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陰似箭,歲月如梭。
枝頭的葉轉黃,落盡,又再抽出女敕綠新芽。
床頭櫃上,那二手老舊鬧鐘里的長短針,勤奮的轉動著,不變的畫出一次又一次的圓,只有顏色被陽光曬得更淺。
老公寓不動如山的佇立在巷尾,任風吹日曬雨淋,像是毫不在乎這一兩年的歲月。
轉眼,又是另一個新年。
「小肥,你真的不去?」
看著坐在車里的韓武麒,可菲搖搖頭,笑著拿出和去年一樣的理由︰「要是突然有人打電話來,公司總要有人留著接電話啊。」
「電話不是可以轉接到武哥手機?」退伍後就去美國念書的阿浪,從車後座探出頭來,瞧著她問。
「說不定會有人找上門來啊。」她找著借口。
「不差這幾天啦。」坐在前座的阿南笑著插嘴,「屠家人很好的,你不要害怕,你要覺得屠家兄弟太悶,也可以和我、阿浪與武哥,去耿叔家擠一擠。」
她笑了笑,道︰「不用了啦,你們回去過年,我剛好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拜托快去,這樣我就可以上去睡我的大頭覺了。」
屠鷹提著行李,從她身旁經過,听到她說的話,不由得停下腳步,本想開口告訴她一件事,但站在後車廂那邊的屠勤,輕輕的朝他搖了搖頭。
看見大哥的提示,屠鷹遲疑了一下,還是繼續往前走,把行李放進後車廂中。
「小肥,你要改變主意,隨時可以過來。」屠勤走上前,看著她說。
「嗯。」她點點頭。
「你有我們家地址?」屠鷹問。
「有,也有莫森家和耿叔家的,電話我也都抄了。」她微笑,「你們放心吧,不會有什麼事的。」
韓武麒瞧著她,本想再說什麼,但最後只是笑笑,不再勉強。
「那公司就拜托你了。」
「沒問題,好了,快走吧,免得等一下遇到返鄉的塞車人潮。」她揮手趕著他們,交代道︰「到了記得打電話回來。」
「OK。」韓武麒發動引擎,邊道︰「記得門窗鎖好。」
她翻了個白眼,笑著說︰「我知道啦。」
他露齒一笑,戴上墨鏡,道︰「我會帶名產回來給你的,Bye!」
說完,他踩下油門,就將車開了出去。
她笑著和他們揮了揮手,直到車子消失在街頭,才轉身回到公寓里,上樓回房,卻在經過二樓時,听見動靜。
她奇怪的循聲走去,一進門,就看見客廳里,鳳力剛正抬手搔抓著肚皮,一邊吃著她做的三明治,一邊睡眼惺忪的半躺在沙發上,張開大嘴,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力剛?你怎麼還在這里?」看見那個男人,她嚇了一跳︰「我以為你回家了。」
「回家?干嘛回家?」他兩眼浮腫的吃著三明治,茫然的看著她。
「今天是除夕耶。」她好氣又好笑的提醒他,「你得回家吃團圓飯啊。」
「今天?不是明天嗎?」他擰起眉頭。
「不是,是今天。」她伸手將那懶惰鬼從沙發上拉起來,道︰「快點,你一年也沒回去幾次,早點回去給你媽看一下,盡一盡孝道。」
他咬一口三明治,被她推著走,邊吃邊說︰「嘔在這里,右是更藥道啊,她甘到我,究只惠嘆氣偶宜。」
「就算是這樣,一年也才這一次而已,你也要給她有嘆氣的權利啊,又不是天天。」可菲推著他上樓,碎念著︰「你爸媽養你那麼大,你給他們念兩天又不會死。」
他吞下那口三明治,笑著說︰「好啦好啦,我回去就是了,OK?」
「我到樓上幫你收干淨的衣服。」她催著他進房間,道︰「你快去把臉洗一洗,記得把胡子刮干淨!」
「Yessir!」他在房門口故意搞笑的站直了身軀,對她踢了一個正步,行了個標準的敬禮。
這家伙實在很三八耶!
「別鬧了,動作快。」她笑著斥責他,這才匆匆跑上樓,去幫他收衣服。
半個小時後,她終于將他也體面的送出了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睡她的回籠覺。
***
入了冬,大葉欖仁的綠葉,全被染紅。
當寒風乍起,總會落下幾片巴掌大的紅葉。
從他的房間,可以看見那果樹,還有一部分的海。
冬天的海,灰蒙蒙的,只有漸次的浪,會因強勁的季風起伏,翻出點點白色的浪花。
他們到達時,他听見了聲音。
一顆心,無端提了起來。
去年過年,他沒有放假,但今年他運氣很好,剛好排到了過年休假。在確定可以回家過年的那一瞬,他幾乎想放棄這個假期,但最後仍是選擇回來。
腳步聲,先後從門外傳來。
屠勤,然後是屠鷹,他可以听得出誰是誰,他們總有自己習慣的步伐。
他遲疑了一下,上前打開門。
屠勤住他對面的房間,屠鷹在他隔壁,兩個人都沒有關上門,兩個人都在整理行李。
看見他,屠勤輕扯嘴角,開口招呼。
「嗨。」
「嗨。」他點頭。
「什麼時候到的?」屠勤坐在床上,拉開行李,把衣物收到衣櫃里。
「也是剛到。」他雙手抱胸靠在門邊,隨意的回答。
「你還有多久退伍?」
「大概再兩三個月吧。」
「那很快了。」
「嗯。」他瞄了一眼樓梯口,那里毫無動靜,沒有人再上樓。
屠勤繼續整理行李,很快把東西歸位,然後听到小弟又開了口。
「武哥呢?」
「在耿叔那邊。」
他沉默了一下子,看著屠勤抖了抖清空的行李袋,然後圍著一條羊毛圍巾朝他走來,微微一笑。
「桃花說快開飯了,一起下去吧。」
「嗯。」他點頭應聲。
屠鷹在這時走出房門,看見他,揚起了嘴角,難得的主動開口︰「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他跟著露出微笑,說實話,他是真的很高興看見他們,但是當他在跟著兩人下樓時,卻注意到屠鷹脖子上,也有一條圍巾。
除夕的午後,藍色月光里向來沒有什麼客人。
大部分的人,這兩天都得回家吃媽媽煮的飯菜,所以餐廳幾乎是空的,到了三點以後,何桃花更是干脆直接掛上休息的牌子,在老公和兒子的幫忙下,把桌子並在一起,然後在廚房里大展身手,一邊指使男人們,將冰箱里的菜肴上桌。
三點半時,隔壁的莫森和如月,帶著兩個小蘿卜頭一起出現在門口。
如月笑著擁抱了他一下,然後到廚房里去幫忙,雙胞胎邊吵架邊偷吃。沒多久,耿野和曉夜也來了,耿野手中抱著一個娃兒,念棠嘟嘟囔囔的跟在後頭,兩手提了滿滿的糖果餅干。
門又開了,他再次回頭。
這一次,是初靜,看見他,她雙眼一亮,走上前來︰「爸說你放假,我還不信,原來是真的。」
他輕扯嘴角,「我運氣好,剛好輪到。」
「太好了,你去年沒回來,桃花念好久呢。」初靜笑了笑,道︰「你這次休多久?」
「三天。
「真不錯,那我們有空再聊,我先到里面幫忙。」
說著,她和他揮了下手,轉進了廚房。
四點,門口再次傳來動靜,他還沒回頭,就已經听見尖叫。
「啊!阿震!是阿震!」屠愛砰的推開了門,沖了進來,飛奔到他身上。
他反應迅速接抱住莽撞的小妹,只听她得意洋洋的回頭對著慢半拍的屠歡道︰「你看,我就說他放假了,今年會回來的!」
「我知道啦!要你講!」屠歡仰高她的小鼻子,哼了一聲。「你明明就不知道,就是我講了你才知道的!」屠愛轉回頭,和他告狀︰「她不知道啦,是我先知道的!」
他笑了出來,把她放到地上,道︰「是,我知道是你先知道的。好了,別和姐姐吵架,快把隻果拿進去給桃花,不然就來不及烤派了。」
被提醒的屠愛,驚叫了一聲,連忙提著她手中那袋隻果跑進廚房。
大了兩歲的屠歡,有些靦的看著他。
「你好像變高了?」他看著大妹,問。
「一點點而已啦。」屠歡別扭的絞著手,微微駝了一下背。
他沒點出她的狀況,只伸手模了模她的腦袋︰「還不夠高呢,你這矮冬瓜。」
「哪有,我很高耶!」她瞪大了眼,挺直了腰桿,驕傲的說︰「我是全班最高的耶!」
「呀——小黑哥哥——」
廚房里,傳來屠愛的尖叫。
「後——她好吵喔。」屠歡翻了個白眼,卻掩不住嘴角的笑,然後才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慢吞吞的也跟進了廚房。
他看著大妹做作的背影,嘴角不禁輕揚,驀地,身後再次傳來人聲。
這一回,武哥和阿浪、阿南一起推門而入,他們兩手滿滿都是雜貨,從衛生紙到烤肉用的煤炭都有。
「喲,阿震。」阿浪和他點了下頭,扛著東西走過。
「嗨,小表,好久不見。」阿南笑笑的提著衛生紙進門,看了他一眼,回頭問身後的韓武麒︰「他好像變壯了啊?」
「他去當兵啊,又不是去當少爺,變壯是應該的。」韓武麒走在最後,挑眉看了他一眼︰「放假啊?」
「嗯。」他微一點頭,眼角輕抽,看見武哥身後似乎還有動靜,心頭莫名收緊。
但下一秒,一聲粗魯的低咆傳來。
「韓武麒,你別擋我的路!閃邊啦!」
凶惡的封青嵐伸手推開擋在門邊的王八蛋,提著醬油擠了進來。
他等著後面的人進門,但嵐姐之後,門外卻再沒別人,只有椰子樹在空蕩蕩的街頭上隨風搖晃。
五點了,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路上和港口的街燈,慢慢亮了起來。
「阿震,你在看啥?外面怎麼了嗎?」
放好雜貨的阿浪,轉回前頭來,瞧著他問。
「沒有。」他猛然回神,有些狼狽的收回視線,繼續排放桌上的碗筷,「沒什麼。」
阿浪好笑的瞧著他,回身和其他人聳了聳肩。
男人們心照不宣的互看一眼,然後偷吃的偷吃,喝啤酒的喝啤酒,各自找了位子坐下來,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
他很快注意到,阿浪和武哥身上也圍著同款的圍巾,甚至阿南脖子上也有一條。天氣雖然很冷,但並沒有到那麼冷,況且還在室內,但他們幾個卻像是說好了似的,全都圍著同款同色的圍巾。
「很冷嗎?」當他在阿浪身邊坐下時,忍不住問。
「沒啊,還好。」阿浪蹺著二郎腿,嗑著瓜子。
「那你圍著圍巾?」
他一聳肩,道︰「因為這是人家心意啊,而且听說今天晚上寒流要來,有備無患。」
「心意?」
「對啊,這手工打的呢,你看,我的有個球。」阿浪故意抓著圍巾尾巴,在他面前轉啊轉的,笑著現。「這是公司今年冬天的標準配備喔。」
胸口,微微的有些,不是那麼愉快的情緒涌現。
「我不知道你那麼賢慧,竟然跑去學打圍巾。」他冷冷說。
「最好我是有那閑工夫啦。」阿浪瞅著他,露齒一笑︰「這是小肥親手打的,還純羊毛的喔。」
一刀,狠狠正中目標。
「我以為你到美國去念書了。」不快,讓他忍不住月兌口。
「我放假會回公司啊。」阿浪將圍巾繞著脖子,甩回身後,邊說邊將瓜子丟進嘴里。「她還特別打電話問我想要多長多寬的呢。」
他微微一僵,原以為阿浪會再說些什麼風涼話,但那家伙卻沒有繼續下去。
外頭的天色,完全暗了。
他突然覺得,或許他下樓時,漏看了誰,也許人早已進了廚房?
驀地,想起身進去看看。
但屠勤在這時端著醉雞上桌,開口問了一句︰「武哥,你打電話和小肥報平安了嗎?」
阿震愣住。
「啊,還沒,我忘了。」韓武麒微笑,「沒關系啦,她應該睡了,她說她要去睡覺啊。」
「她沒來?」他不應該問,問題卻忍不住沖口而出,他以為她和他們一起來了,不是嗎?
「沒。」韓武麒瞧著他,「她說她要留在公司。」
「她一個人留在那里?」
「嗯哼。」韓武麒微微一笑,「去年也是啊,她去年也沒來,對不對?阿南?」
阿南點頭,一邊伸手偷拿桌上的醉雞︰「嗯,她沒來,她說她平常做牛做馬,難得能休息一下,所以她過年要放假。」
那是借口,他知道,阿南知道,武哥也知道。
除夕夜,如果有地方去,誰想要一個人過年?那擺明了就是一個借口。
韓武麒一笑,再笑,又笑。
他抖著腳,支著臉,笑彎了眼,瞧著那個神情緊繃的家伙,道︰「欸,阿震,我開車開了好幾個小時,累得要命,幫我去打個電話吧。」
***
盯著電話,他遲疑著。
他知道,是他活該。
那女人替公司里每個人都打了圍巾,就偏偏漏了他的。
他沒有理由不爽,都一年半了,他一次都沒有回去過,她忘了也是應該。
他不該去在乎這種小事,卻忍不住胸中的郁悶。
再怎麼樣,他還是紅眼的員工,不是嗎?
無端的不爽,讓他沖動的拿起了話筒,按下一串號碼。
話筒里,傳來沉悶的鈴響。
嘟——嘟——嘟——
嘟——嘟——嘟——
他等著,又等著,再等著,就在他要掛斷電話時,電話通了。
「喂,紅眼意外調查公司您好……」
原以為,久沒听見,他會對她的聲音,感覺陌生,但當那怯怯的聲音一入耳,卻只有溫暖的熟悉,仿佛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好像她就近在身邊。
但,她的聲音听起來不大對,有些沙啞,莫名虛弱,幾乎像是帶著哭音。
她在哭嗎?
「你怎麼了?」未及細想,話已出口。
「沒、沒有……沒什麼……」
她的口氣,听起來有些生疏,沖動的,他不禁再吐出一句。
「我是阿震。」
她突然一陣沉默,才輕輕應了一句︰「嗯,我知道。」
他咬著牙關,看著窗外的黑夜,生硬的道︰「武哥他們到了,他要我通知你一聲。」
「嗯,好。」她吸氣,振奮起精神道︰「謝謝你打電話通知我。」
他沉默,想追問,卻又沒有資格。
「還……還有別的事嗎?」她悄聲問。
他喉頭緊縮著,不快的擠出兩個字︰「沒了。」
「那……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他听到自己開口。
然後,她收了線,掛掉了電話。
他緊握著話筒,斷線的聲音仍在耳邊輕輕作響,雖然她力圖佯裝無事,但那卻掩蓋不住其中的沙啞,和微微的硬咽。
她在哭,他知道。
接電話之前,她就在哭了。
窗外,寒風又起,吹得樹影搖晃,發出嘩沙嘩沙的聲響。
他按掉通話鍵,考慮再打過去,但通過電話線,除了知道她正在哭之外,他不可能得到太多的答案。
所以,他將話筒掛了回去,然後回到前面餐廳里。
所有的菜都已上桌,大人小孩們,開心的齊聚一堂,聊天吃飯,笑著,也鬧著。
歡樂開心的氣氛,充滿了整棟屋子。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著眼前豐盛的山珍海味,還有他的家人與朋友,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她不來,是她自己選擇的,阿南說了,去年她也沒來,他一直以為她有來,她沒有家可以回,他以為她會和其他人一起回來。
但顯然,就像他選擇放假回老家一樣,她則選擇不到這里過年。
他清楚原因是什麼,不是因為到這邊還得伺候他們這些人,不是因為她想一個人留在公司睡覺。
她不來,只是因為——不想遇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