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身影一走遠,簡依人幾乎是立刻跌坐在湖畔的石頭上。忍了十個月的眼淚,無聲無息的默默流淌,沾濕了衣襟。
多可笑可悲,只有她這個傻丫頭,念念不忘者十個月前曾經的溫存和心動。一廂情願地以為,他必然也會同她一樣痛苦和煩惱。
可誰知道一切只是她的痴心妄想,對他來說,她或許只是他游戲情場上的一個過客,既然無緣,便能甩個干淨,連一點痕跡都不肯留下。
她從袖中抓出那方手帕,對著月光,將上面的字又看了一遍,忽然發狠似地用力撕扯著手帕,想把它撕個粉碎,偏偏這手帕的料子是用最好的上等蠶絲織成,柔韌不易損,如不用利器,絕難破損。
她撕扯了半天,都奈何它不得,氣得將手帕丟進池中,再順手拾起一塊石頭,狠狠砸了過去。
石頭在水面濺起一些漣漪後沉入水底,那方手帕則是飄飄蕩蕩,漸漸離了岸邊。
懊結束了,不,一切原本就沒有開始過。
她捂著臉,淚水透過指縫又一次打濕了衣裙。
如果人心能和那方絲絹一樣該有多好,無論怎麼拉扯都不會破損,可人心卻是如此脆弱,還沒有踫觸,便已經碎落了一地,怎麼都無法復原。
她緩緩抬起頭,看到那手帕越飄越遠,想起自己在上頭留下的心意,忽然間,她的心中又是一陣心疼,後悔之情頓生,忍不住月兌下了鞋襪,伸出一足,要下水將帕子撈回。
湖水本就冰涼,在夜風中更是冷入肌鼻,她顫抖著抽回腳,又看了眼那飄飄蕩蕩、無依無靠的手帕,突然間有種她交付的真心,也是被這樣遠遠丟棄。
她狠下心,一雙腳都干脆地涉入湖中,不料湖畔石頭上的青苔極為濕滑,湖水亦比她想象的要深,一下子她的整個身子都侵入湖水深處。
她努力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要驚慌,同時閉上眼屏住呼吸,兩只手試著滑動,但身子卻越來越沉,她感覺到冰冷的湖水已經順著鼻子和嘴開始灌入,意識開始變得迷離,她不想就這樣死去,但是卻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借助依靠,只能任由湖水吞噬。
猛地,一個強大的力量破水而入,將她整個人向上提起,她大力地喘息咳嗽,終于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接著她听到有人緊張的對另一人命令,「去找身干淨的衣服!不要驚動任何人!」
她還沒有分清楚說話的人和被命令的人是誰,已經被人緊緊抱在懷中。那胸膛溫暖而強壯,淡淡的幽蘭之香混雜著男人天生的體息直入鼻翼。
簡依人努力睜大視線模糊不清的眼,只瞧見那雙令人心動、深邃如夜的黑眸,她不知道該欣慰還是該煩惱地嘆了口氣,「這一回,救了我的還是你,這還要我如何讓收回那份情……」
那人沒有說話,只將她騰空抱起,周圍急速掠過的風聲與她耳畔听到得激烈心跳在此刻一起響徹,而這是她此生此世听到過最動人得樂曲。
醒來時,她身上蓋著溫暖的被子,身前還有幾個銅制的火爐正在散發著熱氣。眼前火光搖曳,紅紅的讓屋里頭更加溫暖。
簡依人將臉緊緊貼著枕頭,閉上眼感受著溫暖的味道透過枕巾和被單傳達到整個身體。
屋子里有兩人在說話,聲音雖低沉,卻因為周圍的安靜而顯得格外清晰。
「你把她這樣帶回你的寢宮,小心惹禍上身,畢竟她是三哥未過門的妻子。」這聲音是朱世瀾的。
餅了一陣,才有個人聲響起,「難道你要我看著她被淹死嗎?」
「那當然不是。不過,如果當時通過通知吉慶宮,你就不用蹚這渾水……哎呀,你別瞪我啊,行了行了,我知道這女人對你來說不一樣,難道我還看不透你的心思?否則三哥生辰那天,我為何只告訴你說,叫她走的那個宮女好像是毓慶宮里的宮女?」
「說到這,我才想問你,教唆世文去向父皇賜婚的人是你,每次關鍵時刻讓我去救依人的人也是你,你這樣兩頭挑撥又兩頭討好是為了什麼?小小年紀,你的心機未免太過深沉,父皇養你如養虎狼,真不知他為何會信你?」
「我一片好意還被你質疑,既然你不領情,不如我現在就去給吉慶宮報信?」
「把你的嘴閉緊,回去休息。」一句不耐煩的話語透著送客的味道。
接著,傳來房門開啟的聲響,又听到朱世瀾嘀咕了一聲,「這可是你自己非要惹禍上身啊,與我無關喔。」
簡依人靜靜地听著房門關閉的聲音,然後那人走到她的床頭,開口道︰「我知道你醒著。」
她沒有睜眼,輕聲問︰「我給你惹麻煩了?等會兒我會悄悄離開,不會再給你添麻煩……」
「走?去哪兒?承恩宮還是吉慶宮?」他依舊用著輕蔑的語氣,一如兩人初識那時。忽然他的聲音像是沉入海底,冰冷刺骨——「你為什麼會掉到湖里?我不信你是要尋死。」
她咬著被單,「我也沒有想要尋思,只是有東西掉進去了,想撈回來,卻沒想到青苔濕滑……」
「謊話。」不知為何他已經坐在床邊,忽然抓住她露在外面的一只手,「和我說實話!」
她張開長長的羽睫,羽睫下一片盈盈水光,「你不信?可我說的是實話。」
朱世弘皺皺眉頭,微感心疼,「什麼東西值得你拿命去換?」
「只是一塊手帕,上面繡了一首詩。我看著那首詩整整十個月了,今天我下定決心丟了它,可當真的丟掉了,我又舍不得,想撿回來……」
「詩?」她一愣,「什麼詩?」
簡依人望著他,輕聲道︰「世文壽宴後,我听說你要去石城,我于巳時趕到城郊的暮遠亭,但你已經離開了。我只在亭外的地上依稀看到一闋詞,我不知道它是誰寫的,但我寧願相信那闋詞是你留給我得。
于是我就一邊傻乎乎抹去了字跡,卻又把那闋詞牢牢地記在心里,更把它繡在手帕上,每次我心中淒苦得快要絕望時,我就看看那闋詞,好像這樣就可以讓我得心活著。「
他始終專注地望著她,望著她嘴角每一次牽扯,望著她眉心的堆蹙和眼角的閃爍,像個最忠誠的听者,任由她絮絮叨叨地傾吐著壓抑了十個月得郁結,唯有那只和她緊緊交握的手泄露了他此時此刻內心的波瀾起伏。
「彼岸幽蘭,有香盈畔。
魂歸伊人,燈火闌珊。
此情未待成追憶,縱使回首也闌珊,
嘆,嘆,嘆。」
這精短的三十三個字,從他口中一唱三嘆地吟頌出來,帶著幽幽的遺憾和能穿透人心的傷感,讓她的睫毛一顫,眼眶又滾落一串淚珠。
「你心中是有我的,是嗎?」簡依人緊緊抓著他的手,焦急地望著他的臉,懇切地想得到一個回答,仿佛她這一生就只為了等待他這一句回答,仿佛只要他回答出那個答案,她便死也無憾。
朱世弘握著她的手沒有松開,另一只手則輕輕撫模她的臉頰,雖是笑著,卻有說不出來的苦澀,「你要做世文的妻了,這個答案……重要嗎?」
她吸了吸鼻子,堅定地點頭,「重要。」
他依舊笑著,目光憐惜且無奈,像是看到一個倔強而幼稚的孩子在拼命索討根本不可能得到的東西。
「有你。」
嘴唇張闔,他直說了再簡單不過的兩個字,但這兩個字卻像一道陽光,讓她本來暗淡灰敗的臉色一下子就燦爛了起來,整個人都光彩動人得仿佛可以照亮周圍的一切。
「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滿足了。」
見她掀開被子要下床,他連忙抓住她的胳膊,急問︰「你要做什麼?」
「我要走了,四殿下剛才說了,你最近有很多麻煩,如果讓人知道我掉進湖里還住到你的寢宮,肯定會給你惹麻煩的。」她看著身上已經換過的衣服,「我今晚本來說要去承恩宮和容妃住的,但我現在這樣子是不能見到她了,只好找借口先瞞過去……」
倏地,朱世弘從後面抱住她,唇角緊緊貼著她的鬢發,「你不想問我,為什麼不和世文爭你嗎?」
簡依人一頓,眼睫又垂下去,「就算我問了也沒有意義,你不爭……我也不能逼你。」
他豈會听不出她聲音里的幽怨,但他只能嘆口氣柔聲道︰「我不爭,是因為世文自小身體就不好,我不想傷他的心。他從小到大,沒有像喜歡你這樣投入地去喜歡別的女孩子,也沒去爭過什麼東西。他……時日不多,我這個做兄長的不能親手送他入黃泉。」
她一驚,「世文的身體有那麼差嗎?」
「嗯,他出生之後身體就一直很弱,太醫診斷過,說他可能活不過十八歲,如今他已經快十六歲了……我們誰都不知道他還能留下多久。」
簡依人咬著唇,從沒有想過,那個一天到晚對著自己燦爛微笑的男孩子,竟然距離死亡如此地近。既然如此,又有誰能忍心傷他的一片痴情?可是、可是,為什麼要拿去交換的是自己一生的幸福?
她淒苦地笑著,搖搖頭,曼聲吟道︰「天意難違,情不能負。此生已死,再無歸途。願化作東風隨雲去,月宮亦有斷腸苦。」她轉過身,撫模著他的眉心皺痕,含著淚,一字字念出,「輸,輸,輸……」
窗外有杜鵑鳴叫,寒風蕭蕭,襯得屋內外一片悲涼。她靠近他懷中,再沒有力氣多說一個字了。
一盞燭火被窗外透進的寒風打滅,但朱世弘低沉自齒間逸出的聲音,卻透出一絲堅決——
「不,現在言輸,為時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