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在他抱起她時,就幾欲昏厥,他還未行至車馬,她已完全昏了過去。
他強忍著替她療傷、為她拆下腳鏢的沖動,只是抱著她,運氣以掌對著她的心口,護住她虛弱的心脈。
車馬駛過颯颯寒風,揚起幾許白雪。
馬車轆轆向前行,輾壓過冰雪,駛出了縣城,在夜下趕路。
即便他已夠小心,可她傷得太重,一路上,她背上的血,依然浸濕了他捧著她腰臀的大手。
有那麼一瞬,他幾乎害怕她會死在他懷中,可她的心尚在跳,他盡力將氣過給她,死命忍著不先幫她療傷。
如果可以,他真想直接帶她逃走,遠走到天涯海角,廝守終身,可他知她不會肯的,待醒來後,定會又再回來。
所以,他忍著,只護著她。
當月過中天,岳州城終于在望,城牆上,亮著燈火。
縣尉駕著車馬在城門外停卜,對守門的人亮出官牌,順利入了城。
蘇小魅讓那兩名縣尉看著他抱著她保持著原樣下車,親自送她入了州府的大牢,他不想讓她坐牢,他清楚在牢籠里的感覺,可她要月兌罪,必要先過這一關。
他威脅利誘的設法和典獄打點好牢里的狀況,才逼著自己走出來,再帶著那兩名縣尉去見刺史,稟報案情,然後方教他們離開。
待得那兩名縣尉一走,他立即回轉獄中,點起了燈,低頭檢查她的傷勢。
在那縣衙里,除了第一眼,他始終沒有敢再看她,一路上都不敢,怕自己壓不下胸中那股怒火,怕他忍不住壞了事。
他已經算好,全都算好,他知她想做什麼,他不想她做,可不得不讓她去做。
他要保她,就得讓事情開始。
可人算不如天算,即便他已想得周全,卻仍是讓她受了苦。
蘇小魅撈起她散落的長發,小心的月兌去她的衣,只見那幾杖,將她的背打出了瘀,杖得皮開肉綻、鮮血淋灕,就連她的雙腿後,也是青紅一片。
心,痛至極,像被刀爪刨成數片,扔到了火上煎熬。
縱然已有了心理準備,他還是惱恨心疼不已。
天殺的,他不該離開她的!
他早知縣丞的人在等,等著抓人,抓宋應天。魏家和縣府里那些蠢蛋,認為殺人者定是個男的。可他以為他們沒有切實證據,該是不敢,且也應查不到宋家少爺人在哪。
誰知,那些貪贓枉法的家伙,為逼她指認宋應天,竟狗急跳牆,直接便來逮她,試圖屈打成招。
一听岑叔匆忙趕來,說縣尉們來拘她走,他便知大事不好,立刻快馬加鞭的趕來,卻還是慢了一慢。
他打開傷藥,替她上藥,當他撫過她背上被杖出的傷時,她疼得輕抽,教他掌指也微抖。剎那間,極惱又火,恨不能回去將那縣丞、執刑問事、魏家父子,全都千刀萬剮。
他只慢這一慢,就慢了一刻鐘不到,已讓她被打成這般,若再遲些,她豈不當場在公堂之上,活生生被他們打死?
他上藥上得極輕,仍是讓她疼醒了過來。
乍見他,白露還以為那只是她的幻覺。
因為太痛、太想念,太渴望,才出現的幻覺。
然後她想了起來,記起他做了什麼。
對于被問罪,白露早有心理準備,但她從來就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這般狼狽的模樣。她原以為,就算他是將吏,對這一切,也無能為力,待事情發生,他也早已無力回天。
她希望他記得的女人,是應天堂里的她,是在島上的她,而不是如今被笞杖打得皮開肉綻的她。
誰知道,他會趕上,會闖入公堂——
他讓她趴在他腿上,小心翼翼的替她上藥,可她能感覺到,那正替她背傷上藥的手,在抖,教她心疼得比背更痛。
身上的痛,她能忍,她知道如何能度過那痛,她早習慣了。可心上的疼,她忍不住啊,那疼教她喉干聲啞、眼濕鼻酸,疼得幾欲掉下淚來。
「為……什麼?你……為何要來?」
聞言,他才知她醒了。
看著她,他揪著心,自嘲苦笑,提醒她道︰「我是官啊,你既要當賊,我這為官的怎能不管?」
「你該知道……無論早一些、遲一些,我都是要認罪的……你明知我做了什麼,明知……我不可能不認罪……」
「我知道。」他真的知道,他撫著她原本光滑如絲,此刻卻破皮流血的背,嗄聲說︰「就是知道,才要來。」
「是我將自己陷入這境地,即便換了別的縣丞刺史審案,我一樣會認……」她眼泛淚光,哽咽開口︰「何必拖上這一時?」
「白露,你真以為,我能看著你死?」他苦笑。
「當然不是……」
她語不成聲,微微一哽,才又道︰「這是條死路,我一開始就知道,這是我選的,是我要走,我心甘情願,你何必要跟著跳下來?」
「你甘願,我不甘心啊。」
他的聲極啞,听來好疼,教她熱淚滿溢,喉緊心抖︰「我不想……也不願你見我……這樣……」
她這話,讓他心又一緊,替她上完了藥,小魅扶起她,替她重新蓋上保暖的厚衣。
「所以,你也不甘,不是嗎?」
他抹去她嘴角的血,拭去她的淚,捧著她蒼白的小臉,啞聲說︰「白露,這天下,沒有真正的死路,就算前有高牆,我也會為你搭梯過牆,縱然是斷崖絕壁,我也定為你造橋鋪路。」
他一字一句,說得是那般堅定,道得是如此意決。
「你這是何苦?」白露抬起淚眼,瞧著身前的男人,心疼不舍的忍痛抬手,撫著他的臉,哽咽道︰「我已對你不起,你怎能教我因自己選的路,害你丟官犯法?毀你一生?」
他以大掌覆住她小手,深情的凝望著她,戀戀不舍的低語︰「來不及了,你早就該拒絕我,早在一開始,便不該救我的命,不該讓我靠近,不該將自己給了我……」
她淚濕滿襟,不能語。
「可你救了,你讓我靠近,你把自己給了我……」他眼里有著千般的希冀、萬般的渴求,還有無限溫柔,「在你之前,我什麼都沒有,本來我已經習慣一個人過,死了,活著,都沒有差別,可你讓我有了你。有了你,才讓我覺得,原來活著,還有意義。原來我,活得還不夠。」
輕輕的,他將她擁入懷中,讓她靠在他身上,枕在他肩頭,「白露,我要的,不只是露水姻緣,不只是一夜夫妻,我不要只是愛過你,那不夠,你懂嗎?不夠。」
她懂,當然懂。
不夠的啊,怎麼會夠?對這個男人,給她再多時間都不夠。
苦與痛、愛與憐,充塞在心中,她無法自抑的哭著伸手,環抱著那教人難舍的男人。
「你要生,我陪你一起,你要死,可以,我同你一道。」
他說著,斬釘截鐵、戀戀不舍的說。
剎那間,她只覺全身上下都因他而暖、而熱,緊擁著那情深意重的男人,她含淚哽咽問︰「你要我欠那麼多,教我如何能還?要教我……怎麼才能夠還?」
他輕撫著她的發,鼻也微酸,只在她耳畔低語。
「那就欠著,記著,下輩子來還我。」
白露從來未想過,她這一生,竟會有一日,能遇見像他這樣的男人,竟能被他這樣深深的愛著。
「我不要你死,我想你活著……」她枕在他肩上,心痛難忍的說︰「好好活著。」
喉頭一緊,他要求著︰「那別認罪,不要認那些罪,一條不認,同我一起活。」
「我不能……」她揪緊了他的衣,痛苦的說︰「我不能為了自己,為了你,置人于險境,我做不到,這是我動的念,我起的頭,得由我來收。」
他不舍的擁著她,悄聲道︰「我知道,可就算你認了罪,魏家父子也不會就此放過宋應天,你可知他們何以執意要擬狀告官?真為了那傳家寶?還是為了那死去的少夫人討公道?」
她一怔,直起身子,愣看著他。
蘇小魅看著她蒼白的小臉,說︰「你我心知肚明,那姓魏的對他妻子有多少情義,他不會為她告官,那些人都不會。若有情有義,又怎會凌虐至此?死了,再娶一個便是,沒什麼好舍不得。你織的網那麼密,你想過的,不是嗎?每一個步驟都想過。」
她是想過,想過了,才去做。
她不敢有任何疏忽,她總是再三推敲、排演,抓出每一個可能的遺漏,就怕稍有不慎,便會釀成大錯。
魏家少爺對其妻百般虐待,只當她是出氣筒,根本不在乎,也不當她是妻。
她確實以為,少夫人若死,那人不會這般追究。
他告訴她︰「你想得夠多,但百密總有一疏,他也一樣,他打老婆,再怎麼瞞,也總有人見著,總有人知道。人的嘴是關不住的,不直講,私下也會說。那小王八蛋告官,只因街坊有傳,說他妻子是被他活活打死的,少夫人娘家亦是世家,家中也有官在朝,他打死少夫人的說法,傳回了少夫人娘家去,他怕被問罪,才硬要先冤說宋應天。」
她沒料到這點,「少夫人說爹娘不疼……不曾提及娘家……會關切……」
「仕豪名家,皆愛面子。」他瞧著她說。
是啊,她曉得,那些人都愛面子。
「我早該想到……」白露黑眸一緊,撫著心口,自責低喃。
「不是你的錯,若非這事鬧大,誰也不會追究,可那小王八蛋仗著自家親爹是前任縣丞,處處得罪了人,才會有人刻意將這事傳回少夫人娘家,娘家不疼,可愛面子,自家閨女嫁了人後被打死,就算不想管,可也得為了面子去管。」
他嘆了口氣,道︰「你家少爺只是倒霉,剛好長那模樣,剛好又是那德行,你也見著那魏家少爺了,他樣貌姣好,也頗因此自傲,周遭的人皆稱他俊美無儔,他顧他自個兒臉面顧得比女人家都好,可偏偏遇著了宋應天,一比將他比成豬八戒。八成之前你同宋應天去他家為少夫人看診時,不自覺惹毛了他,後來被傳言逼急了,才把事情往宋應天身上栽。」
「白露,人人當你是宋應天未過門的媳婦,是宋家的奴,依法論律,合家同犯,止坐尊長,雖婦人造意,仍以男夫獨坐,你認這罪,魏家父子仍可因此硬誣是宋應天主使,他一樣會被抓來殺頭,不是他,便是宋家老爺。」
她輕喘口氣,小臉煞白辯解︰「可我不是少爺的妻,不是宋家的奴僕。」
「那對魏家父子是沒差的,只要差人叫曾去過應天堂里的人來問訊,隨便問誰,都會同意你是宋應天未過門的妻。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就連你的名,都是他取的。你認了罪,他們無論如何,也會抓著這把柄,將罪贓到宋家父子身上。」
她一愣,啞然無言,當初她做這事時,只想著一人做事一人擔,怎麼樣也沒想到,竟會有這律令。
「況且,你真以為,那些人真想你這樣犧牲自己?你說是你起的頭,我說起頭的,是魏家父子,是那些個混賬、雜碎,是那個對你動手的朱實鄂。」
听見那人的名,白露嬌軀一震,驚愕的抬眼看他,她曉得他在查,知道他挖出了些什麼,可她以為他頂多翻出了那七條命案,卻不知他竟連這也查了出來。
「你……知道……?」她喉緊聲啞的問。
他滿眼的溫柔與心疼︰「我這官,也不是干假的。」
「你怎麼……怎曉得……」她從未對人提及,就連在夢中,都不曾敢講、不敢提及那惡人的名。
「你這腔,是南方才有,你天生有一雙種什麼活什麼的手,你教人植樹種藥草,什麼都種,就一種不踫。」
她屏住氣息,望著他輕顫。
他輕輕撫著她的臉,撫去滾落她氤氳大眼的淚,「你不種菊,卻老愛看著,遠遠的看,就是看著,眼里有驚慌,亦有不舍。明明,你不種菊,身上卻老有那味,淡淡的、清甜的花香。我問過喜兒春鈴,你從不踫菊,即便盛夏,也不喝消暑退火的菊花茶。」
她不知,他看她,看得那麼清楚,如此透澈。
「所以我讓人去查,查六年前,江南附近道州府的失蹤人口,和強盜殺人的案件,再剔去身份年齡不合的,挑出同養菊、栽菊有關的案子,那不難,六年前,只有一戶符合這條件。」
他離開島上後,去看過,親自去看。
「金家世代種菊,已過十代,種出的菊花,極優且良,美不勝收,傳到了上一代手中,卻就只得一女,其女有一雙巧手,街坊鄰里皆說她種的菊,風華絕代、貌勝牡丹,且不生病蟲,還讓當地刺史,年年上貢朝廷。金家為免絕後,所以為女招婿,誰知五年後,上一代先後亡故,到頭來,其女與女婿還遭強盜刺殺——」
「不是強盜案,是我殺的。」
白露喉頭緊縮著,瞧著眼前深情以對的男人,終于開了口,道︰「爹千方百計的,想找個能傳宗接代的人,那人是世家次子,文武雙全,他們千挑萬選的,才選中了他……」
「他打你。」他陳述。
「所以我殺了他。」她點頭,坦然承認。
她講得好簡單,可他查過,他听過她的暗夜驚夢,他知她受過什麼樣的苦,因為如此,因為她曾受過,才認得出如她一般的受害者,才特別無法忍受,才會對那些女人伸出援手,給她們解月兌。
死了,便一了百了。
她說過。
若死了,就沒人會再計較。
「你逃走了。」他撫著她的唇、看著她的眼,道︰「你也幫著她們逃。」
所以,他真的知道。
她唇顫顫,輕聲再問︰「你查到哪里?知道多少?」
他深深的看著她,啞聲說︰「我什麼都知道。」
「那你該也知,我已無路可退。」白露凝望著他,眼里有痛︰「我不能逃……」
「我知道。」他清楚曉得,為了不牽連別人,她把所有的線索都攬到了一起,教追查的人,只會查到她身上。
就到她為止。
旁的人,都能死,都能逃,但她不行。
她若走、若逃,應天堂的人就會被拖下水,每一個曾幫著她的人,都將被當成從犯,一定得有一個人扛這罪,讓這案子就此打住。
打一開始,她就只讓自己擔。
「別認。」他捧著她蒼白的小臉,勸道︰「別認那個罪,你認了,就是要宋家父子替你擔這罪。」
「可——」她還要再說。
「不要認。」他打斷她,堅定的道︰「只要你不認,我就有法子讓魏家父子自食惡果。」
他說得如此斬釘截鐵,讓她已經認命的心,幾乎興起一絲希望。
她可以嗎?難道事情還能有轉圜的余地?
「就當是為了我。」他啞聲開口。
她心一疼,唇微抖︰「我不能拿別人的命來冒險……」
「至少給我一次機會。」他情深意切的求︰「我不會陷你于不義,我知你無法那樣活。」
她抖著心,望著眼前的男人。
「一次就好。」他低語著,眼里盡是痛。「如果你見情況不對,想再認罪,我不會攔你。」
他不會攔她,可她知,他會陪她一起,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