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歌(下) 第10章(1)

將吏大人?

那生疏客氣的稱呼極刺耳,狠狠的戳著他的心,可也因為她說的話,因為她眼中冰冷的怒火,更因為她再一次的試圖救他,讓所有的一切,都清楚分明了起來。

他看著她,將視線移回眼前那家伙,開口問。

「是你剝了她的衣裳?」

「是我剝了她的衣裳。」宋應天點頭承認。

「你試圖將她關在這座島上?」他再問。

「我沒關她,是請她做客。」

「大人,你別听他胡說……他想軟禁我、關著我……」被他制住的姑娘,試著回首看他,楚楚可憐的含淚哀求︰「拜托你,救救我,我不想待在這里……是他強行將我帶來的……」

他聞聲低頭,直到這時,才真的看清了她的模樣,心頭莫名一震。

老天,又一個美人。

這姑娘極美,即便狼狽的被壓制在地,她看起來依然美得動人心魂。

和白露精致的五官不同,她的眉目較深,高鼻大眼,那雙眼黑得像北大荒中雪地里的深潭。滾燙的淚水,盈在那姑娘深幽的黑眸,滑下了她蒼白的小臉,那嬌弱的模樣,莫名教人興起惻隱之心。

「大人,求求你……」

她切切哀求著,但她對白露下手時的凶狠模樣猶在眼前,尚未消散。他很難真的同情她,特別是她那雙眼竟像是要將他吸入其中——

求求你、救救我。

那哀求驀然回蕩在腦海,緊抓著他的心口,在那一瞬間,眼前的女人,看來竟像白露。

救我。

白露哀求著他,哭著求。

他幾乎松開了手,但理智告訴他,白露不可能這樣求他,她從不哀求,她痛恨那個必需求人的自己。

要命,是迷魂術!

驚覺不對,他猛然掉開視線,他差點無法做到,但他知白露就在身旁,還氣著、惱著。

他成功的把視線對上了她一點也不可親,卻萬分可愛的冰冷視線。

腳下的姑娘,知自己失敗了,發出憤恨挫敗的咒罵,他沒理會她,只看著白露問。

「告訴我,我是否有任何理由,應該相信這位被人控訴以毒藥藥人,謀財害命、騙財騙色的家伙?」

「我說過了,他沒有做。」

「他承認自己剝了這姑娘的衣裳,還試圖關著她。」他提醒她。

「我相信少爺有他自己的理由。」白露冷冷的說。

「你相信他?」他不是很開心的問。

「我相信他。」她眼也不眨,夾槍帶棒諷刺的道︰「至少他從未騙過我。」

看著那在白霧中杵立的女人,他不惱,反笑了出來。

他的笑,明顯讓白露更火了。

毫無預警的,他松開了那姑娘的手,挪開了抵在她背後的膝頭站起身。

那虛弱的姑娘試圖翻身爬起想躲在他身後,但宋應天動作更快,他從衣袖中滑出了一根長針,刷地就插入了她後頸大穴,她驚呼一聲,身子一軟,瞬間癱倒回地上,昏了過去。

「你稱這叫做憐香惜玉?」蘇小魅挑眉,問那姓宋的家伙。

「當她試圖傷害自己時,這就叫憐香惜玉。」宋應天伸出雙手,將那果女攔腰抱起。「她待在這座島上,會比在外面更安全,她只是還無法信任我。」

說著,宋應天就抱著那姑娘進了屋。

蘇小魅有些傻眼,大步跟上前去︰「什麼意思?」

「因為某些原故,她招惹到了不干淨的東西,這島上布有陣法,那些東西不能靠近,所以我才不讓她出去。」

「不干淨的東西?」他挑眉。

宋應天抱著她穿過一間寬敞的廳房,繞過一小小的天井回廊,走入一間拉門敞開的房,將她抱到鋪好的被褥上,拉了床被替她蓋上,才轉身瞧著他。「魑魅魍魎、妖魔鬼怪,那類的東西。」

他一路跟了進去,瞪著那家伙,嗤笑出聲︰「你當真以為我會信這種胡說八道?」

「不,但你會相信自己的眼楮。」宋應天掀開她身上床被的一角,道︰「你瞧她的右手。」

蘇小魅狐疑上前。

「我遇見她時,她這只手已經斷了,整個被咬掉,現在雖然長了回來,但小指還沒長好。」

他說的沒錯,那姑娘右手小指確實比例不對,它比較小且短,就像個孩童的小指頭。

他抬起眼,瞧著宋應天,道︰「人們偶爾會有沒長好的四肢,我還見過有六只手指的男人。」

「但你沒見過會在短短幾天內長好的,對吧?」宋應天將床被蓋回去,道︰「至少我看診至今,從未見過。」

「你是說她的小指會在幾天內長好?」他挑眉問。

「二十幾天前,她的右手只有手臂而已。」宋應天走向一旁水缸,舀了些水到茶壺里,說︰「現在你也見著了,就剩小指沒長好而已,我若喂她吃多一點,她就長得快一些,但她挺別扭的,生病的人都是這樣愛鬧脾氣的。」

「這不是生病。」他雖然不是大夫,可他也懂得這不是種病,「也不是中邪。」

「是啊,不是。」宋應天笑笑的提著茶壺回來,擱到地上的小火爐上燒著,邊神色自若的道︰「你可以在這兒等個幾天,瞧瞧她神秘的手指頭,或者你也可以現在就想帶她出島,盡避動手,船就在碼頭,三嬸還在那等著,但你若要帶著她,請自己撐船,只要你帶著她,一出了島,出了這場大霧,就會遇到那些東西。」

蘇小魅看著那個家伙,再看向那位姑娘,眼微瞇。

「你是認真的?」

「當然。」宋應天手一抬,朝他頷首微笑。「請便。」

他兩手空空的走了出來。

俗話說的好,窮寇莫追,逢林莫入,做人不要太鐵齒,若看到前面有陷阱,那就別自己傻傻的跳下去。

最重要的是,雖然他對那神鬼之說擺出不以為然的模樣,可夜路走多了,總也會撞到鬼,他確實知道也見過那些魑魅魍魎。

而江湖傳言,應天堂背後的鳳凰樓主,就是其中之一。

據他所知,傳言自有其真實之——

瞧見那不知何時也跟了過來,杵在天井邊,立于屋廊上的女人時,他思緒驀然一頓。

糟糕,他忘了她還在生氣,更糟的是,她看起來竟然沒那麼氣了,那不是說她已經原諒了他,根據過往的經驗,女人從來不會輕易原諒男人犯的錯,特別是他還騙了她。

「你應該知道,我騙你是不得已的。」總而言之,先下手為強。

「將吏大人要辦案,總得要見機行事。」她垂下眼,客客氣氣的說︰「民女自當配合。」

嘖嘖,好刺耳、真刺耳。

他就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

好吧,既然她想公事公辦,他就公事公辦。

深吸口氣,他將雙手抱胸,高高在上的看著她道︰「過去三年內,岳州城里突然暴斃或因急病而死的死者,共計有二十八名,除去太老、太小,本身就有疾病的二十一名,還有七名死者,而她們全都是女的,除了這點之外,被害者們唯一有的共通點,就是她們都到應天堂看過診,且全都給宋應天把過脈。我奉命捉拿在岳州謀財害命的疑犯,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他,他涉有重嫌,我必須找到他。」

「大人要問案,應當直接詢問並告知民女。」她話語輕柔,卻帶著指責︰「民女自當會通知少爺盡速歸來。」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有涉案,若問了你,你或者其他人必然會通知他,無論他是不是犯人,我都得先找到他,和他談過,才能確認他是否真的牽涉在其中。」

「他沒有。」她驀然抬起了美目,斬釘截鐵的說︰「他沒有殺人,殺人太麻煩了,少爺懶得做。人是我殺的,和少爺無關。」

「我知道,你剛剛說過了,你說他不是殺人犯。」

她眼里再次閃現惱怒的火光,語帶諷刺的問︰「我說了大人就會信嗎?」

他瞅著她,懷疑她是否知道自己忘記自稱民女了,自嘲的笑了笑,他開口回道︰「是啊,我信。」

沒料到他會這麼說,白露一怔︰「什麼?」

「因為你信他,而我相信你。」他苦笑道︰「至少,我試著想要相信。」

她粉唇微張,啞然無一言、不可置信的瞪著他,好半晌,方能吐出一句,「你平常都是這樣辦案的嗎?」

「不,平常我並不是這樣。」嘆了口氣,他看著她說︰「據說平常我機敏過人,只相信證據,不相信人,因為只要是人就會說謊,但證據不會。眼下所有的證據都告訴我,宋應天是關鍵。」

他模模臉上被那姑娘抓破的傷,自嘲的笑了笑︰「那個連續以毒藥藥人的凶手,利用宋應天當掩護,你說他沒有涉案是在說謊,他就算不是凶手,也一定會知道那個可能的嫌犯是誰,所以我才要找到他。」

說著,他頓了一頓,瞧著她道︰「當然,應天堂的事都是你在管的,我早該想到若有人涉案,你一定月兌不了關系,只是我一直不想相信。」

這一句,讓她瞳孔微縮。

她吸了口氣,再問︰「現在,你信了嗎?」

瞧著那夜夜窩在他懷中的女人,他再嘆口氣,道︰「我信了。」

她極力忍著,但微翹的眼角小小的抽了一下,他注意到她握緊了藏在袖中的小手,緊緊攥成了拳頭。

輕言淺語的,她直視著他,再問︰「你要逮我歸案嗎?」

「不。」

「為什麼?」

他吸了口氣,看著她道︰「因為,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心狠手辣的人,否則你不會試圖替我擋刀。」

他可以看見她眼中細微的情緒,可以察覺到她臉上幾不可察覺的表情。

唉,所以他就說,他問案時得看著人的臉啊。

「或許你真的動了手,但我不認為你真的殺了人。」

一瞬間,她屏住了氣息,黑眸閃過無數復雜的情緒,可當他試圖辨認,她已飛快垂下了眼,客氣又無情的下了逐客令。

「既然大人認為民女沒有嫌疑,鬼島是私人島嶼,不歡迎外人私自造訪,還請大人您自行離開,白露有事要忙,就不多送了。」

說著,她繞過他進了門,當著他的面,將兩扇拉門刷的拉上,關得密不透風。

懊死!

瞪著那扇緊閉的門扉,他暗咒一聲。

所以,他現在成了外人?

一個時辰前她還躺在他懷里,現在他就是外人了?

即便心里早有若惹火了她,就會遇到這事的準備,他還是覺得像被她狠狠戳了一刀。

話說回來,外人比大人好?

不,他決定當大人還是比外人好,至少大人可以光明正大的當無賴,

所以他拾起手,輕敲了兩下貼著絲綢的窗門,揚聲通知她。

「民女姑娘,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國法在家規之上,這鬼島洞庭怎麼算都還是在大唐之內,大人我既奉刑部之命查案,就有權利留在任何我想待的地方——」

他是個官。

白露知道他上過戰場,可她以為他就只是當過兵而已。

她怎樣也沒想到,他竟然是個官,還是個直屬刑部尚書的將吏。

他沒有那種派頭,沒有那種狗眼看人低、仗勢欺人的德行,她知道當官的也是有好的,可他看起來不像個官。

那男人在外面嚷嚷。

話未完,她就發現自己錯了。

他果然是個官,還是個狗官!

听著那男人的宣告,她惱得想回身開門,用力的將手中的包袱摔到他臉上,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她沒那本錢,也沒那資格發脾氣,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不需要再增加更多,她還有事情要處理,沒空同他瞎攪和。

白露深吸口氣,朝已經盤腿坐在矮桌旁的宋應天走去,將手中的包袱與竹籃擱到了矮桌上,它們方才掉落在地,有些髒了,幸好三嬸備的食物沒有湯水,才沒讓東西全部泡湯。

她把竹籃里的饅頭包子一一拿出來,再用他燒滾的熱水,替他泡了壺茶。

「他就是那個讓你氣色變好的人?」瞧著她,宋應天好奇開口。

白露泡茶的手一僵,然後才繼續將茶水注入杯里,道︰「抱歉,我不知他跟了來。」

「不怪你。」他笑了笑,咬了一口包子,瞅著她說︰「是我不該在這時辰要你出來,只是我不想太早讓人知道我回來了。」

「我不知他是官,若我知道,定不會讓他待在堂里。」她將茶水送到他手邊。

宋應天接過茶水,不在意的說︰「他是官,若真想待著,誰能攔著他?你別放心上,這事遲早會發生。」

她抿了抿唇,歉然道︰「白露給您添麻煩了。」

「你不麻煩。」他笑著指指躺在一旁的那位姑娘︰「她才是個麻煩。」

瞧見被褥上躺著那姑娘,白露把剛剛在房里收拾的包袱解開,道︰「我收了些我的衣裳和鞋襪,都在這兒了,她或許能穿。」

說著,她拿起一件裙裳跪坐到床褥邊,想替那昏迷的姑娘穿上,看見她身前全是沙塵,才想起她方才被外面那位大人給壓在了地上。

她從一旁水缸里舀了盆水,以布巾小心的替她擦身,白露知那男人為了救她,才會對這姑娘下這麼重的手,可看著那女敕白肌膚上的刮痕,她心頭還是抽了一下。

雖然她曾挾持她,又差點砍了蘇小魅,她卻無法痛恨這姑娘,她清楚人被逼到了盡頭的時候,會做出什麼樣的事。

這姑娘不知受了多少苦,才會變得這般狠。

當她替她擦完了身,再要替這姑娘上點傷藥,卻發現方纔那些在她女敕白肌膚上的刮痕,似乎變淡了些。

白露一怔,以為自己眼花,仔細再看,那些傷痕竟就在她眼前緩緩消失。

她吃了一驚,回首看向那在矮桌邊吃飯的男人。

「少爺,她——這姑娘身上的傷——」

宋應天轉過頭來,瞧了一眼,見她手上還拿著膏藥,只道︰「不礙事的,她自己會好。」

「什麼?」她小嘴微張,愣愣的看著他。

「我撿到她的時候,她整只右手都不見了,身上被咬得七七八八,活像個破布女圭女圭似的。」

他老神在在的看著她,一邊端起了熱茶,將其吹涼,道︰「當時,我還以為她死了,本打算挖個洞把她埋了,卻發現她心還在跳,只好將她帶上車,想說帶去鳳凰樓給二師叔看看。」

說著,他垂眼輕啜了口茶,才又慢條斯理的再說。

「誰知,一路上她傷就慢慢好了,還來了一堆魑魅魍魎想吃她,你也知道,二師叔那兒正在辦喜事,我若帶著一串妖魔鬼怪去鬧場,銀光定會怪我觸了霉頭,所以干脆掉頭往回走——」

「吃她?」白露瞪大了眼,小臉刷白︰「為什麼要吃她?」

听見她的問題,他抬起眼,問︰「我忘了說嗎?」

「說什麼?」

「他們想吃她的原因。」

「你沒說過。」白露告訴他。

「雖然她沒承認過,但我想應該是因為……」宋應天笑容可掬的瞅著她,泰然自若的吐出一句讓白露瞠目結舌的話。

「她是個妖怪吧。」

她呆愣的看著那位少爺,好半晌,才有辦法吐出一句。

「妖……妖怪?」

「是啊,妖怪。」宋應天點點頭,朝她再一笑︰「或類似的什麼,我不是那麼確定,二師叔可能熟一點,祖師爺寫的書,都在二師叔那兒。不過沒關系,反正她一時三刻,那兒也不能去。改明兒個,我寫封信去問問。對了,她脖子上那串珠子,你別將它取下,那多少能讓她安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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