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楮又紅又腫,就像喝醉的兔子一樣。
早上,她是拿冰塊敷上了好一會兒,才讓它們比較稍微能見人。
餅年後第一天上班,她的狀況其差無比。
昨夜他剛走,她就已經開始想念他。
今天一整天,她不斷在想,自己是不是太過頑固,是不是不該這麼在意那個已過世的女人,是不是應該要拉下臉,再去和他談談。
也許只是因為,失去戀人的過程太痛苦,才讓他念念不忘。
也許那位阿絲藍,才過世沒多久,他一時三刻對她無法忘懷,也無法提及。
也許他和她的婚事,讓他再想起了那個曾經深愛過的女人,所以他才會惡夢連連。
時間總是能淡化一切的,不是嗎?
現在和他在一起的,是她,而不是阿絲藍,不是嗎?
或許終有一天,他也能學會遺忘,學會面對心里那道傷,不是嗎?
我愛你,是真的。
他說。
一想到昨晚他在夢中悲切哀慟的呼喊,她的心就好痛好痛。
她其實也可以學著寬大一點,選擇陪著他度過這一切。
就算他最愛的不是她,那又如何?
她愛他啊。
收拾著來上課的夫人們制造出來的廚余,秋水為這突然的領悟,停下了動作。
對啊,她愛他啊。
他現在不願意談,不表示以後也不會不願意談。
包何況愛情這種東西,又不是說不愛,就能不愛;又不是他若不愛她,她就可以選擇不愛。
事情要是有那麼簡單就好了。
咬著唇,一時間,雖然沒有那麼豁然開朗,但心絞痛和隨時隨地就要哭出來的癥狀,倒是好了些。
沒關系,她愛他就好了。
她吸吸鼻子,擦去臉上莫名又滑下的淚水。
等一下回去,她再去敲他的門,他搞不好也偷哭了一個晚上。
那個男人,外表看似冷漠,內心感情卻豐富得很。
他就像燜燒鍋一樣,外表冰冷,內里卻熱得像火燒——
「秋水、秋水?」
听到叫喚,她猛地回過神來,就看見阿姨從門外走進來。
「琳姨,怎麼了嗎?」
「隔壁藝廊的車,擋住我們的出口了,夫人們出不去,你從後門繞過去,請他們移一下車好嗎?」
「喔,好。」她匆匆收好廚余,邊道︰「我馬上去。」
棒壁新開的藝廊在卸貨,載貨的卡車,直接就把她們前門的出入口給擋住了,所有來上課的夫人們,下課時,全都被擋在了店里,走不出去。
她們還沒有隔壁的電話,阿姨將夫人們請回教室喝茶,她則從後門的防火巷出去,再繞到前面,請對方把車稍微移開一些。
但是,卡車上沒有人在。
她走到有些陰暗的店門口,看見里面有光,兩個男人俯在桌上,看著某樣東西。
「對不起,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這排屋子的格局太深了,在內間的那兩個男人似乎沒有听到,只是指著那樣物品,指指點點的討論著。
她只好直接走進去。
「這真是太漂亮了,你看銅畫上人物的表情,還有那些細節,這工匠的手藝,怕是今日也難有人可與之並論。」
「我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也嚇了一跳。你看,這邊角落有著雲雷紋,另外兩邊卻沒有,但那里的夔龍紋卻攔腰中斷了,邊邊也有合範的痕跡,很顯而易見的,它不只一片,只是整副銅畫其中的一小塊而已。」
「你確定?」
「嗯,我前年才經手了一片,給仇先生。我听說十年前,有人在不到一尺的農地里,挖出過類似的銅晝,但被一名神秘買家收購走了。」
「你認為那名買家,是仇先生?」
「你說呢?還有誰能像他那樣神通廣大?我銅畫才剛到手,還沒通知他,他的越洋電話就來了。」
「若真是仇先生收著,那也許還不錯,他若有興趣,應該能把整幅銅畫都拼湊起來。你想,他會答應讓我看看其他的部分嗎?」
「我想很難,不過我明天送貨上去時,會替你問問看的。」
她來到他們身後,但他們太過專注,甚至沒察覺到她的存在,她只好輕咳了兩聲。
「對不起,打擾一下。」
他們兩個嚇了一跳,同時回過身來,兩個人手上還都拿著一支放大鏡。
她擠出微笑,「不好意思,我是隔壁的小姐。你們卸貨的車,擋住了我們的出口,可以麻煩你們移一下車嗎?」
「噢,當然可以,不過真是抱歉,搬貨的司機拉肚子,在廁所里。等他出來,我馬上請他移車。」
「謝謝你。」她道了謝。
其中一個人,在同伴回答問題時,又轉回頭拿布料,擦拭著那幅銅畫。
在燈光下,她可以清楚看見,那因為氧化而斑駁銹成青綠色的銅畫。
銅畫上,有個男人在鑄器,有個女人在他身後煮著飯,看著他。
怦怦——
不知怎地,心口大力的抽痛了一下。
她忍不住喘了口氣,
「你說,這男人,有可能是鑄這銅畫的工匠嗎?」
「是有這個可能,那這女人難道也是工匠?那個年代,女人也可鑄銅嗎?」
「這……這需要再考證,這個文明已經滅亡許久,比開明王朝還要再更早,那地方,或許是有可能真的出現過母系社會。」
「但她和那男人使用的器具,似乎不大一樣。」
男人們討論的聲音,不知怎地,听起來忽遠忽近。
秋水瞪著那名女子,她的眼神溫柔,表情卻帶著悲傷。
「她……在煮飯。」她月兌口道,
「啊,對了,沒錯沒錯!她在煮飯!你瞧,這鍋里裝的是食物而非鋼錠,她腳旁的東西看起來也像蔬菜,小姐,你眼力真是好——」戴眼鏡的男人興奮的回過頭來,卻見她臉色發白。
「小姐,你還好吧?」
爐火中的火焰,成雲卷向上。
在那瞬間,它們似乎動了起來。
恍惚中,她似乎能听見風箱鼓動、火焰燃燒、煤炭星子爆裂的聲音。
怦怦——
她喘了口氣。
「小姐?」
似乎有人在叫她,但她無法反應,只是不自覺地,往前來到了畫邊。
男人孤寂的臉,莫名熟悉。
巴狼……
心頭浮現的名字,讓她喉頭緊縮。
誰?
誰是巴狼?
不自覺地,她伸出手,觸模著男人嚴酷的臉龐。
剎那間,整張畫,都在她面前動了起來。
別哭了……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所以,你別哭了……
年少的他,對著她說。
你並不是一個人的……你還有我……阿絲藍,我們成親吧……
青年的他,對著她說。
五年前的今天,你嫁給了我……我的錢不多,所以只能做這小小的銅鈐……
男人的他,對著她說。
我愛你……我愛你……
記憶,如潮水般,洶涌。
淚珠滾落。
女人的聲音,悄聲說。
這里是你的家,永遠都是,我們不需要別人的認同……
男人的聲音,冷硬開口。
我需要。
火沖天,映空。
大雨滂沱。
「小姐,你怎麼了?你還好吧?」
「不……不要……」
她踉蹌的退開來,搖著頭,匆匆轉身跑了出去。
但來不及了,那些畫面霸佔著她的腦海,不肯走。
不要不要不要——她不要想起來——
她慌張狼狽的逃出了那間店,跑到了大街上。
招牌、車燈、霓虹閃爍,都像火。
阿絲藍,別回去!別回去啊!救你自己吧——
妖怪張開血盆大口,咧嘴而笑。
不!不要不要不要——
她害怕的轉身,淚流滿面、跌跌撞撞的奔逃著,分不清方向,無法確認真實與虛幻,無法辨別過去與現在。
鮮紅的血,漫天灑過。
她的臉、她的手,都是血。
救命啊!救命啊!
阿絲藍,你做什麼?
不要不要不要——
她在心里吶喊著,卻無法阻止,手起刀落。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人們吶喊著、哀求著,卻逃不過她手里的刀。
求求你、術求你——阿絲藍——
淚水放肆奔流,她閉上眼,掩著面,卻還是無法擋住那些殘忍的畫面。
「不要啊——」
她哭喊著,卻看到那跪地懇求朝她磕頭的婦人,頭飛了、手斷了,肚破腸流。
求求你、求求你——阿絲藍——
「別求我了、別再求我了,快跑啊、跑啊!離我遠一點、遠一點!」
她哭著大喊出聲,警告著。
街上熙來攘往的人,被她發瘋似的模樣嚇到,離得她遠遠的。
餅往的人們,卻依然在求。
求求你、求求你——阿絲藍——
刀光,閃了又閃,切了骨、沾了肉、染了血。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無一幸免。
身體里的妖魔狂笑著,為自己的戰果,沾沾自喜。
救命啊——別殺我——
她狂亂的在熱鬧的大街上飛奔,想擺月兌那些可怕的影像,卻怎樣也做不到。
它們如影隨形,似附骨之蛆,死巴著她不放。
她提著大刀,玩弄著人們,看著人們哀求,然後殺掉他們。
她砍殺了一個又一個認識、不認識的人。
人們死前的臉上帶著驚恐的表情,怕她、恨她、詛咒她。
她殺掉了每一個她看見的,擋了她的路的人。
身上的衣,被血染得通紅。
手上的刀,被肉骨撞得鈍了。
然後,她拾起了一把劍,鋒利如新的劍。
她不想去拿,卻還是從那尸體手中,拾起了它。
阿絲藍?
有人叫喚了她的名字,她驚恐的看見那個男人,那個和她一起長大,共同生活,她愛之如命的男人。
巴狼。
不要、不要!別是他、別是他!
她膽寒的哀求,卻還是無法阻止自己朝他走去。
大師傅……她已經不是阿絲藍了……她被附身了啊……
不會的!她是白塔的侍女,她不會被附身的!
「我會的,我會的,我已經被附身了,你快走啊!」
她跪在大街上,無法自己的哭喊著。
阿絲藍,把劍給我。
大師傅,你醒醒啊!你看看她身上那些血,她才把阿萊師傅殺死了!那不是阿絲藍!她已經不是阿絲藍了啊——
你胡說!
版訴我,你沒有被附身,對不對?你還認得我的,對不對?
「不對,不對,你听他的,听他的啊——」
她泣不成聲,害怕他會死在她手中,但他听不到她的警告,他不相信,他不肯走。
她可以感覺到自己露出了微笑,她可以看見他眼中露出了希望。
但她在他面前,舉起了劍。
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她驚恐傷痛的意識,在那龐大可怕的黑暗之下,只是個小小的存在。
「不——」
她痛苦的嘶喊著,卻還是揮劍往他砍去。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是她?為什麼是他?
她努力想要搶回對身體的主控權,手上的劍,卻一劍又一劍的,朝他砍去。
阿絲藍,是我啊!
他淚流滿面,痛苦的朝她喊著。
你醒一醒——
「我也想,我也想啊……」
她環抱著自己,哭著。
我是巴狼啊!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快走!快走啊……」
阿絲藍!求求你——
「別求我了……別求我了……」
她抱著頭,哭著哽咽,再也承受不了,霍然轉身,再次飛奔,試圖逃避自己對他揮劍的畫面,逃避他的傷、他的驚、他的痛。
城市里,霓虹閃爍。
亮著燈的大樓,像巨大的怪獸。
就連行道樹,都像張牙舞爪的妖魔。
人們駭然的閃避著她,就像那個時候一樣。
幾欲瘋狂的她,哭著逃跑,卻無處可逃,無處可躲。
巴狼、巴狼、巴狼……
她哭著,看見他流了血,受了傷,因為她的瘋狂,痛欲斷腸。
叭——
尖銳的喇叭聲,伴隨著刺耳的煞車聲突兀的響起,穿透她的意識。
她回過身,車頭燈就像妖怪的兩眼,閃著刺眼的光芒,飛快朝她迎面而來。
看著那輛車,在那一秒,她只能流著淚,站著,無法動彈。
「秋水!」
听見叫喚,她抬眼,看見他驚慌的臉。
就像那一天。
雹克剛……巴狼……
他們的面容,在眼前重疊。
現在她知道,他到底愛的是誰了。
淚潸然,她看著那個她前世今生最愛的男人,想對他微笑,想告訴他,她愛他,車卻已沖到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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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好冷。
層層的雲,在天上堆積著,遮住了明月。
寒風呼呼的吹,吹得人仿佛連心都寒凍起來。
當他看見她從對街的人行道,跑到馬路上,即將被車撞到時,他嚇出了一身冷汗,立刻不顧危險的穿越大馬路,朝她跑去,揚聲狂喊著她的名字。
夜風揚起了她的發,車燈照亮了她秀麗的容顏。
他幾欲瘋狂,用盡了全力,朝她飛奔。
她听見他了,在那瞬間,她抬起含淚的眼,看著他,揚起無奈的微笑。
那一夜,真的好冷好冷。
她吐出來的氣息,都化成了氤氳的白煙。
強烈的車燈,照得她在風中飛揚的烏黑長發,亮得發白,如絲似雪。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她那時的表情。
不!不要再來一次——
他再也不要眼睜睜看著她死去。
就算要死,也要一起。
在那一秒,他奮不顧身朝她撲去。
她盈滿淚光的大眼里,有著錯愕、無奈、驚恐、不舍,還有他。
轉瞬,如永恆。
他本來以為他會來不及,但在那千鈞一發之際,所有的人事物,似乎都停了那麼一停。
空氣凝窒著,似寒冰凍結。
一切,都在眨眼之間發生,他及時撲倒了她,將她緊抱在懷,往人行道那兒摔跌。
車子在煞車聲中旋轉,反向沖到了路中間的分隔島上。
一時間,喇叭聲、煞車聲,紛紛大作,剌耳的響了起來。
人們被這場意外嚇到臉色發白,在路邊議論紛紛。
他心驚膽戰的爬起來,看著懷中的她。
「秋水?」
「我……我沒事……」她顫抖著,淚水直流。
「你還好嗎?有沒有哪邊撞傷了?」他檢查著她的手腳。
「沒有……」他的出現驅走了那些畫面,她搖頭,哭著說︰「沒有……」
她沒事,至少表面看起來沒事。
他還沒松口氣,她已經埋首在他懷里,顫抖驚懼的哭了起來。
然後,他才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是澪。
她手上握著一支懷表,旁邊那身穿唐裝留著長長發辮的男人,大驚小敝的,從她手中把表搶了回去。
她被罵了,卻看著他和秋水這邊,嘴角浮現淡淡的笑,然後才回身,跟著那個男人一起離開。
他見過那個男人,他也常出沒在咖啡店中,是老板的弟弟。
剎那間,他知道,澪偷了那人的東西,幫了他一把。
在剛剛那一瞬,時間的確停止過。
秋水沖到馬路上的意外,幾乎造成一場連環車禍,但仿佛奇跡一般,除了他和她有些擦傷之外,沒有其他人受傷,連那個倒楣的司機都毫發無傷。
當司機發現自己沒撞死人時。差點腿軟的跪在地上,千恩萬謝。當然,也不免臭著臉,叨念咒罵了好幾句「夭壽」。
但是看秋水哭成那樣,加上其實除了被嚇了一跳之外,又沒什麼大礙,司機念歸念,也只能自認倒楣的模模鼻子,開車去廟里收驚。
不到幾分鐘,車流又再次順暢了起來。
他則抱著在懷里哭個不停的她,一路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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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冷的空氣,徘徊在城市的夜空,久久不去。
回到家後,他替她身上的擦傷上了藥,再幫她拭去淚水,倒了杯溫熱的開水給她喝。
但那沒有用,她仍在顫抖,還在哭泣。
她嚇壞了,他也是。
罷剛那一剎,至今想起,依然教他膽寒不已。
所以,他只能抱著她,安慰她,也讓懷中這個小女人,真實而溫暖的存在,安慰自己。
懷里的她啜泣著,淚水流個不停,嬌弱的身子直發著抖。
「沒事了……沒事了……你別哭了……別哭了……」
他為她受到的驚嚇,感到心疼,但他安慰的話語,卻只喚來她更多的淚水。
「別哭了……」
輕輕擁著那嬌小的女人,他親吻的她的額、她的發,一次又一次,溫柔的拭去她的淚。
好不容易,她的情緒漸漸緩和了些,但還是一副隨時要哭出來的樣子。
他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讓她好一點,只能輕輕拍撫摩挲著她的背。
秋水縮在男人溫暖的懷中,吸著鼻子,咬著唇。
他的心跳,規律的在她耳邊輕響著。
她緊緊的揪著他的毛衣,害怕會失去他,害怕那些狂亂的影像會再出現。
她不要想起,真的不想記起,但她又忘不了,忘不掉他。
那一切,是如此恐怖可怕,像惡夢一場,卻又真實得有如曾經發生過。
她真希望,那只是她的惡夢,但她的身上,仿佛仍殘留著黏膩腥紅的血,她的手,好似還握著那把刀,那把劍。
「我……我剛剛……看到了一幅畫……」
她粉唇輕顫,抬首看著他,眼睫上還沾著淚。
「一幅銅畫……」
他虎軀一震,臉色在瞬間變得比紙還白。
「我認得……上面的男人……」她含淚看著他,撫著他的臉問︰「他長得不像你,但他是你,對不對?」
所以無論他怎麼藏,怎麼擋,那些古老的過往,就是不肯放過她。
他原以為,她哭,只是因為車禍,怎麼樣也沒想到,是因為那些揮之不去的惡夢,那些教人心悸的曾經。
「你……」他的瞳眸收縮著,嗄啞開口,「想起來了?」
「所以,那是真的?」她臉色慘白,顫抖著,「我以為……我以為我瘋了……」
如果可以,他願意挺身為她對抗世界,願意為她遮住外頭的風雨,願意為她承擔所有,但他沒有辦法消去她的記憶,沒有辦法不讓她記得。
「你沒有。」他不舍的撫著她蒼白驚懼的小臉,嗄啞的道︰「你沒有。」
「那些……曾經……發生過?」她害怕的,不敢相信的開口問。
「我很……」他很想說謊,但她需要真相。「抱歉。」
「不……」秋水面無血色的閉上了眼,瑟縮著,因驚慌而喘息。
「這不可能是真的……」她死命的搖著頭,慌亂的起身,從他懷抱中退了開來,哭苦笑道︰「這才不可能是真的。」
那些血,似乎又漫過了天,潑濺到了她身上。
她不斷的甩著手,拍抹掉身上那些鮮紅的血,哭著指責他道︰「你騙我,對不對?這只是玩笑?只是你和我開的玩笑,對不對?還是我吃了太多的藥,對了,都是那些消炎藥害的,才會害我腦袋都不清楚了!這世上哪來的妖怪?我才沒有殺過人,我是方秋水,你是耿克剛,什麼前世今生?什麼狗屁輪回!我才不信這些——」
眼看她如此驚慌,甚至開始反駁,他忙起身抓住她,「秋水,你听我說。」
劍芒,輕閃。
妖魔,咧嘴,笑著。
她猛地伸手推開他,慌亂的喊道︰「不,你放開我!離我遠一點、遠一點!」
但他不肯放手,只是緊抱著她。
「不要!你放開我!」她哭喊著,害怕自己又傷了他。「我會殺了你的!」
「不會的,不會的……」他擁著她,安慰道︰「你別怕,事情都過去了,我不會死的,你也不會有事的……」
「不要,你放手,你走啊……走啊……」她痛哭失聲,推著他,卻無法掙開他結實的懷抱。
「我不會走的。」他擁著那哭到斷腸幾欲瘋狂的小女人,斬釘截鐵的說︰「我不會走的,我絕不再留你一個人。」
「你為什麼總是要這樣?你為什麼總是不听我的話?你為什麼總是那麼頑固?我叫你走啊!你听不懂嗎?走啊——」
她哭著,掙扎著,抗拒著,憤怒的尖叫著,捶打著他。
「我愛你……對不起……我很抱歉……」
可無論她怎麼做、怎麼說,他始終沒有松開手,只是心痛自責的含淚抱著她,任她捶打、咒罵、指責著,直到她終于累了、倦了,直到她再次在他懷中放松下來,不再掙扎。
「我愛你……對不起……我很抱歉……」
他重復著,在她耳邊說了一遍又一遍。
她抱著他,哭到不能自己,氣這個頑固的男人,卻更愛他。
「我是個瘋子……難道你還不知道嗎?」
「你沒瘋,如果你瘋了,那我一定也是瘋子。」他撫著顫抖啜泣的她,「就算我們倆都瘋了,我還是愛你。」
那嗄啞深情的的告白,讓她的淚再度泉涌。
那一夜,她在他懷里哭到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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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葉,在窗外閃耀。
因為那片綠意,她醒了過來,用干澀的雙眼,看著晨光,慢慢爬上了他疲憊的臉龐。
他凝望著她,滿眼都是擔憂與不舍,還有無盡的悲傷與歉意。
這個男人,粗獷的臉上,猶有干涸的淚痕。
心痛,似乎永無止境,對他的心疼,卻更深。
昨夜,她睡睡醒醒。
只要一閉上眼,稍稍放松下來,那些過往又會聚在眼前。
那可怕的夢魘,不肯輕易離開。
所有血腥的片段,一再重復上演……
在那一個寒冷而瘋狂的夜晚,淚聚成海。
她分不清自己身體里存在的,究竟是誰。
有時候,甚至無法分辨過去與現在。
好幾次,她在黑夜中驚醒,只能顫抖地環抱自己,淚流滿面,听不清他在一旁焦急擔憂的話語,無法回應,只能任那些悲傷的過往,排山倒海的襲擊她。
但他總是捺著性子,擁著半瘋的她,陪著她,安慰她,和她道歉,對她保證一切都已過去。
看著眼前這個她深愛的男人,她喉頭一緊,沙啞出聲。
「你是……從何時想起來的?」
「不久。」他說。
他的回答太過簡略,太過模糊,太想掩飾什麼。
「不久,是多久?」她喉頭一哽,再問︰「一年?兩年?認識我之前?多久?」
他眼里的痛,讓她心一凜。
餅去這些日子,相處的回憶,浮現眼前。
他瞪視著她脖子上的傷痕,他紅了的眼眶,他那可疑的淚光。
她一直知道他心里有傷,卻沒料到,他所隱藏的傷,竟然如此的沉重而巨大,遠遠超過她所能想象。
打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就記得。
以前,她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他眼底偶爾會出現如此絕望壓抑的神情,像是在害怕什麼。
現在,她曉得了。
所以他才會那樣看她,才會如此小心翼翼的對待她。
「你一直沒忘記過。」
這是陳述,不是問題。
他緊抿的唇,收縮的瞳眸,證實了她的懷疑。
難怪他總是那樣渴望的看著她,難怪他的眼里總是帶著不安與驚恐。
淚水,又迸出眼眶。
「為什麼……不告訴我?」
看著她悲傷的小臉,他深吸了口氣,才喑啞的開口,「我不要你記得。」
我沒有辦法……我做不到……
他沙啞的聲音,回蕩著。
她問過他的,但他沒有說,他也知道她害怕,知道她不想記得。
所以,他寧願離開,也要保護她。
她真不知道,這一切究竟為什麼會發生,真不知道,為什麼他竟能將一切藏得如此久、那麼深。
因為心疼,淚水又再度泉涌。
她淚眼蒙的看著這頑固的笨男人,「你怎麼……這麼傻……?」
「我很抱歉……」
他抬起手,溫柔的撫去她臉上的那滴淚。
「別再哭了……別哭了……」
他伸出長臂,將她重新擁入懷中,沙啞的低聲說︰「我愛你……我不會再離開你……所以……別哭了……」
她環住他的腰,偎在他胸膛上,泣不成聲的說。
「我愛你……」
「我知道……」他語音沙啞的,親吻著她,紅著眼眶說︰「我知道……我永遠都不會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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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是多遠?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他永遠都不會忘掉。
她絕不會再讓他孤孤單單的,懷抱著那可怕的記憶,一個人活著。
在那往後很長的一段日子里,她還是夜夜惡夢連連,常常在夜半,就會哭著醒來,害怕他已被砍死在她的劍下,害怕她還留在那個過往,害怕這個現在才是夢一場。
她也一直覺得手上和身上沾滿了血,所以總是不停的洗手、洗澡,和洗頭。
它們糾纏不清,但他幫著她,始終陪著她。
她想洗,他就幫她洗。
她想哭,他就抱著她,讓她哭。
他會陪她洗澡,替她洗頭,溫柔的幫她洗去那些夢魘、那些鮮血。
然後,他會和她。
他和她,就像荒原中,受了傷的野獸,回到了溫暖而安全的窩,互相舌忝舐撫慰著彼此的傷口。
在她的詢問下,他告訴了她,她前世死了之後發生的事。
必于蝶舞、關于雲夢、關于澪,和那座已毀的城市,還有那幅銅畫……
他說得很輕描淡寫,但她知道,他是心碎而死的。
她記得,記得自己的魂魄,在他身旁流連徘徊,舍不得離開。
當他在哭時,她也跟著哭;當他在城里游蕩時,她也跟著游蕩;當他死去時,她以為自己會見到他,卻沒有辦法。
他看不見她,死了也看不見她。
表差帶走了他,她跟著跑到了地府。
判官告訴她,因為他犯了罪,所以要受罰;因為她是自殺的,所以他看不見她。
自殺的罪很重,但她的狀況情有可原。
「你必須重新輪回,還完你的罪,他則必須留在這里,受完他的罰。如此一來,你和他,將來才可能有再見面的一天。」
她哭著入了輪回,為了能再見他。
如今,他在這了。
看見她,擁著她。
跳動的心,溫熱的手,深愛著她的靈魂。
這一切,都值得了。
巴狼……耿克剛……
叫什麼名字都沒差,只要是他。
只要是這個會為她的遭遇而痛苦,為她的悲傷而心疼的男人。
「我很抱歉……」
「別說了,別再說抱歉……」她輕撫著他的唇,眼泛淚光的柔聲道︰「我告訴你,不是為了讓你難受,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愛你,一直都愛你,我並不想離開你,可你看不到我,听不到我,我選擇重新投胎,只為了能再次和你相遇。」
泡在浴白的熱水中,她坐在他身上,捧著他的臉,輕輕的吻著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唇,低訴著愛語。
「我愛你……我愛你……很愛很愛你……」
他的喉嚨緊縮著,因她在懷中的事實而感動。
他愛憐的吻著她頸上的胎記,大手替她柔女敕的肩、光滑的背、縴細的腰,抹上肥皂。
她在他懷里申吟著,將他的熱燙包圍在她的身體里,和他再次合而為一,感受他的激昂、他的力量。
再一次的,為他而燃燒,而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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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台上,五顏六色的。
番茄、西洋芹、豆腐、蝦仁、豬肝、牛肉、雞,未料里過的食材,無論黑黃紅白綠,全都堆得滿滿。
她以竹刀削著山藥,用鋼刀山藥易氧化,所以她特別弄來了竹刀,將細長的山藥削好了皮,切成了塊,放到干淨的水里,防止它們變色氧化。
壓力鍋的水滾了,發出尖銳的聲響。
她關掉它。
把一旁準備好的雞切成塊,過水汆燙,放涼。
她洗完鍋子,將水龍頭打開,讓它維持著涓滴的細流,然後開始處理牛肉。
洗碗槽里,流水淙淙,鮮紅的番茄在水盆里滾動,翠綠的西洋芹也在那流動的清水中。
陽光下,小小的廚房,有著繽紛的模樣。
腌好了牛肉,她小心的打開壓力鍋,仙草的香撲鼻而來。
她把黑色的湯汁過濾出來,再把熬透的仙草渣撈掉,重新把濃黑的仙草湯倒回去,再把汆燙過的雞,放進里頭,合上蓋子,重新開火。
每隔幾分鐘,她會看見坐在餐桌旁敲打鍵盤的他,會偷偷抬眼瞧她。
今天這一餐,是她好說歹說,才說服他,由她來煮的。
有幾次,她看見他忍不住想起身過來幫忙,但他忍住了,因為看到她不以為然的挑眉。
所以,他忍著,瞪著面前的筆電,卻始終心不在焉的偷瞧她,像才十歲大的男孩,無法好好黏在椅子上。
男人不安又擔心的模樣,教她又好笑又心疼。
她知道,他怕她又燙著了手。
一天又一天,她的記憶越來越清楚,但那些惡夢也慢慢的不再出現。
漸漸的,她讓自己只將好的記起來,把其他的都忘掉,至少盡量不去想。
一天又一天,她在他懷中,重新找到了自己。
但他仍擔心,依然害怕。
她比他還要清楚,他有多怕。
她幾乎沒看過他睡,他總是醒著,就算偶爾睡著,只要她一醒,他也會立刻察覺,然後跟著清醒過來。
他的惡夢,比她的還要頑劣。
他曾親眼見過,她死在他面前。
他總是戰戰兢兢的,呵護著她,守護著她,一邊害怕。
害怕再次失去她。
她知道,他需要時間來療傷,就和她一樣。
想起前世的記憶後,有好幾個星期,她沒有辦法出門去工作,她害怕那些往事會再次偷襲她。
所以,她辭掉了那個工作。
她本來還有些擔心生活費的問題。
但他要她不用擔心,他有錢,他把提款卡給了她。
後來,他和她去超市買菜,她到提款機去領錢時才發現,他是真的很有錢,不是說說而已。
他銀行戶頭里的錢,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數字。
「你哪來這麼多錢?」她被那數字嚇了一跳。
「我賺的。」他看著她道︰「為了找你。」
這是他每一生賺來找她的錢,現在都用不到了,他已經找到了她。
秋水心口緊縮著,為他曾經歷過的那段日子,而抽疼。
他並不是當商人的材料,他不夠奸詐、不夠狡猾。
那個天文數字,絕不是這個頑固的笨男人,用幾輩子就可以賺到的。
「你這個傻瓜……」
她差點在超市提款機的前面,哭了出來。
後來,她那要哭出來的模樣,還引來了保全的關切,以為他想威脅搶劫她。
想到那次,秋水就忍不住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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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笑,粉唇微揚,偷偷的笑。
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麼,為什麼笑?
他很想問,卻只能坐在這邊,感動的看著她低著頭,愉快的在廚房里做菜。
那,像是一幅畫。
爐子上,炖著湯。
陽光穿透了蒸騰的白煙,灑落在料理台上,將一切都照得閃閃發亮。
她俐落的拿著刀,處理著番茄和芹菜,豆腐和豬肝,還有大蒜與蔥段。
他不是很清楚她要做什麼菜,她總是能隨手變出新的花樣。
她瞄了他一眼,發現他在看,唇邊漾出一抹更溫柔甜美的笑。
「很快就好了。」她笑著說。
「我不餓,你慢慢來。」他說。
「或許你應該要先回隔壁去工作?」她好笑的看著他,開口建議。「比較能夠專心。」
他知道,只是忍不住想看她。
「這里就很好了。」他說。
她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噙著笑,戴著她的銅鈴繼續做菜。
前些日子,他把整理好的銅鈴,還給了她。
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珍惜的將它們緊擁在心上,淚水盈眶,就像第一次收到它們時一樣。
「謝謝你……」
「別謝我,這是澪找到的。」
他這麼說,她卻還是伸手撫著他的臉,含淚帶笑的親吻他。
不過,那一夜,她趴在他身上,不安的問︰「你回去過嗎?」
「嗯,我回去過。」
「你想,我們的骨頭還在那邊嗎?」
「不在了,很久以前,潯就處理掉了。」
她松了口氣,「幸好,我可不想被人當作展示品,放在博物館給人看。」
他也不想。
不過在她提起之前,他還真沒想過這回事。
那一世,他死後,是蝶舞葬了他,她把他和阿絲藍合葬在一起,以為如此一來,就可以讓她與他在一起。
也許那樣做,真的幫了些什麼。
雖然經過了漫長的等待,但她現在的確和他在一起了。
廚房里的她,起了油鍋,開始炒菜。
他看著她輕巧的移動,揮舞著鍋勺,嘗著味道,就像久遠以前他與她生活在一起時的模樣。
食物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
很快的,她巧手料理出一道又一道的佳肴美饌。
她炒完菜時,才準他上前幫忙,把菜一一端上了桌。
番茄燴豆腐、伺首烏肝片、枸杞燒牛肉、香酥蜜山藥、西芹百合炒蝦仁,還有一道她用壓力鍋炖煮出來的仙草雞湯。
如果他沒記錯,這里面有一半是補氣治失眠的,另一半則可以強身健體、補精益氣。
那一桌子的菜,都是為他煮的。
他心一暖,卻又忍不住想笑。
她擔心他睡不好,恐怕也擔心他精力會透支。
「你笑什麼?」她拿著飯碗走出來,湊到他身邊問。
他看著她,輕笑道︰「我以為我在床上的表現,應該還算好。」
沒想到會被他發現,她驀然紅了臉,月兌口辯解道︰「今天就剛好買到這些菜嘛,如果你狀況真的不好,我就直接買生蠔了。」
聞言,他笑了出來。
「我會盡量讓你不需要買它回來的。」
她小臉爆紅,為自己的失言感到尷尬,卻也為他難得一見的笑,感到心口發暖。
好久,沒有見到他的笑了。
她希望,往後的每一天,都能見到他的笑。
「怎麼了?」
她的怔忡,讓他不禁開口。
秋水瞅著他,微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放在心上,「我們明天,去公證結婚吧。」
這是第二次了,她和他求婚。
她的容顏是如此溫柔,如此婉約。
「證人可以找綺麗和澪,好不好?」
她的心,在他的掌心下,跳躍。
看著眼前嬌小甜美的女人,他啞聲點頭承諾。
「好。」
她開心的笑了,牽握著他的手道︰「來吧,我們來吃飯,吃飽後到樓下找綺麗和老板,請他們聯絡澪。對了,你覺得我要是發帖子給蝶舞,我是說可卿,她會來嗎?」
他點頭,紅著眼眶,回答她的問題,「她會來的,一定會來。」
「那我一定要好好敲那個仇天放一筆。」
她的話教他不禁輕笑。
仿佛雲開霧散,一切恩怨,都隨著她的笑語,逐漸消散。
幸福的模樣
他睡著了。
她側躺在他身旁,趴在枕頭上,看著他熟睡的模樣。
已經有許久,沒看過他如此放松。
舍不得,叫醒他。
所以,她醒來後,只是躺在他身旁,靜靜的看著他。
陽光,輕暖,灑在他身上。
幾年前,他和她結了婚,搬到了這處位于市郊的山腰。
選擇這里,是因為這里比較安靜,比較沒有城市繁華的喧囂。
偶爾,她也會去城里,到咖啡店中,找綺麗和澪一起逛街聊天。
罷開始他總要跟,但經過澪和綺麗一再的保證,他才慢慢的願意退讓。
反倒是她,太久沒見他,自己會先心慌。
澪常取笑她,說她和他,根本就像連體嬰一樣。
她一點也不介意,她喜歡他在身旁。
風,悄悄吹進窗。
睡夢中,他不自覺擰起了眉。
她見狀,伸出手,溫柔的暖著他的心口,撫著他的胸膛。
他喟嘆了口氣,擰起的眉緩緩舒展開來,那放松模樣,教她唇微揚。
不知道他的夢,是否如她的一樣,不再那麼悲傷?
她希望將來有一天,他也能對另一個即將到來的生命,敞開心房。
他繼續熟睡著,安心的像個孩子似的。
她喜歡他的長相,不知那孩子會否長得和他一般模樣。
偷偷的,她偎進他懷里,閉上了眼,听著他的心跳,微笑猜想。
風輕,雲淡,花飄香。
杜鵑,在窗外開了滿園。
他醒來時,她仍在身旁。
他睜開眼,瞧著蜷在他懷中安心入眠的她,暗想。
如果幸福有模樣,那一定是像這樣。
溫柔的,他在她額上印下深情的一吻。
她醒了過來,張開眼,朝他伸手,對他微笑。
他握住她溫暖的小手,一顆心,因她,微微發燙。
那,的確是幸福的模樣。
而他願意,傾盡所有,來守護這個他深愛的女人。
直到,地老天荒。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