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麼名字?」他問道。
薛琬容飛快在心底做了一番打算後,才輕聲說:「我自小被賣到大戶人家做丫環,爹娘是誰早已不記得了,小姐給我取名『琬兒』,大家便一直這樣叫了。」她將貼身婢女靜兒的身世套在身上,又將自己的小名說了出來,這樣真假半慘的謊話至少過得去良心那一關。
殷玉書卻似笑非笑地再問:「听你說話倒像是讀過書的?」
她只得繼續撒謊,「夫人和老爺為了給小姐找個伴讀,看我的資質尚可,便挑中了我一起陪小姐讀書寫字,因此粗略認得幾個字。」
「你的樣子……真不像是只『粗略認得幾個字』那麼簡單。」
他的話讓她心驚膽戰,但她仍笑道:「爺是高估奴婢了。」
他繼續發問:「既然在大富之家做得不錯,為何又會淪落至此?」
「因為……家中突遭變故,夫人老爺相繼去世,小姐也下嫁他人……家中奴僕一概被遣散,我想投奔遠親不成,才流落到這里。」
他沉思道:「听你的口音像是天城人士,天城之中是哪戶富貴之家遭到這麼重大的變故?」
「請恕奴婢不想提老東家的名諱,東家遭難,我們做奴婢的也淒然同心,還望爺能體諒。」
苦心編算的一番說詞,是她在回來前已在心中想好的,就不知能不能瞞過他。
殷玉書听完,只沉吟片刻便說:「我本無意在路上買個丫環,就是在越城,我身邊也少有奴婢使喚。今天救了你算是緣分,並不需要你以身回報,你想清楚了,若是要做我殷家的奴婢,可是有很多規矩要守的。如果做不來便知難而退,速速離開,我也不會為難你。」
薛琬容躬身道:「爺說了,今日救我是個緣分,所以我願跟隨在爺的左右,為奴為婢都心甘情願。只是爺的尊姓大名奴婢還不知道,可否請爺示下?」
「我姓殷,殷玉書。」
她身子一震,心尖似是被人點起一把火,燒得她差點驚叫起來。
殷玉書?!那個傳說中用兵如神的護國將軍?十二歲便上戰場立下赫赫戰功、得到聖上御筆親賜將軍封號的殷玉書?那個一門忠烈、為耀陽王朝扛鼎鎮國的朝廷重臣?
原來,她這個罪婢竟然投身到最不該去的名將門下,她的未來,還有可期嗎?
因為殷玉書暫時同意讓她留下,薛琬容自己也想證明她並非一無是處的無能之輩,所以思索著有哪些事可做。想起自己平日在家里若是生病身體不適時,母親總會叫家中的廚房幫她煮一些好吃的東西。她最愛吃的是五福粥,其中會用五種食材熬煮。她平日只是吃,覺得應該不難。
于是晚上趁看殷玉書睡下了,她舉了盞燭台悄悄出房門,找到店伙計,詢問去哪里可以熬粥。
伙計困眼惺松,只想睡覺,說是廚子們都睡了,沒有人會大半夜的給她做飯。
她沒辦法,好說歹說,才令伙計答應讓她用廚房。
但是到了廚房,她又傻眼了,廚房內鍋碗飄盆一應俱全,各色食材也都放整齊,她卻不知自己該從哪里下手。
看了半天,她才看到鍋台在哪里,走過去模了一下……還好,鍋台是熱的。上面放著一把銅壺,銅壺中的水也是溫的。
她將銅壺拿下來,找了口鍋放上去,又按照記憶尋找那五種食材。
「紅棗、薏米、白米、芡實、蓮子……」她叨念看,卻怎麼也湊不夠自己想要的東西。紅棗和蓮子乃是常用食材,還可以方便找到,白米在米缸里,也終于翻到了,可薏米和芡實卻不知道在哪里。
她不明白的是,其實一般飯莊中不大會用薏米做飯,而芡實更是藥材,並不常用。
不曉得其中的緣故,她只當是廚房中的食材不夠,沒辦法,只好將找到的幾樣湊齊,放進鍋里。
她雖知道熬粥要用水,卻不知道該用多少才好,想想也就是殷玉書一人喝粥,倒入一碗水大概也就夠了吧?
兵台下面的爐門封著,她也不知要打開吹火,只覺得等了好久,那粥還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樣子。
又等了好久,她已經困倦不堪了,那鍋水才微微燒開。
她打了個小盹,醒來時燭台上原本的長蠟燭幾乎燃燒殆盡,鍋中也早干透,所有的水都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些米被燒得黑漆漆的,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她嚇到了,手忙腳亂地往里面重新加水,但顯然是熬不成自己想要的粥了。
就在這時,廚房門口忽然有人出聲問:「你跑到這里來做什麼?」
薛琬容焦急又難受。這一生她從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第一次做就失敗,只覺得自己果然百無一用,像個廢物。
听到身後的聲音響起時,她眼淚一下子便涌上眼眶,回身道:「我、我在熬粥給爺喝,一會兒就好了。」
殷玉書就站在門口,借著燭光看到她眼中淚光閃動,走近灶邊低頭一瞧,啞然失笑,「這是熬粥?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在熬毒藥。」
她垂首不語,猜他必然要嘲笑自己一番,然而他只說:「把東西收抬干淨,跟我上樓,我不想明早還要賠店家鍋子和柴米錢。」
她忙想將鐵鍋撤下,但鐵鍋已經燒熱,她忘了用兩塊布墊一下銅把,一下子又燙到手指,疼得輕呼一聲。
「什麼事?」殷玉書剛要出廚房,听到聲音又回過頭問。
「沒事沒事。」她遮掩著,連忙又去找布。
他瞄了她一下,隨即搶步上前推開她,徒手將鍋撤下,重新放上銅壺,又拿了一旁架上的一個小瓷瓶,才伸手拉她出了廚房。
薛琬容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後,他的步伐很快,她幾乎要小跑步才能追上他。
她不知道三更半夜他怎麼會到廚房去找她,只猜想他必然是有事要她去做,偏偏她最狼狽的樣子又被他看見了,只盼他千萬不要因為這件事而嫌惡她才好。
進了門,殷玉書松開手一指,「去桌邊坐著。」
她戰戰兢兢,不敢坐下,不知道他找自己要干什麼。
殷玉書又看她一眼,似是嘆了口氣,將她的手拉到燈前道:「攤開我看。」
薛琬容呆呆地伸出手,只見掌心和指月復處都燙出了一點紅色。
「還好,燙傷並不嚴重。那盆水是涼的,你先把手浸在水盆里,然後抹一點膏藥,明天一早應該就沒事了。」他邊說著,邊將門口的水盆端到她眼前,拉著她的手泡了進去。
涼水淹沒手掌的一瞬間,她不禁哆嗦了一下,眼眶中的淚水不知不覺滴落到水盆中。
殷玉書笑道:「哭什麼?該不是這點燙傷就疼得不能忍受了吧?」
「爺不要趕我走。」她用濕潤的手背抹了把淚痕,「我雖然做得還不夠好,但我會很用心去學……」
「你原來的主子沒有指使你做過粗活吧?」他問她。「既然你說自己是你家小姐的伴讀,想來只在內院伺候,這燒火做飯的事是低等丫頭的差事,你不會做也不奇怪。」
薛琬容忙點頭稱是,唯恐又被他看出破綻。「爺叫我來,是有什麼事情要吩咐我嗎?我一定盡力辦好,不讓爺失望。」
「你說你粗略認得幾個字,我正好要寫一封信,又不想讓人知道是我寫的……漢庭和諸葛他們兩個人的字跡,別人也能查得出來,所以讓你代筆來寫。桌上有筆墨紙視,等你的手指可以握筆時就能寫了。」
「我現在就能握筆,這點小傷和爺的傷比起來,真的不算什麼。」她倏然將手從水盆中拿出來,因為沒有隨身手帕,屋中也沒有手巾可擦手,轉了一圍之後,她只能悄悄撩起衣擺下方,在內側擦了幾下。
走到屋內的書桌前,那里筆墨紙親都已俱全,她一邊拿起墨塊研墨,一邊鋪上紙問:「爺,這紙質看起來不好,只怕會對收信人顯得不敬,墨色蘸上也會暈開,不知道這里有沒有雪濤齋的分號,我可以去那里買幾張雪濤簽回來。」
殷玉書好笑地看看她,「你覺得我是那麼講究的人嗎?又不是要張裱起來給人看的,只是一封短信,能寫幾個字就行了。越是用金貴的紙張筆墨,越容易引人懷疑。」
薛琬容听罷忙坐下來,執筆蘸墨問:「爺要我怎麼寫?」
他跋到她身前,慢聲說:「你只需寫——即日返京,集狼在逃,前因種種只待面享,務使眾人知曉。」
她依言寫下,寫完後又不解地問:「爺,這信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嗎?」
他只低頭看著她寫的字,一笑道:「字跡娟秀,像是費時練過書法的……你家小姐只怕寫得也沒有你好吧?」
「老爺夫人為小姐請了最好的教習,我……也就受益匪淺了。」她在他面前,總是要編造一個又一個的謊言,一個謊言說出去,就要用一百個謊來圓。她並不喜歡這種感覺,偏偏為了掩飾身世無可奈何。
他又看了看那字,點頭交代,「行了,就這樣吧,你可以去睡了,也別再費心給我熬什麼粥。」
她起身垂手退開,走向房門口,在即將出門的一剎那又驀然站住,轉身說道:「爺,有句話也許本不該我來說,只是不說又如鰻在喉,著實難受。若是說錯了,請爺體諒我一番苦心,不要生氣。」
「哦?是怎樣的話讓你已預料我會生氣?」他不以為意,一邊將信折起,一邊隨口笑答。
「爺這封信,是要寫給官場中的人吧?」她壯著膽子開口,感覺到他的眉毛似是微微聳動,但她依舊咬牙繼續道:「看爺的口氣,或許是寫給自己的朋友,或者是上頭……奴婢多嘴,要提醒爺一句話——官場無知己。今日之密友,有可能成為明日之死敵。
「爺的事如果不想讓別人知道,還是能少告知一人就少一人最好,因為誰也不知道您這封信發出後,會不會有人早已等候將秘密抖出,以換取自己的名利。世上最難測的,便是人心的深淺和……是非黑白。」
殷玉書並未立刻回答,銳利的眸子只是定定地凝視著她,直到她離開房間。
這丫頭身上果真有許多謎,說是大戶人家落魄漂泊的婢女,舉止作風卻像大家閨秀,言談用詞也極為講究,不像一介丫頭會有的說話方式。
她說她伺候小姐多年,但隨手幾個動作就看得出她其實不常照顧別人,既沒有眼觀六路耳听八方的玲瓏反應,也不懂廚房之內最基本的事務。
他之所以暫時留下可疑的她,只因為在青樓前,她滿身傷痕地爬向他時那雙無辜絕望的眼,讓人一見難忘。她眼神中透出的那股堅決,是他最欣賞的一點。
不過,她剛剛那番話,又讓他不禁開始質問自己:留下她是不是個錯誤?
她的話與其說是提醒,不如說是警告,而且應該是個浸婬官場多年的老油條才會說的話。
這丫頭是該讓她再靠近一點,還是將她丟在這里就算了?
上一場作戰受傷之後,他為人行事更加謹慎,父親當年曾提醒過他,「要小心你身邊的所有人,也要利用你身邊的所有人。制敵,切莫反被制之,觀敵,莫被敵觀透,你就是不敗之將。」
這番話,與今日這丫頭的話頗有異曲同工。因為出自一個剛剛認識自己的陌生人之口,更讓他心頭一驚。
情不自禁地,心頭的戒備陡然升起,他一手抓起床頭的長劍,起身想走。但路過桌邊時無意中留意到桌上那個小小的白瓷瓶,又不禁站住。
那丫頭深夜為他熬粥燙傷了手,走時只顧著和他交代官場禁忌,連他專門為她拿來的膏藥都忘了帶走。會不會在回房之後,因為手疼而後悔,卻又不敢再來打攪他呢?
望看那白瑩瑩的瓷瓶,他不禁悠悠出起神兒來。