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依人望著他那清亮得仿佛看透一切的雙眸,想到自己還想著透過他替朱世弘圖謀權力,心中不禁一抖,趕忙將眼神移開,說道︰「你想了這麼多事應該累了,我叫他們給你準備晚膳。」
「依人!」他突然急急地叫了她一聲,然後欲言又止地看著她。
她平靜心緒揚起笑容,「還有什麼秘密要告訴我的?」
朱世文深深望著她,輕聲說︰「這一年你跟著我……辛苦了。我雖然有個王爺稱號,可其實就是個不管事的三皇子,導致你這個王妃也沒有那麼風光。我知道你心中肯定有不少的苦楚不便和我說,不過你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就會好了。」
他的話明明在勸慰自己,卻說得她心頭一陣狂跳。
她勉強在臉上擠出笑打趣道︰「是啊,你若真的入朝主事,若做得好,說不定父皇一高興,便將大位傳給你,我豈不是要做皇後了?」
他笑著搖搖頭,沒有再解釋什麼,又低頭在那張新紙上寫起奏折來。
這一晚,簡依人吩咐宮人為朱世文準備了他愛吃的清淡飲食——一碗荷葉蓮子粥,兩碟涼菜和幾塊小點心。
吃完飯,兩個人又照例下了幾盤棋。這一年經過朱世文的指教,她的棋藝大有長進,但無奈始終贏不了他。
他每次都很有耐心地陪著她下,看到她稍微顯露出倦意時,便推稱說自己也累了,不再下了。
「依人,以前我看你偶爾還繡個手絹香囊什麼的,怎麼現在反而不繡了?」
今天是他收拾棋盤,可他忽然挑起的話題讓簡依人一愣。
「你幾時看過我繡東西?」
他笑道︰「成親前我去過簡府啊,有一次你不在房內,我恰好進去找你,就看到桌上有幾件沒有繡完的東西。」
簡依人淡淡說︰「繡東西太費精神,眼楮也累,每次繡完我渾身都不舒服,所以漸漸就懶得繡了。」
「哦。」朱世文應了一聲,過了半晌又道︰「可我的扇子上缺個穗子,你幫我做個穗子好不好?」
「好,等我明天叫總管太監去找幾種好看的線後再幫你做。」她揉了揉眉心,困意越來越濃。
說完話,轉身走進西廂房時,她不禁回頭看了一眼,只見他一臉落寞地瞧著那空蕩蕩的棋盤不知道在想什麼,良久他才轉身,走向了東廂房,關上了房門。
這就是他們這將近一年的夫妻生活,雖然同住在一座宮殿里,卻不曾同房,更不曾同床。
起初她以為是朱世文還不解男女之事,但她這個十六歲的女孩兒都已經從容妃的口中听到許多閨房秘事了,他好歹也是個正值青春的毛頭小伙子,豈會真的什麼都不懂?
但很奇怪的是,他不僅一直沒有與她同房,甚至連稍稍親密的舉止都不曾有。他到底在想什麼?還是,在等什麼?
今天朱世文的話也仿佛別有深意,他的話暗示了什麼呢?她不敢去多想。
現在的她簡直就是在對全天下人演戲,對朱世文演戲、對皇上演戲、對容妃演戲、對太子和四皇子演戲,唯獨面對朱世弘時,是一個真正的自己。
自從兩人互相坦白了心意,她覺得,一半的她也就是身為北平王妃的那個簡依人是死了,但是另一半的她是活著的,就是愛著朱世弘的簡依人。
她願意為他頂著北平王妃的名號在這片皇宮中住下,為了他的「大計」暗暗努力。
可每次見到朱世文,她都心生歉疚。若沒有朱世弘,朱世文真的是個好丈夫。溫柔體貼、寬容大度,任何一個女子要愛上這樣的人都不難。但她此生已心許朱世弘,只能竭盡全力做好一個妻子應盡的義務。
所以她時常向太醫請教為朱世文調養身體的方法,無論是烹煮藥膳不是食膳,她都親力親為。
朱世文與她也許更像是一對知己良朋。其實他也是個冰雪聰明的人,他是否已在她這番細心照料的背後,察覺到她的疏離?所以……他才至今都沒有越過朋友與夫妻最不相同的那道界線?
世文、世文,我此生有負于你,是上天捉弄,並非我無情無義。知我如你,是否能解我苦衷?
站在窗邊,望著天上的一輪冷月,她不禁悵然神傷。
雖然在朱世文面前她表現得無心國事,但在這十個月里,她一直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對國事的看法,甚至暗地推動朱世弘那份「大計」,令朱世文想幫他的心更堅定。
今日,終于見到一絲曙光了。雖然還不知道朱世文的那份請願奏折能否得到皇帝的批準,但他全力以赴要幫助朱世弘登上寶座的那份心,從來沒有如今日這般堅定。
這個好消息她應該立刻告訴朱世弘,不過今天太晚了,她沒有辦法去瀚海殿,即使他們距離如此之近……她甚至能听到從瀚海殿隱隱傳來的絲竹之聲。
這絲竹之聲應該是來自朱世弘召入宮的那班戲子,听說那些戲子中不乏能歌善舞的美女,頗有溫柔手段,常以此博得男人的歡心。現在他是否正忙著左擁右抱,醉臥溫柔鄉呢?
她心頭幽幽浮起一首詩——
淚濕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
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
好悲涼的一首詩,但這不該是她的寫照。她與朱世弘的情,她不知道最終的結局會是怎樣,她不去想,也不敢去想,只能朦朦朧朧地相信,總有一天,她可以和喜歡的人廝守在一起。
所以,今日的辛酸和孤寂,又算得了什麼?
她猛然將窗戶關緊,將所有的聲音都斷絕在窗紙之外。
◎◎◎
朱世弘倚著殿外的欄桿,握著酒杯的手垂到欄桿之外,不小心松開,那只晶瑩剔透的玉杯就落入了湖水之中。
一旁的宮女輕呼,「殿下,您的酒杯落水了。」
他醉眼迷離地望著那順水飄走的玉杯,微微一笑,「千金難買一笑,身外之物又何足掛心?」
瀚海殿是宮中唯一臨湖而建的宮殿,朱世弘一直很喜歡這個特點,因為他要時時刻刻提防身邊有沒有人監視他的行動、意圖傷害他,但無論是刺客還是密探,都很難一直潛伏在水中的,所以這里最是安全。
他側過頭,大聲說︰「琵琶的聲音再響些!」
里頭的絲竹之聲立刻又熱鬧了許多。
夜夜笙歌、貪歡醉酒,這是宮里宮外之人這一年來對他這位二殿下的評價。在公事上,他對太子是步步退讓、忍辱負重,雖然朱世隆偶爾會試探性地找他麻煩,但兩人之間已經不會像以前那樣劍拔弩張了。
他听說太子黨的那些人說他已經由潛伏的豹變成了喝醉的貓。
一只醉貓,何必掛心呢?
房頂上忽然有道黑影一閃而過,他的眼角余光捕捉到那道晃動的影子,于是他揮了揮手,讓在身邊服侍的宮女下去,重新關好內室的門窗,將戶外與房內隔成兩個世界。
他輕輕打了個響指,一道黑影從空中飄落,跪在他的腳邊。
「說吧。」他望著那黑影,淡淡開口。
「殿下,北平王已經決定入朝,奏折明天會送到陛下那里,不過陛下似乎也有其他的打算,秘密召見了四皇子,談的是什麼卻無從得知。」
「父皇和老四一天到晚都神秘兮兮的,誰也不知道他們在琢磨些什麼。」朱世弘冷冷一笑,「不過現在他們應該還沒有準備齊全,所以老四乖得像只溫順小貓。比起我和太子,父皇看他要順眼得多了。」
「但這江山早晚不是您更是太子的,這一點陛下也肯定明白。」
朱世弘面對湖水,負手而立,良久他開口道︰「歐陽,接下來這幾年施南會有很大的動蕩,對我來說這一仗非生即死,我交給你一件事……我若是輸了,不要讓他們把我埋在皇陵,因為太子必定不會讓我風光下葬,而我也不想死後還任由別人擺布。」
歐陽曄驚詫地抬起頭︰「殿下,大戰之前為何先言不祥之語?」
「這些話我不能對別人說,但你是我這些年來唯一信得過的人,所以我只和你說。若是我輸了,想辦法把我的尸首帶出皇都,若是尸首帶不走,就燒成灰撒在湖里吧。這片湖水連著鴻雁江,我去年在督造石橋的時候曾路過鴻雁江,很喜歡那里的風光,希望有朝一日,能于那里終老。還有……」
他低下頭,撩起腰帶下方掛著的一串飾物中的一件,「記得連同這件東西一起葬了。」
歐陽曄微微直起身看向他手中之物——那是一個小巧的香囊,銀灰色的絲綢為底,上頭有著黑色的盤龍祥雲花紋,看上去並不是很貴重的東西,沒有什麼特殊之處。
但殿下望著這香囊的眼神卻是從未見過的溫柔專注,仿佛這件東西是他視逾生命的至貴之寶。
這件香囊,是什麼人送給殿下的重要禮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