從餐盒中一一拿出的小菜,懷疑她到底從哪弄來這麼多素菜。
「我種的啊。」
听到她的回答,他才發現他將內心的疑問問出了口。
「種的?」
「嗯,後面的院子不是空的嗎?我仔細一看,發現那兒原來是菜園呢,只是因為久沒人顧而荒疏了,我整理了一下,試種了一些蔬菜和水果,長得很好喔。」
長得很好?
他知道那兒,以前魅童也曾在長上的交代下,試著在那兒種菜,可都活不久。後來,九重居的素菜都是魅童在交班時,從玄冥宮帶過來的。
他看著那在盤子里翠綠的菜葉和水果,無論是哪一種,它們看起來的確長得很好,事實上,幾乎是超乎尋常的強健。
也只有她,才能在無間這種貧瘠的凍土上,那麼快的種出蔬果。
她替他舀了一碗湯,送到他面前,然後看著他將食物送入嘴里。
他方吞下第一口,就見她忍不住問。
「好吃嗎?」
「嗯。」她那引頸期盼,等待稱贊的小狽模樣,教他不禁揚起嘴角,「好吃。」
聞言,雲夢開心的綻出一朵微笑。
以前在人間,她是被人捧在手心上的公主,啥事都不用管,就會有人幫她準備好。可到了天界,她級數可是最低的,和一般婢女沒雨樣,什麼事都得做,啥事都要學。
久而久之,她也就習慣了。
可雖然以前也有人稱贊過她,但不知為何,他的一句話,卻比所有人的稱贊都加起來還要讓她快樂。
看著她笑著拿起碗筷,開始用飯,他不禁為之莞爾。
每回用餐,她都會問他這個問題,在得到他的回答後,她才心滿意足的開始吃飯。
總是這樣的,一點點小事,就能讓她開心不已。
無論是一朵花開,或是他的一句稱贊,都能讓她歡欣許久。
在開口留她之前,他從未曾想過,她會真的願意留在無間,甚至待得如此安穩,仿佛她嫁的只是一個普通人,仿佛這兒的一切都是正常的,仿佛她是心甘情願的留下來,仿佛有一天她真的可能……
愛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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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鈴般的笑聲從樓外傳來。
秦無明循聲看去,只見雲夢帶著兩名看起來有些面熟的魅童,在九重居的牆內洗刷衣物。
她以無患的籽,搓洗出泡沫,將一切洗得干干淨淨。
白色的泡沫,飛散得到處都是。
它們浮在半空中,沾在樹葉上,她和魅童們的身上都沾了許多泡沫,連那只已逃到屋檐上的黑貓也無法幸免。
她似乎不覺在這兒生活,有多麼不便及無聊,她總是能找到許多事來做。
打掃屋舍、種花種菜,煮飯洗衣。
每回,他從小樓的窗欞往外看去,三不五時的,就會看見她抱著東西來來去去,或蹲在路邊和那些花草植物說話。
魅童和那只黑貓,則總跟在她身後或身旁。
她從不因魅童的短暫停留而困擾,她總是和每一個來的魅童說話,帶著他們到處跑,她甚至記得每一位魅童的名字。
他們喜歡她,他可以看得出來,無論是哪一個,總是喜歡在她身邊跟前跟後的。無論她做什麼,他們都會一起幫忙。
他們甚至在短時間內,就又再回到無間輪班,這是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但他的確看見有幾位魅童重復再來,只為了和她在一起。
在他印象中,從未見過哪個魅童會笑,即使在其它地方也沒見過,但打她來之後,他常常見到他們在笑。
苞著她一起笑。
如同現在一般。
「咪咪——」
她朝縮在屋檐上的黑貓伸出手,笑著叫喚。
「咪咪,下來呀。」
咪咪?
顯然她對它的性別不是很清楚。
瞧那只貓忿忿不平的模樣,他心情就莫名愉悅了起來。
「七哥,那是在笑嗎?」
「應該是。」
「我沒見他笑過,所以不是很能確定。」
「我也是,不過一般正常來說,兩邊嘴角上揚的表情,應該都能稱做笑容。」
「所以他在笑?」
「嗯,他在笑。」
听到這荒謬的對話,他將視線從九重居內拉了回來。
說話的兩個人,分別穿著青衣與白衣,很不幸的,這兩位都是他的兄弟,白衣的是老七,青衣的是排行第八的御風。
「怎麼有空來?」
「我听七哥說,你娶了妻,所以過來看看。」秦御風靠在窗邊,看著九重居里,依然在呼喚那只黑貓的女子,問道︰「就是她嗎?」
秦天宮擠到老八身邊,好笑的道︰「這里就她一位姑娘,不是她,難不成是那只貓。」
不知是否被听見,黑貓目露凶光的朝這兒望來。
「哎呀,不會吧。」秦御風見著那貓的雙瞳,猛然記起這凶狠的眼神,失笑道︰「這不是之前被我和老九一起押來的七世惡煞嗎?啥時變成這種小貓咪了?」
此話一出,黑貓長毛豎起,露出尖牙,一副想沖過來的模樣,可它方跳下屋檐,就被雲夢抓住。
「咪咪,不行喔。」她抱著它,撫著它的腦袋道︰「你身上都是泡沫,要洗干淨才行,不然會沾得到處都是的。」
說完,她就將它放到水盆里,無論它如何喵喵哀叫掙扎,或是裝可愛求饒,她仍是在魅童們的幫忙下,將它沖洗干淨。
瞧那家伙變成落水貓的模樣,小樓上的兩兄弟,幾乎快笑翻了過去,直到身後被擋住視線的長男冷冷開了口。
「你們沒別的事好干嗎?」
「怎麼可能沒有,我可是——」御風話到一半,就被身旁的七哥搭住了肩頭。
「御風當然忙啊!他可是專程來送貨的!」怕八弟說錯話,秦天宮忙拍著弟弟的肩,一邊微笑道︰「對不對,御風?」
「對,沒錯。」御風嘴角抽搐的僵笑點頭。
七哥暗示得這麼用力,拍得他肩膀都快月兌臼了,他想說不對都不行。
「二哥要我將他送來。」秦御風從懷里掏出了一塊玉牌和黑色晶球放到桌上,邊道︰「這強盜壞到有剩,他在人間時,從三個月的娃兒到八十歲的老婆婆都不放過,二哥把資料和刑期都記到玉牌里了。」
看著老七、老八欲蓋彌彰的笑容,雖然知道他們有事瞞著他,但他也懶得多問,反正到時真要有事,這對活寶終究還是會先說出來。
「還有事嗎?」他問。
「我可不可以——」
御風本還要開口,卻被天宮搶先道︰「沒了,我們沒事了,你忙吧,我們下次再來。」
「可是我——」
「可是什麼,老二不是要你盡快趕回去,要是讓他知道我們在這兒打混模魚,鐵定吃不完兜著走,別拖拖拉拉的!」秦天宮推著老八往那立在踏邊的大鏡子走進去,臨走前,不忘從鏡中探頭出來。沖著兄長揮手笑道︰「老大,我們回去了,記得幫我和嫂子問好!」
語畢,他才將頭縮了回去。
水晶鏡在他們進去時,如水般浮動了一下,然後才恢復平靜。
那兩人一定,小樓里,立時又安靜了下來。
案桌上,污濁的靈魂在黑色的球體里張牙舞爪的咆哮著,試圖要掙扎出來,卻怎樣也無法離開。
他看著那憤怒的魂魄,久久。
好半晌後,才伸出手,右手拿起玉牌,左手拿起鐵牌。
他將兩手攤平,玉牌浮懸至半空,閃現此人的生前,鐵牌則將其罪業一一記錄下來。
那是極為血腥殘忍的畫面,不堪入目的邪惡。
他卻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直到一切完結。
在這之中,那黑色扭曲的惡靈依然不斷張嘴咆哮著。
當他的手觸踫到球體,靈魂的咆哮就成了哀號,他攤開掌心,黑球迅即飛出萬業樓,越過渡世台,進入無邊的黑暗虛空之中。
但,即使如此,他仍能感覺到那丑惡的憎恨和污穢沾染在他的掌心,仍能看見那罪人所犯下的種種罪業。
他閉上眼,卻感覺到那罪惡像黏膩的臭水在整個空間里蔓延著,像是要將他整個人吞噬掉般,怎麼樣也揮之不去。
煩悶、厭憎倏然上涌,教他幾乎無法呼吸。
就在這時,一只溫暖的小手撫上了他的手背。
他睜開眼,看見她。
「你還好嗎?」
她白淨的小臉上,有著擔憂。
他望著她,知道自己應該縮回手,卻怎樣也沒有辦法。
她純淨而美好的溫暖,驅趕走了罪惡的污穢,淨化了一切。
見他不語,雲夢擔心的將手移到了他同樣冰冷的額,方才她在九重居,不知為何,突然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波動,回頭看來,只見一道黑光飛出萬業樓。
她擔心的過來看看,卻見他閉著眼,臉色難看的坐在墊上。
她跪坐在他身前,喚了他幾回,不見他出聲才伸手的。
「你不舒服嗎?」
她話聲方落,他已將她拉到了懷中,低頭吻了她。
他吞去了她的輕呼,吃掉了她的喘息,讓她為之暈眩不已。
當他終于停下來時,她依然無法回神,只能紅著臉,迷茫的看著他抱著自己起身,下了樓,出了門,穿過小徑、庭院,回到九重居。
她只覺得像是飄浮在雲端之上。
青燈幽幽,百花綻放。
他抱著她,上了床,解了衣。
聲寂寂。
喘息。
從頭到尾,她只能攀著他的肩頭,在他身下,在他火熱的黑瞳中燃燒,完全無法思考。
她感覺到他成為了她的,她也成為了他的。
她和他融為一體。
溫暖而柔和的金光包圍著兩人,所有的紛擾都被隔絕在外。
仿佛天地都已消逝,只剩下了他,還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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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發,纏繞在他的手指上。
他把玩著那烏黑青絲,嗅聞她頸邊的香氣,吻著她柔女敕的肩。
她是他的妻。
他知道,她也曉得。
他在她魂上留下了印記,卻直到此時,她才真正確實的認知到這件事。
粉色在她女敕白的膚上暈染著,久久不散。
她羞怯的低著頭,一直不敢看他,卻依然清楚他的視線所在之慮。因為他看著的地方,總是會微微的發熱。
他冰涼柔順的黑發披散在她雪白的肌膚上,環著她的腰,滑過她的腿,繞著她的腳踝。
她全身上下,都被包圍在他的氣息之中。
他的溫度比她的低,但他大手所到之處,總是能引起陣陣如火般的熱。
一思及方才那撩人的火熱接觸,才稍微退掉的紅暈,又再次上涌。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她原是垂著眼的,但他一直沉默的盯著她,以拇指摩挲著她的紅唇,教她不得不抬眼看他。
他的眼,黑如深潭,卻暗潮洶涌。
在他眼底深處,除了火熱的,還有著難以言明的痛苦及哀傷。
心口,莫名一疼。
不自禁的,她還忘了羞怯,小手貼上了他的胸,覆上了他的臉。
他不自覺閉上眼,她吻了他,在那一瞬間,感覺到他內心黑暗的痛楚。
察覺她在做什麼,他猛然睜眼想退開,她卻不肯,只是緊緊環抱住他。
他沒有辦法推開她,無法抗拒她。
他的痛,他的傷,盡皆入了心。
淚水,驀然滑落。
那無盡的孤獨黑暗與痛苦,幾乎要將所有侵蝕殆盡。
她不敢相信,這麼多年,他一直是這樣過來的,孤獨的承受著一切,守護著一切,可即使如此,他依然試圖拯救那些無惡不赦的罪人。
「你好傻。」他抹去她的淚,啞聲道。
「我是你的妻。」她撫著他的心口,也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垂淚柔聲宣告道︰「不要瞞著我,從前大家都瞞著我,以為那麼做是對我最好的,卻不知那才是傷我最深,我再也不想被瞞騙在外,再也不想因為自己的無知而後悔。我希望能幫忙,而不是被人護著、供著。既然你娶我為妻,就代表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你的傷,是我的……」她緩緩開口,邊傾身,吻著他冰冷的唇。「你的痛,應該也是我的……」
那滾燙濕熱的淚,暖了他的頰,也暖了他的心。
那瞬間,他知道,她是他永世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