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歌(下) 第12章(1)

下雪了。

今年的雪,下得好早。

白露伸出了手,接住了那瑩白的雪花。

那一抹白,入了手有些冰涼,但不一會兒便化了。

她仰天看著那片片飄落的飛雪,將披風上的兜帽戴了起來,三嬸讓船穩穩的靠岸,她提著竹籃與包袱上了岸,往那棟佇立在林間的屋子走去。

天一冷,她呼出的氣,都化成了氤氳的白霧。

即便在夜里,屋前廊上,仍亮著一盞燈籠。

她走到屋前,上了階,輕敲了敲門。

「進來。」

听見少爺的回應,她推門走進去,掀開兜帽,放下了東西,再解開披風,掛到了牆上。

桌上油燈在她開門時,輕輕晃了一下,復又歸于平靜。

少爺蹲在小廳地上,正拿鐵鉗子,翻著小爐,燒著開水。

那姑娘醒著,沒如之前那般,在後頭的房昏睡,她沉默的跪坐在桌邊,姿勢雖端正,一張俏臉,卻冷若冰霜。

幾日前,少爺終于問出了她的名,她說她叫阿澪,但除此之外,就沒別的了。

她沒多瞅那阿澪一眼,只將籃子里的吃食拿出來。

幾碗米飯,一些小菜,鹵過的冷牛肉。

因為天冷,她熬了一鍋雞湯,她將包袱解開,露出其中的陶鍋時,她注意到那阿澪的黑眸,亮了一亮。

她將陶鍋端到了後頭廚房的爐子上,和少爺借了小爐的火,點著了大爐。

「下雪了嗎?」她忙著生火時,少爺走過來問。

「嗯。」白露應著,邊將旁邊那一捆捆稻稈,小心的放到了火爐里,道︰「剛落下而已,還不大。幸好咱們已將藥田都收割了,就剩一些後續的炮制。」

「那不錯。」他隨手抓著廚房櫃子里切好的藥材,零落的丟進燒開的壺水里。

「是啊。」她看著那火焰吞吃著稻稈由小而大,再將較粗的干柴枝加了上去,一邊在旁堆放著更粗的干柴。「我已將這一季的帳算好,都擱在老爺的書房里,若有不清楚的地方,之後可以詢問喜兒,她雖然嘴快,可還算聰明,只要岑叔多費點心照應,應該就能接手賬房的工作。」

「你覺得好就成。」他不在意的說著,提著那壺燒滾的開水,放回廳里的小爐上,回到了桌邊盤腿坐下,拿起筷子就吃起飯來。

火變旺了,穩定的燒著,她再燒了一壺水,等水開了才站起身,提著那壺水來到了桌旁,替他泡茶。

少爺喝茶,不像那些文人雅士一般,總愛將茶磨成粉,東加西加一些有的沒的,他向來只愛用清水泡新摘的女敕葉,這一套簡便的泡茶法,據說是他祖師爺傳下來的方式。

焙過的茶葉,其實較香,磨成粉後,熱水一沖,便能滿室生香。

她總覺那祖師爺只是因為貪方便才會這樣做,少爺也同樣一般。

可是,以女敕葉泡出來清清如水的熱茶,喝來也別有一番清甜的風味,也較有渣的茶潤喉,久而久之,她也喜歡這樣泡茶。

阿澪姑娘還是一聲不吭,但她泡茶時,她瞄見她一直看著廚房。

火一旺,雞湯的香味更濃了,引人口齒生津。

阿澪餓了,她能听見她的饑腸轆轆。

少爺自顧自的吃著自己的飯,似沒注意到那空月復的鳴響,也沒看見那姑娘惱恨的朝他瞪來的眼。

因為同情,她泡好茶後,走到了爐邊,替她盛了碗熱湯,連同湯匙,一起擱到了她的身前,這才伸手,抽出了那定住她上半身動作的銀針。

「喝吧,喝點湯,暖暖胃。」

阿澪瞪著她,掙扎了一會兒,白露猜她正想著是否要拿湯碗砸向她或少爺。

但她身上還有另一根銀針,限制著她下半身的行動,她若真鬧起來,只會被少爺再戳上幾針,然後再一次的失去自由而已。

白露看得出來,她衡量過了得失,最終還是收回了視線,小心的端起了碗,喝起了那冒著騰騰白煙,香味四溢的雞湯。

松了口氣,白露輕拉裙擺,秀氣的坐回桌旁,為自己倒了杯茶,輕啜一口。

豈料,就在這時,通往後頭天井的門,突然被人拉了開。

「什麼東西啊?這麼香?」

說著,男人搔抓著後腦,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晃到了廚房爐旁,徑自掀開了鍋蓋。

她不敢相信的直瞪著那男人,一時間差點被嘴里那口茶給嗆著,

「雞湯?太好了,我真是餓死了。」

手里拿著茶碗,白露輕掩著嘴,嗆咳著,好不容易回過氣來,就只能目瞪口呆的看著那家伙自己舀了碗雞湯,然後一坐到了她身旁,自個兒從竹籃里抓了一雙筷子,就唏哩呼嚕的吃將起來。

她以為他走了,早走到了千山萬水之外。

可如今,他卻坐在這兒,就坐在她身邊,活生生、熱燙燙的,毫不客氣的攻擊著她為少爺和阿澪帶來的菜肴。

明明是張四角桌,屋子里也只四個人,他儒生就要坐到她身旁擠著她。

「你在這里做什麼?」她听見自己虛弱的問題。

「我住這啊。」他轉過頭,朝她露齒一笑。

她傻眼,轉頭看向已吃飽喝足,正在喝茶的宋應天。

「他住這?」

「嗯。」宋應天唇微揚,捧著茶水,道︰「今天一早,蘇爺自個兒走了進來,說他需要睡覺的地方,我瞧他累得眼都快睜不開了,這兒也還有鋪蓋,便讓他住下了。」

白露無法置信的看著自家少爺,她唇微張,想問他究竟在想什麼?他明知道他是個官啊,怎麼還會讓他待在這?

「需要這麼驚訝嗎?你明知這家伙是個瘋子。他能無緣無故捉我回來,當然也能多收一位官爺。」

那一直悶不吭聲的姑娘,終于開了口,一張嘴,吐出的卻是譏諷。

這幾句,教她回過了神,禁不住看向那姑娘,為自家少爺說了句公道話︰「少爺不瘋,只是比較特別。」

「說得好。」宋應天笑了笑,瞧著那姑娘,道︰「听見了?」

阿澪惱火的瞪他一眼,哼聲︰「這女人定是被你下了藥、迷了魂,才會這般為你說嘴。」

她還沒吭聲辯駁,就听見身旁的男人開了口。

「白露沒有。」他瞧著那姑娘,斬釘截鐵的說︰「她只是為了報恩。」

「報恩?呵,你真相信這一套?」阿澪端著湯碗,冷冷一笑,瞅著她,道︰「我瞧著,她若沒被下藥迷魂,八成是貪圖著別的什麼。人啊,最愛騙自己了,先騙了自己,那就騙得了別人,可待得權啊、錢啊,到了眼前來,那就是連偷搶拐騙、殺人放火啊,什麼都做得出來了。是不是啊?白露姑娘?」

听到那嘲弄的話語,白露充耳不聞,可下一句身旁男人回的話,卻教她無法不讓它入耳。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她的。」

他怎能說得如此確定?他怎還能這般相信她?他怎麼還能若無其事的回到這兒來?

心頭顫顫,微震,被他緊揪。

忽然間,再無法繼續坐在他身邊,白露小心放下手中的茶碗,起身。

「缸里的水沒了,我去打些水。」

她淡淡說著,便抓了擱在牆角的水桶,拉開門走到外頭去。

蘇小魅端著湯碗,暗咒一聲,只得一口將剩下的熱湯給喝完,丟下了碗,就起身快步跟了出去。

屋子里,瞬間一片沉寂。

看戲的男人,輕啜了一口茶。

刁嘴的女人,冷冷的哼了一聲。

她正欲重新起筷,再夾片肉來吃,就听對面那悠哉的家伙,似笑非笑的吐出了一句嘲弄。

「說真的,你是羨慕,還是嫉妒啊?」

女人怒瞪著他,倒插口氣,想也沒想,就將手里的湯碗朝那可惡的男人砸去。

吹了幾夜的風,不知何時已停。

漫天雪花,幽幽、蕩蕩,無聲飄降,悄悄落在葉上、枝上、草上、泥上。

似才眨眼,已將遍地蓋上一片銀白。

她踩著那淺淺的雪,只憑借著屋前那盞燈籠微弱的光,一古腦兒的往前走,直走到了湖畔水邊才停了下來。

她忘了帶披風,片片白雪,落在她的發與肩,教她冷得牙打顫。

這很蠢。

輕飄飄的雪花,落地無聲,落到那漆黑的湖面,也同樣悄無聲息。

佇立在湖畔,她喘著氣,吐出氤氳的白煙,只覺喉緊心痛。

她很蠢,但那男人更蠢。

她不懂他為什麼還要回來,她以為他已經放棄了,還以為那夜已傷得他夠深重

驀地,身後傳來一股熱氣。

她氣一窒,身微僵。

然後感覺到一只熱燙的大手,撫上了她,溫柔的拍去了她發上與肩上的雪。

她咬著唇,屏著氣,只覺一顆心揪了起來。

不敢再貪戀他的溫柔,她強迫自己回首,看著他。

那男人似在這幾日,變得更高大了,他又綁著發就睡,一顆頭亂七八糟的,滿臉的胡子似離開後就沒再剃過,即便已睡了一日,他的眼里仍有血絲。

他看起來很累,像許久沒好好的睡,非但雙唇干裂,眼角額上的紋,似又被風霜增加了些許,恍若只在這數日,就老了好幾歲。

一瞬間,好心疼,莫名想抬手,模模他的臉,問他如何能把自己折騰成這般?

她緊握著拳,忍住想觸踫撫慰他的沖動,深吸口氣,逼自己問。

「為什麼要回來?」

「我需要睡覺的地方。」他輕扯嘴角,將手中的披風抖開,罩到了她身上,垂眼瞅著她道︰「而你那兒,顯然已經不歡迎我了,不是嗎?」

她喉頭又緊,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他,只能看著這男人,親手替她系上披風的繩帶。

他的手,就在她喉邊,只差一寸,便能觸踫到她的肌膚。

她極力維持著鎮定,道︰「我說過很多遍了,若你要找凶手,只會有一個,那就是我。你可以逮我歸案,不需要一再來騷擾少爺。」

這一句,教他眼角抽了一下。

他低下頭來,幾乎要踫到了她的唇,白露不由自主的屏住了氣息,誰知下一剎,卻感覺那男人,握住了她提著桶子的手。

他的手很燙,熨著她冰冷的手,然後滑開,握住了桶子的提把。

「我不是回來查案的。」他告訴她。

她一怔,當他直起身,她不覺松開了手,任他將桶子拿走,看著他蹲到了湖邊,撈起一整桶冰冷的湖水。

「你什麼意思?」她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走回她身邊,將她身後的兜帽拉了起來。「快回屋里吧,別著涼了。」

愣愣的看著那個男人,她一時無言,只能快步跟上。

「你不能住在這里。」

「我當然能,我有這個。」他把鳳凰如意令從懷中撈出來。

「這是假的。」她說。

「事實上,是真的。」他心情愉快的看著她說︰「這令牌是你家少爺的祖師爺送給尚書大人,尚書大人再轉送給我的,而我記得,持鳳凰如意令者,可要求鳳凰樓的人做三件事。這兒雖不是鳳凰樓,但應天堂也是其分支。」

「你拿令牌威脅少爺?」她眉一擰,惱聲質問。

「不,這倒沒有。」他似笑非笑的扯了下嘴角,「你家少爺真的是個怪人,我還沒提及令牌,他就已讓我進了門。」

說著,他將令牌,塞回懷里,只道︰「這如意令,不是用來威脅他,是用來威脅你的。」

什麼?

她一愣,就瞧他眉開眼笑的說。

「所以呢,我現在是你家少爺祖師爺的客人,當然可以住在這地方。你若再想趕我走,那就是不顧你家少爺,和他祖師爺的面子。」

這男人,太過了解她,完完全全遠到了她的死穴。

白露瞪著他,粉唇微張,想開口辯駁,腦袋里卻一片空白,然後他又在這時停下了腳步,回首看著她,露出倦累的表情,自嘲的笑道。

「放心,我不是來逮捕任何人的,我沒有要查案,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覺。」

她不相信他,卻也無法反對他。

這里的主人是少爺,不是她。

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覺……

他的聲音,在耳邊縈回,教心顫抖。

抿緊了唇,再無法看著那男人,白露垂下盯著他的眼,走過了他身邊。

她不懂他在想什麼。

說實話,她也不懂自己在做什麼。

那一夜,她回來後,怎樣也無法入睡,好不容易睡著,卻老夢到他進了房,擁著她入眠。

那些夢,無比纏綿。

但,那只是夢,醒來後,就無所蹤。

可她知道他在哪兒,清楚他在何方,曉得只要搭著船、渡過湖,就能看見他。

而那,比什麼都還難忍。

她不該讓自己有更多妄想,不該因為他回來了,就興起滿心的渴望,就任藏在心底的奢求,如春天初生的藤蔓,狂亂的長。

但——

我不是回來查案的。

他說。

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覺。

他說。

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這麼說。

明知不應該,她卻不斷想,一直想。

他究竟回來做什麼?

回來,做什麼?

那日,過得萬般恍惚;那夜,當她回神,她已又坐上了船,回到了島上。

她不懂自己在做什麼,當她看見那座在霧中的島時,當她望見那微亮的燈火,當她踏上那座島,她真的不懂自己為何還坐上了船。

直到她看見了他。

她不該再見他,她不該在這里,她應該托則人替了她為少爺送餐、打掃,可她無法抗拒看見他的渴望,無法不呼吸他的呼吸,無法不存在他的身旁。

她想見他、想見他、想見他——如飛蛾撲火。

他和少爺在聊天,聊曾去過的地方,聊曾遇過的奇人,聊曾見過的怪病,聊兵書陣法,聊奇門遁甲。

她裝作不在乎他的存在,卻禁不住,一直看他,忍不住,總想靠近。

即便只是倒個茶,也好;縱然只是縮短一些距離,也行。

她拿少爺當借口,替他倆倒茶,為他們添飯。

她一次又一次回到那島上,佯裝他只是個客人,就只是個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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