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屠震發現時,他已經蹲了下來。
桌子底下,黑漆漆的一片,但他可以從窗外透進的微光,隱約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
她雙手抱著曲起的兩只腳,把腦袋瓜埋在膝頭里,蜷成了一顆球,她甚至還穿著學校的制服,顯然回來之後,沒來得及換掉;那件有些舊的黑色冬季制服外套,就蓋在她頭上,遮住了她整個頭臉。
她沒有發出聲音,但她在發抖。
不是因為冷,寒流已經走了,氣溫還不到寒冷的地步。
她發抖,是因為在強忍想哭的沖動,她不想讓別人看到她在哭。
很奇怪,她用外套把自己上半身都遮住了,他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卻清楚知道這件事。
她交抱在一起的兩只手指關節,都因為太用力而泛白了。
「你看起來像只簑衣蟲。」
那只巨大的簑衣蟲,瑟縮了一下,僵住。
他盯著那動也不敢動的家伙,再淡淡開口。
「我不喜歡吃泡面。」
她還是沒有動,但又抖了一下。
「我也不喜歡洗碗。」他再說。
短短幾句責怪,讓簑衣蟲愧疚的更往內縮,好半晌,才發出暗啞顫抖的道歉︰「對……對不起……」
雖然她已經盡力隱藏,但他仍听見她語帶哭音。
「怎麼回事?」
她搖頭,至少他看起來,那一團,像是在搖頭。
「那你哭什麼?」
她還是搖頭,不肯回答。
他抿唇,盯著那頑固的家伙,一瞬間,有一種想撒手不管的沖動,但好半晌過去,他卻還蹲在原地。
煩躁,在胸口浮動。
他強壓下來,開口再問︰「他們做了什麼?」
「沒、沒有啦……」一聲硬咽的啜泣,從外套底下,逸了出來。
標準的口是心非。
他眼微眯,冷聲道︰「那你把頭抬起來。」
「不、不要……你……你走開啦……」她又搖頭了,更加收攏了雙臂,整個人好像縮得更小了,雙肩顫動的嗚咽著道︰「別……別管我啦……」
她說得對,他管她去死啊!
一股火又冒了上來,屠震額角青筋冒起,幾乎要站了起來,但三分鐘後,他卻還蹲在這里,瞪著那個縮成一團、可憐兮兮啜泣不停的巨大簑衣蟲。
實話說,他真的是很火大。
從小,他就不是很有耐心的人。
但是,看著眼前這個蜷縮起來,一再發出壓抑抽泣的家伙,他就是無法直起腰桿、移動雙腳,丟下她不管。
一分鐘又一分鐘過去。
她還在哭,偷偷的哭個不停。
不知道過了多久,因為他一直沒有發出聲音,那笨蛋大概是以為他走了,忍不住抬起了一點腦袋,從厚重的外套底下,露出她哭得紅腫的小臉,偷看。
發現他還在,她嚇了一跳,迅速將臉又埋回膝蓋上。
瞧她那副被驚嚇的德行,他神經再一抽,這次,霍然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
嗚……
這次,真的走了啦。
听到阿震離去的腳步聲,淚水嘩啦的又落下一串,浸濕了她的長褲。
為了確定,她又偷偷抬頭瞄了一眼,前面卻再沒任何人影,只有房間,空蕩蕩的敞開著。
雖然是她趕他走的,他也不用……真的走嘛……她很、她很傷心啊……
莫名的委屈,涌上心頭,眼前的景物,模糊成一片,她悲慘的嗚咽著,只覺得自己真的是……是個笨蛋啊……
算了,反正她就是個笨蛋,這一切都是她活該啊,既然他走了,她就可以盡情的繼續哭了啦……
哀怨萬分的,她重新再低下頭,自怨自艾的又嗚咽了起來。
正當她哭得快喘不過氣來時,突然間,卻感覺到,又有人走了進來。
她瞬間咬住唇,不敢再出聲。
驀地,一只印著龍貓圖案的馬克杯,被推到了她的腳邊。
馬克杯里,裝著乳白色的液體,冒著冉冉的白煙。
雖然鼻子被鼻涕塞住了,但是她仍看得出來,那是一杯熱牛女乃。
然後,一包衛生紙,跟著被塞到她腳邊。
她眨著又紅又腫,還滿是淚水的大眼,不敢相信的瞪著那兩樣東西,呆了一呆,一時間,竟忘了抽泣。
那個馬克杯,她見過,這棟公寓里,只有一個人有。
悄悄的,她又抬起一點點腦袋。
那個人,在桌子外面,盤腿坐了下來。
他甚至準備了一個小小的紙簍,然後抽出一張衛生紙,遞給她。
可菲看不到他的臉,但她認得他的衣服,也認得他的手,天知道,她甚至認得他沒有穿鞋的大腳丫。
她以為他被她氣走了,可是……可是……
不知怎,淚水,嘩啦,又再次奪眶。
她真的沒想過,他會回來,還一副打算和她長期抗戰的模樣。
這一回,他沒有說話,沒有追問她,沒有催逼她,只是沉默。
那只大手,捏著衛生紙,懸在她前方。
心頭莫名揪緊,又揪緊。
可菲看著黑暗中的那抹潔白,還有那只手,遲疑著。
半晌,她吸著鼻子,松開了交握的雙手,接過了他手中的衛生紙,湊到哭紅的臉上擦淚。
他安靜的坐在她面前,只把紙簍推到她面前,再抽了一張衛生紙遞過來。
她吸著鼻子,將濕透的衛生紙捏成一團,丟到紙簍里,再接過那張衛生紙。
兩個人,就這樣,安靜的重復同樣的動作,直到她終于不再流淚,也把塞住鼻孔的鼻涕,擤了出來。
雖然如此,她還是不敢把頭抬得太高;幸好,他也沒多說什麼。
然後,他將那杯雖然已經沒繼續冒煙,但依然微溫的牛女乃,拿了起來,遞到她面前。
現在,早已過了平常她吃飯的時間,中午過後,她就再也沒吃過任何食物,要不是因為太傷心,她根本是耐不住餓的,早就餓得頭昏眼花了。
可菲遲疑了一下,有些不安的看著那杯牛女乃,再瞧瞧他。
他沒有和早先那樣,整個人低下頭來看她。
他拿著這些東西再回來後,從頭到尾,她也只瞧見他的身體和手腳而已。
確定他不會看見她的銼樣,她才怯怯的伸出手,接過那杯牛女乃,湊到嘴邊,喝了一口。
溫熱的牛女乃,滑入她哭得干啞的喉嚨,暖了心肺,也暖了胃。
一滴淚,又滑落眼眶,這次卻是因為感動。
溫牛女乃,甜甜的,好好喝喔……
她以手背擦去那滴淚,再慢慢喝了一口。
很快的,她就把那杯牛女乃喝完了。
可菲偷偷又瞧一眼,坐在外面的他,還是沒有要離開的樣子,他牛仔褲的褲腳,因為穿了好多年,有些褪色月兌線。
他好像從來不介意撿哥哥們的長褲穿,去年他接收這件褲子時,它還有點過大,但今年已經完全合身了,甚至有點小了。
不知怎,看他穿著這條破舊的牛仔褲,讓她覺得有些親切,感覺兩人的差距近了點,似乎並沒有那麼遠。
盯著他褪色的褲腳,她舌忝了舌忝唇,听見自己沙啞的聲音溜了出來。
「你……長高了耶……」
「嗯。」他低頭看了一眼,拉了拉開始有點過短的褲腳。「大概吧。」
「阿南……沒幫你量嗎?」她愣了一下好奇的再問,武哥規定,公司里的人,三個月就要做一次健康檢查啊。
「有,但我沒去注意。」
她了解他的意思,對他來說,長高幾公分,沒什麼大不了的。
確實啦,他又不像她,三年也沒長一公分。
沒辦法,品種不同嘛……
鼻子有點癢,她伸手揉了揉鼻子,道︰「好好喔……」
「只是身高而已。」他淡淡開口︰「沒什麼好羨慕的。」
她捧著馬克杯,抬眼再朝他瞧去,卻看見他不知何時,稍稍歪了點頭,瞧著她。
可菲僵住,才發現自己完全把頭抬起來了,她想重新低下頭,把自己再次遮起來,縮回外套之中,但他已經伸出了手,她微微一驚,瞬間,試圖往後縮。
察覺到她的退縮,他的大手停在半空。
空氣,在那一剎,仿佛已經凍結。
她咬著唇,忽然間,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所以停下了後縮的動作。
一切,只在眨眼間。
他盯著她看。
怯懦與緊張,悄悄上涌,她還是想躲,很想縮回外套之中,把臉埋進膝頭,把自己整個人,全都藏起來。
可是,當他這樣看著她,為了某種她無法解釋的原因,她卻沒辦法這麼做,只能僵在原位,讓惶惶的心,在胸口匆忙跳動。
緩緩的,他將手繼續往前伸,掀開了她腦袋上的外套。
無法控制的,她緊抓著手里的馬克杯,又瑟縮了一下。
雖然這邊光線昏暗,他可能看不清楚,但她知道自己有多丑,她照過鏡子了。而現在,她的模樣恐怕比當初還要更糟,至少當時她還沒把雙眼哭得腫成核桃這麼大,鼻頭也沒被擤破皮。
不由自主的,她垂下眼皮,閃避他的目光,甚至忍不住伸手緊抓外套,想將它重新蓋回去,遮住那已經變得像雜草的腦袋。
可他已經將外套整個掀開,收走。
她嚇了一跳,卻不敢伸手去搶,甚至不敢抬眼看他,緊張的只能垂著眼,盯著自己緊張的蜷起來的腳趾頭。
「你的頭是怎麼回事?」
平靜的聲音,在黑暗中浮游,口氣里沒有丁點嘲笑的因子。
她垂著腦袋,咬著唇瓣,好半晌,才有辦法開口。
「今……今天……我……我在公車上……不小心睡著了……頭……頭發……黏到了……口……口香糖……武哥說美容院很貴……要幫我剪……」
她停頓了一下,熱氣又上眼眶。
「他說他……以前有幫我剪過……我也沒多想……後來……他們說……發尾沒齊……要再修一點……修了一點……又修一點……我覺得……不大對……感覺被剪掉好多……鳳力剛說沒關系……他們會把我剪得像……」
她低垂著腦袋,吸著鼻子,委屈的硬咽道︰「像奧黛麗赫本一樣……」
「就算再過五十年,你也不會像奧黛麗赫本。」
听到這一句冷淡的評論,她嘴一扁,豆大的淚,瞬間掉落,哭得很丑的說︰「我也……我也知道啊……可是……可是……那時都已經被剪成西瓜頭了……還像……像被狗啃過那種……」
說著說著,泣不成聲了起來。
他抽了幾張衛生紙,再遞過來。
「他們技術既然已經那麼爛了,後面還會好嗎?你怎麼沒直接去美容院找專業的人收拾善後?」
「美容院很貴啊……而且他們……他們就說會剪好……不……不讓我去……等……等我發現的時候……就已經變成這樣子了啦……」
他沉默了幾秒,又道︰「只是被剪短而已,有什麼好哭的?」
可菲哭得整個人一抽一抽的,滿月復委屈的道︰「人家……人家也沒想……想多漂亮……可可是……我只有頭……頭發……比較好看嘛……嗚嗚……留長長的……才是女生啊……不然小……小時候……我都被當成……男的……好好好不容易……才留長的說……嗚嗚嗚……我也……也不想剪……剪那麼短啊……」
她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的碎念抱怨,被她握在手中的馬克杯,都接了好些淚水。
見狀,他也只能繼續拿衛生紙給她。
同樣的動作,又重復了一陣子。
他等到她稍微平息一點,才又開了口。
「你要去美容院嗎?」
「不要……」她才沒臉頂著這顆海草頭出門。
可菲卯起來猛搖頭,嗚咽道︰「不要……我不要出去……才不要……」
大概是見她反抗的厲害,他沉默了一陣子,然後提議︰「不然我幫你修整齊一點。」
她l愣住,詫異的抬眼,瞅著他。
「你……你以前幫人剪過嗎?」
他眼也不眨的看著她,坦承。
「沒有。」
耶?
她傻掉,淚又懸在眼眶。
「但再怎麼樣,都會比他們兩個好。」他說。
雖然武哥和鳳力剛當初也是差不多這麼有自信,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阿震說起來,就好像特別的,讓人比較容易信任。
或許是因為,他是看著她眼楮說話的。
可是,她咬著唇,還是有點害怕……
「再糟,了不起,就干脆剃光戴假發。」他瞧著她,淡淡說。
她又愣了一愣。
對喔,可以戴假發啊,她怎麼沒想到這個方法?
他朝她伸出手,平靜的道︰「來吧,大不了我陪你。」
「陪我?」可菲再眨了眨眼,愕然的瞧著他。
「剃光頭。」他說。
她有些無法置信,但眼前的他,看起來並不像是在開玩笑。
屠震是認真的。
可菲拉回視線,看看他伸到眼前的手,然後又抬起眼,瞧瞧坐在桌子外頭的他。
雖然說,帥哥剃了光頭也還是帥哥,但其實他根本沒必要陪她一起的,何況他說的沒錯,再不濟,她可以戴假發啊,反正現在這顆頭不戴假發,她也不敢出門……
緊張的吞咽著口水,她又抿了抿唇,怯生生的看著他,躊躇了半晌。
就在這時,她的肚子,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
他仍歪著頭,伸著手,問︰「餓了?」
紅霞,浮上小臉。
她是餓了沒錯啦,一杯牛女乃根本不夠填她的肚子啊。
「來吧。」他又說了一遍,把外套還給她,道︰「我們到樓下去,你要是不想被人看見,可以繼續假裝成簑衣蟲,而且你放心,那兩個作賊心虛,絕對會閃得遠遠的。阿南也在忙,他剛吃飽又回地下室了,沒事不會到廚房的。」
是嗎?也對。
想到這里,她松了口氣,這才把手交到他厚實的大手里,讓他協助自己,爬出桌子底下站起來;不過她可沒忘記把外套重新蓋回頭上。
因為在桌底下縮得有點久,她有些腳軟,但他握著她的手,等她能自己站好,這才放開手,帶頭轉身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