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試圖辨認,卻在下一秒,感覺到她在發抖。
那抖顫很細微,幾不可察覺。
她已經沒在看他了,但他還是又等了一會兒,才將眼皮睜開一條細縫,誰知道,卻發現她昏昏欲睡的垂下了眼,然後又像被驚醒似的迅速睜開。
那女人果然在發抖,雖然以披肩包住了自己,她依然冷得瑟瑟發抖。
她一臉蒼白的環著自己,抖得像只被丟到水里又撈上來的小貓,讓人心生不忍。
這女人很累,大眼里有著血絲,雙眼下方浮現即便上了粉底也遮不住的黑色影子,他猜她有好一陣子沒有好好睡覺了,但她硬撐著。
他懷疑她還能撐多久。
她的眼皮越來越沉重了,驚醒的時間越來越短。
如果可以,她應該很想就這樣撐到下車,看著她反復掙扎著保持清醒真是痛苦,有那麼一秒,他實在想開口叫她干脆放松休息一下,但他要是在這時和她說話,恐怕會把她所有的瞌睡蟲全部趕跑。
所以,他忍著多事的沖動,繼續假裝睡覺。
幾分鐘後,她終于抵不住睡意的襲擊,完全閉上了眼,但教他驚訝的是,這女人即便睡著了,竟然還是坐得直挺挺的,沒有靠到椅背上。
他確定她睡著了。
如果沒有睡著,她那麼小心,不可能在公共場合閉上雙眼。
男人瞧著那個近在咫尺,就算睡著依然緊繃著身子的女人,考慮著該如何讓她放下防心。
她有一排又濃又密的長睫毛,可惜是假的,女人真是神奇的動物,只靠一點化妝品和小道具就可以改變形象。
他在法蘭克福曾和她擦身而過。
當時他手中只有一張她十年前的舊照片,那張學生合照中,她的發色是黑色的,但她在法蘭克福時卻是金發。
他們不該被那麼簡單的招數騙過,但越簡單的招數,通常越有效果。
他花了好些工夫,才在昨天晚上,找到她的下落。
這個女人,把許多人都耍得團團轉,或許這也是她為什麼有辦法逃出那個地方,生存到現在的原因。
他一直以為,所謂的博士,都是那種戴著眼鏡、穿著白袍,整天在實驗室里做研究,不然就只會坐在計算機前打論文的宅男宅女,但這個女人證明了,她可不是那種實驗室里一條龍,平常腦筋卻無法轉彎的阿呆。
話說回來,他不應該驚訝,畢竟工作幾年下來,他也見過幾個行為特異獨行的博士,他尊重其中幾位,但也討厭另外一些。
不過簡單來說,那些人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怪胎。
或許這女人也是。
可能真的是太累,緩緩的,她無意識靠到了椅背上,又過了一陣子,她的腦袋朝著他這邊的方向垂了下來。
這女人把化妝品涂了滿臉,讓他莫名的有種想把她臉上的妝都卸掉,看看她原來模樣的沖動。
唔……不過其實目前從這個角度看起來,她還滿可愛的。
話再說回來,基本上他也並不討厭怪胎就是了。
他還是很好奇她包包里裝了什麼,不過他沒有趁機查看,因為那勢必會驚醒她。
火車快速的穿越鄉間原野,經過一個又一個小鎮,天色也越來越暗。
列車長來查票時,她驚醒了過來。
他沒有繼續裝睡,只是玩著自己手機里的小游戲。
她揉著太陽穴,迅速坐直了身體,飛快看了他一眼,然後穿上了依然濕淋淋的鞋子,當火車再次靠站時,有些人下了車,有些人在月台上排隊,正要上來。
看著窗外等著上車的那幾個人,她突然臉色刷白,站了起來,抓了外套,提著包包匆匆往後走去。
她的反應不大對,但他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對,這樣跟著起身太明顯,可是他沒有別的選擇,她若是下車,他必須想辦法跟上。
所以他抓起擱在腳邊的背包,也跟著站起來,排在她身後等著下車,她嚇壞了,她的呼吸很急促,脈搏跳動飛快,但她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她甚至試圖借著他的身形,遮掩自己。
那幾個人,一定有什麼不對。
他沒有回頭去看,只不著痕跡的用手機拍下後面排隊上車的人。
她跟著前面的人,一起下了車,他則跟著她下了車。
這是一個無人看管的月台,下車的只有寥寥幾人,他加快腳步,刻意走在她身邊稍微快一步,而非跟在她身後。
她的心跳飛快。
那個男人就在後面,她不敢回頭看,不敢再次確認他是否發現了她。
她告訴自己,不要走得太快,不要太過驚慌,但她忍不住,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拔腿狂奔。
懊死,她不敢相信她竟然睡著了!
若不是剛好遇到查票驚醒了她,她就會被硬生生逮個正著。
那些人不知用什麼方法,追蹤到了她的行蹤。
他們不可能知道她想上這班車,除非他們早在她上火車前,就已經找到了她,一直跟在她身後,只是來不及上車。
那人是否已經看到了她?是不是正朝她逼近?
這個小鎮不大,所以月台也有些小,但她卻覺得這段路好長。
就在這個時候,她發現前面有兩個在大熱天卻穿著西裝的男人舉止怪異,他們一路走過每一節車廂,卻沒有上車,其中一個一直看著車廂里的乘客,另一個則將視線掃向月台上少少的幾個人。
幾乎在瞬間,她領悟到這兩個人和身後那一個是一伙的。
他們在找她。
那個人上車找,他們則在車外找。
突然間,後方傳來皮鞋的腳步聲,她不敢回頭,那一位殺手見過她,但前面這兩個人,或許也看過她的照片,她已經盡力消除所有和她有關的資料了,但那個地方到處都有監視器,她無法確定,自己有沒有完全清除干淨。
男人朝她看來,她忍不住想閃避對方的視線,但月台上空蕩蕩的,她前面只有那位剛剛坐在她旁邊的東方人,她試圖稍微移了一點位置,讓前方的男人遮掩她的身影。
但那沒有用,下一秒,前方看著她的男人朝她走來。
眼看前有狼、後有虎,她緊張的冷汗直冒,頭皮發麻,一顆心幾乎要躍出喉嚨,無法決定該繼續往前走,還是轉身逃跑。
就在她腳步要慢下來的那瞬間,前面那個帥氣的家伙,突然停了下來,從背包前方的口袋里掏出一張地圖,一邊轉身看著她,將地圖遞到她面前攤開來,用中文開口。
「嘿,妳有記到旅館的電話嗎?我們應該往哪里走?」
什麼?!
因為太過突然,她的前路又被他擋住了,她被迫停下了腳步,驚慌的呆瞪著那個面帶笑容,對著她講話的男人,呼吸幾乎在瞬間停了。
「左邊嗎?還是右邊?」他翻轉著地圖,歪頭研究著,然後指著其中一處給她看,道︰「是這間吧?火車站在這里,所以我們出去後要往左走。妳覺得呢?」
她覺得什麼?
女人眨了眨眼,還沒反應過來,眼前這男人已經重新將背包背好,一手抓著地圖,一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差點甩開了他的手,但那位在找她的西裝男,已經來到了眼前,她看見他遲疑的也停下了腳步,眼里露出狐疑。
她停住抽手的沖動,眼前這家伙在這時突然低頭,親了她臉頰一下,然後露出大大的笑容。
她杏眼圓睜,抽了口氣,臉色更加慘白。
「親愛的,別擔心,我們會找到路的。」他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說著,跟著悄聲用只有兩人听得到的音量,以英文低語︰「嘿,別那麼驚慌,笑一個,才能取信于人。」
她不知道這人是誰,不知道他是哪方人馬,是好是壞,但目前最重要的是,她得先想辦法擺月兌最糟糕的敵人,不管為了什麼原因,他正在幫她,假裝兩人是外地來的觀光客。
她不信任他,但威脅就在眼前,對她來說,再沒有比被抓回去更危險的事,如果要回去,她也要在她準備好時才回去。
所以,她當機立斷,擠出了笑容。
下一剎,他松開了她的手,改摟住她的腰,正大光明的往前走。
這姿勢太親密,但她不敢反抗他,也不敢多看迎面而來的那兩人一眼。
他又低下了頭,親吻她的額際,貼在她耳邊,「放輕松點。」
相較于她皮膚的濕冷,他的嘴顯得很溫暖,她不曉得自己在這種狀態下,為什麼還能意識到這一點,真詭異。
然後下一秒,他做了一件讓她心髒差點停止的事。
他竟然再次停了下來,抓著地圖,攔住了那兩個正在找她的西裝男,用英文問路。
「抱歉,先生,請問一下,你們知道這間旅館怎麼走嗎?我和我老婆剛到這里,搞不太清楚方向,我們是來自助旅行的。」他裝模作樣的問著,一邊將地圖翻來翻去,跟著又轉頭用中文問她︰「咦,親愛的,我們地圖有拿對嗎?是不是這一張啊?」
她簡直不敢相信,他竟然找這兩人問路。
有那麼一瞬,她有想拔腿就跑的沖動,但這樣太明顯了,而他依然攬著她的腰,大手還微微施力。
逼不得已,她吸了口氣,抬頭看他,再次擠出生硬的微笑,用中文回了一句。
「我不知道,地圖是你負責的。」
「咦?是嗎?」他挑眉,很隨便的笑著打混過去,「哈哈,沒關系啦,幸好我記得旅館名,先生,你們知道國王旅館在哪嗎?」
她屏住了呼吸,只能將視線也移向那兩個人,一邊擠出她覺得很抱歉的微笑。
那兩個男人擰著眉,看也沒看地圖一眼,不耐煩的揮了揮手,粗魯的以英文回答︰「不知道、不知道,去問別人。」
說著,他們就從旁離開,繼續檢查車廂,沒再多看她。
她急著想快點離開這里,但那個男人卻還杵在原地,看著地圖。
「別緊張,妳嚇得好像連假睫毛都要掉下來了。」
他愉快的低語就在耳際,她聞言一怔,忍不住抬眼看他,卻見他和她眨了眨眼。
這男人在笑,嘴在笑,連眼底也在笑。
幣在他臉上的,不是虛假的笑容。
他看起來樂得很。
莫名的,一股想打人的沖動涌現。
「我知道了,親愛的,快看,在這里!」他突然拉高了聲音,笑得笑個傻瓜,一副發現新大陸的模樣。「走吧,我們快點過去!」
天啊,她會被這人搞出心髒病。
這念頭才閃現,他已經又大力的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這才滿意的攬著她的腰,心甘情願的吹著口哨,帶著她朝出口走去。
她被他夸張的行為和語氣嚇得一陣腳軟,只能抬起僵痛的腳,勉力跟上他的腳步,然後希望那些人真的把他和她當成那種傻氣的觀光客。
不過,至少他已經朝出口走了。
真是謝天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